02 總角之交冷今宵
謝貽香陡然驚醒。
一彎秋月透過泛黃的窗紙,朦朦朧朧地出現在硃紅色的雕花木窗外,將微弱的涼光灑進了房裏。
眼前是殘留的光暈,身下是冰冷的床板。謝貽香掙扎着從床上坐起,一雙秀眉微蹙不展,彷彿還沒能從那痛苦的夢魘中掙脫出來。
“緬榕……那是緬榕……”嘴裏不停地念叨着這個名字,她慢吞吞地披上了一件緋紅色的輕衫,然後猛一掀開被子,跳下床來。伴隨着一點豆苗大小的火光跳動,床頭的油燈被她點燃,搖曳的光影頓時佈滿整個房間:這是間極小的屋子,小得幾乎只能容納下那張硬邦邦的木板床。床頭有張及其破舊小木桌靠牆放置,也不知之前有過多少位主人,此時桌面上還殘留着幾灘水漬;沒有茶杯,只有一把做工粗糙的青瓷茶壺擺放在水漬當中,茶壺蓋卻躺在了木桌下的小馬凳上,用來壓着一大疊零散的公文。
謝貽香伸手抓起木几上的茶壺,顧不得茶水早已冰涼,徑直對着壺嘴猛灌起來,另一隻手卻按住了枕邊的刀。
這是一把緋紅色的短刀,算上刀柄也不過一尺長短,有一個很傷感的名字,喚做“亂離”。因亂而離,因離而亂,刀之一物,不但能傷人之軀,更能傷人之心!就在她握住刀的那一剎那,猶如在滄海之中遇到了引航燈,荒漠之上望見了北極星,本來迷茫的心境中,突然泛起了一絲安寧,重新湧現出希望。
然而希望並非源自於這把“亂離”本身,而是因為這把緋紅色的短刀,讓她想起了另一柄刀,以及另一個人:一把與亂離齊名的刀,一個與謝貽香齊名的人。
“紛亂別離,競月貽香”,這是兩把刀的名字,也是兩個人的名字。曠古爍今的一代刀王辭世后,不但給這個江湖留下了無法逾越的刀法至境,也留下了紛別、亂離這兩把刀,先競月、謝貽香這兩個徒弟。
想到那把漆黑的“紛別”和大自己六歲的師兄,謝貽香嘴角不經意地泛起一絲笑容,就連壺中的茶水點點滴落在胸前的輕衫上,一時竟也沒有發覺。因為再有些時日,那個叫做先競月的倨傲男子,那個不可一世的“江南一刀”,就不單隻是自己的師兄,更是自己的丈夫了。
“咚……咚咚……咚……”遠方傳來的打更之聲凄涼而悲切,彷彿是從人世間的彼岸而來,無情地刺破了這一幕靜謐的秋月寒夜。
謝貽香的右眼皮微微一跳,心緒已被這突如其來的更聲打斷,立刻從幸福的憧憬中回歸到了眼前的現實,笑容漸漸在她臉上凝固。屈指算來,自己到刑捕房已有兩年光景,見過的屍體自然是數不勝數,支離破碎的,血肉模糊的,乾癟流醬的,腫脹發白的……甚至還有夜半屍變的!可是卻從來沒有過哪一具屍體,讓自己產生出了此刻的這種感覺。
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疼,損心摧肺的痛。
只因那是緬榕的屍體么?
她緊緊握住手中的亂離,心中的疼痛彷彿正在燃燒,正在被她的憤怒反覆煎熬着。她陡然拔刀出鞘,繼而一道緋紅色的刀光如水一般迸出,幾乎可以堪比窗外的那一彎秋月的光華,頓時充盈了整間小屋;在此同時,卻有一滴無聲無息的眼淚,悄然從她臉頰上滑落。
緬榕是自己的總角之交,幼時起便情同骨肉,記憶中的那兩個少女,永遠帶着一臉天真無邪的微笑,向遠方幸福地奔跑着,去追逐那五彩繽紛的未來。可是當這一幕美景碎去,化作片片破裂的記憶,兩人一別數年後的再次相逢,卻是身為捕快的自己,替慘遭橫死的緬榕驗屍收斂。
謝貽香永遠不會忘記幾個時辰前的那一幕:昏暗的小閣樓,濃厚的血腥味,還有捕快們手中昏黃的油燈。古人久別重逢,有“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可是她卻多麼情願,自己和緬榕的這次相逢,真的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夢醒之時,一切都會煙消雲散,根本不曾發生過。然而夢回當時,夢斷此刻。上天既然織造出了一個真實而又殘酷的夢,謝貽香唯一能做的,只有面對。
望着馬凳上那疊被翻閱出毛邊的公文,她暗下決心:“無論付出多大代價,一定要將那‘撕臉魔’緝拿歸案,哪怕只是自己孤身一人。”
“撕臉魔”便是近來金陵城裏叫人聞風喪膽的殺人魔頭。自兩個多月前的盛夏時節,這魔頭首次犯案,於“幕潮會館”之中,在眾人的眼皮底下殺死了城南王員外家的四公子,卻無一人見到是何人何時下的手。然而他那恐怖的手法立刻就震驚了全城。因為王四公子那張俊朗的臉,竟被兇手自兩端的嘴角開始,沿着斜上方向把臉上的皮肉撕開,翻卷的裂口一直延伸到左右太陽穴,露出白花花的顱骨。
倘若就這一次犯案,雖然手法駭人聽聞,也不至於弄得金陵城中人人自危。再加上刑捕房又積壓着許多陳年舊案,一樁突發的兇案,當時也不怎麼在意。誰知就在之後的兩個月內,這個魔頭居然變本加厲,毫無規律地四處殺人,將每一個被害者的臉撕裂開來。到已是深秋時節的今夜,史官徐大人的愛女徐緬榕也慘遭不幸,在自家閨房中被殺,算來這已是第三十七個命喪撕臉魔之手的人了。
這三十七個死者相互間非但互不認識,也毫無關聯,甚至連一絲共同點都沒有。只有死因是一模一樣:被一種極其詭異的閉穴手法同時封住華蓋、巨闕、氣海三大要穴,導致經脈緩緩衰竭,凍結了氣血的流動,繼而在一炷香的時間內心力耗盡而亡,也便是江湖中常說的,被人點了死穴。與此同時,兇手在被害者臨死之前,沿着他們兩端的嘴角將臉向兩側撕裂開來,傷口直達左右的太陽穴。在此期間,被害者行動無礙,卻說不出話來,最明顯的例子便是中秋那晚,數百人親眼看見一名臉被撕裂開的孤寡老頭,在秦淮河畔晃蕩了許久,才在朱雀橋上倒地身亡,惹出一場好大的混亂。其形貌可謂是慘絕人寰,令人過目難忘。
至於“撕臉魔”這個稱號,卻是在百姓當中傳開的,說者心驚肉跳,聞者毛骨悚然,生怕下一個被害者便是自己的親友,甚至就是自己本人。一時間風聲鶴唳,謠言四起,只要提起“撕臉魔”這三個字,當真是人皆噤聲,童不夜啼。
然而至今為止,這撕臉魔究竟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卻是無人知曉,從未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在先後的三十七次犯案中,居然無一人看到他是如何下手的,更沒留下一絲破綻,叫人根本無從追查。再加上刑捕房對此案的態度奇怪,眼下這個神出鬼沒的撕臉魔,卻依然逍遙於法外。
然而就在今夜,謝貽香的這一決定,卻終於要將那“撕臉魔”的神秘面紗揭開。甚至,將會改變整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