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遁走天涯徙千里
眼見葉定功所率眾軍士如此陣仗,早已是心亂如麻的謝貽香更是手足無措,也不知自己是該認罪就擒,還是和師兄一起拚死突圍。卻見先競月斜斜踏上一步,攔在她身前,低聲叮囑道:“去蘇州老宅等我。”
謝貽香還沒回過神來,身前的先競月也不多言,當即深吸一口長氣,用意念將殺意提升至定點,繼而化作凌厲的殺氣激蕩而出,直取四面八方所有軍士。一時間在場眾軍士為他殺氣所攝,頓覺膽戰心驚,手足無力,大都不由自主放下手裏的弓箭和火銃;縱有勉強苦苦支撐者,也再無力向天牢門口的兩人放箭開火。
伴隨着先競月的殺氣源源不斷湧出,就連當中以葉定功為首的一眾親軍都尉府高手也是心中發怵,四肢猶如負重千斤,全無膽量上前廝殺。便在這一剎那,先競月已對謝貽香低聲喝道:“走!”繼而伸手在她後背處全力一推,謝貽香整個人便離地飛起,騰雲駕霧般地飛向遠方黑夜之中。
葉定功等人雖知先競月武功極高,甚至隱隱已是當世第一,但也萬萬沒料到對方足不動、手不抬,頃刻間便能令在場上千人動彈不得,驚駭之餘,都被嚇得面無人色,只能眼睜睜看着謝貽香的身影消失在東面黑暗中。誰知待到謝貽香平安離去,先競月卻彷彿並無逃離之意,當即收回殺氣,將半截偃月刀隨手丟在地上,就這麼默默地原地站立。
如此一來,葉定功等人更是看不明白,而眾軍士好不容易緩過一口氣來,急忙重新舉起手中的弓箭火銃。那凌劍心素來敬重先競月的為人,生怕眾軍士按捺不住動手,連忙說道:“先副指揮使要殺我等,可謂易如反掌;若要就此離開,亦不費吹灰之力。卻不知如此舉動,意欲何為?”葉定功也急忙止住四下軍士,他知道先競月雙耳失聰,當即小心翼翼地踏上幾步,一字一句地問道:“老弟是何意思?”
先競月如今已逐漸習慣了看人說話時的嘴型,以此閱讀對方的話語。眼見葉定功上前詢問,他便回答道:“謝大將軍於我恩重如山,不可不報。今師妹有難,我自當拚死護她周全。所有罪責,皆由我一力承擔。”葉定功微微一愣,隨即明白了自己這位同袍的意思,但還是忍不住問道:“你……你這話,可是當真?”先競月只是微微一笑,閉目不答。
葉定功見他心意已決,頓時松下一口大氣,卻又忍不住暗嘆一聲。隨後他便向一旁的洪無極和凌劍心兩位統領遞了個眼色,三人便緩步上前,同時逼近先競月。眼見先競月毫不動彈,葉定功始終有些不安,又向藏身於先競月身後天牢屋頂上的辛余雪恨使了個眼色,再一次試探着問道:“既然老弟心意已決,那老哥便要得罪了?”
眼見先競月閉目不答,葉定功不敢大意,暗中戴上自己的獨門指環,如履薄冰般來到他身前,運功將自己“曇花一指”的功力提升至頂點,雙手十指便如暴雨般飛速點出,只在一呼吸之間,力道已先後透入先競月周身的三百六十處穴道。
與此同時,一旁的洪無極和凌劍心也欺身而上,各自全力拍出一掌,分別擊中先競月左右肩膀。而藏身於天牢屋頂的“金箭追星”辛雪恨也縱身撲下,雙拳藉著沖勢全力擊出,正中先競月後心。先競月本就無意抵抗,受到四人這一聯手重擊,終於眉頭一皺,緩緩倒下。
再說謝貽香被先競月一掌送出,竟凌空飄行了半里多距離,終於跌落到一處屋頂之上。她心知先競月所說的“蘇州老宅”,便是指自己幼年時在蘇州太湖邊的故居,還以為師兄早有安排,當下也無心細想,只管展開輕功在屋頂上奔行,往金陵“內城”東面的太平門方向而去。誰知沒過多久,便有幾條人影從附近的黑暗竄出,一路尾隨而來,當中一人更是冷笑道:“謝三小姐還想往哪裏逃?這樁天大的功勞,不如便由老劉領了罷!”
謝貽香也不知這自稱“老劉”的人是何來路,但顯而易見是衝著自己而來,急忙加快腳步,想要甩掉身後這幾人。不料她被囚禁多時,已然元氣大損,此時勉強施展開“落霞孤鶩”的身法,難免腳步輕浮,始終甩不掉身後追兵。待到又躍過幾處屋頂,謝貽香終於被後面幾人追上,拳掌兵刃的勁力交織中,已將她從屋頂上逼落,來到了街道當中。
謝貽香這才有機會仔細打量來人,卻見為首那自稱“老劉”之人,分明是親軍都尉府左衛軍高驍手下一名姓劉的統辦,多年前倒是打過幾次照面,難怪認得自己。想來是葉定功今夜將他安排在了天牢周邊佈防,這才湊巧撞見,想要緝拿自己回去領賞。
要說換作之前,謝貽香“融香決”的神通既成,自然不會懼怕眼前這什麼劉統辦。可是眼下她剛剛逃離天牢,正是身心俱疲之時,再加上她一身功夫都在刀上,如今亂離已毀,卻叫她如何空手迎敵?
那劉統辦自然也明白謝貽香此時的困窘,當即一揚手中尖刺,陰測測地笑道:“謝三小姐若肯束手就擒,乖乖跟我回天牢住下……嘿嘿,那麼先競月今夜便算是劫獄未遂,說不定皇帝念他有功,還能饒他一條性命。但謝三小姐若是執意不從,那便休怪老劉手下無情,反正皇帝已經判了你的死罪,自是死活不論!”
逢此困境,本就渾渾噩噩的謝貽香愈發六神無主,全然不知應當如何是好。忽聽一個冷冰冰的男子聲音從街道另一頭傳來,沉聲說道:“皇城重地,誰給你們的權力當街抓人、殺人?”緊接着但聽馬蹄聲響,一匹高大的駿馬已從黑夜緩緩行來,馬上則是一個腰懸長劍、衣着華麗的中年男子,看這派頭,倒像是哪個大戶人家的老爺。
那劉統辦驚愕之餘,急忙定睛一看,頓時笑道:“原來是司徒總捕頭大駕光臨,失禮!失禮!殊不知我親軍都尉府乃是奉皇命行事,縱有不妥之處,只怕還輪不到刑捕房……”
誰知他一句話還沒說完,那中年男子突然翻身下馬,以肉眼難以辨別的速度拔出腰間長劍。寒光閃爍之間,以劉統辦為首的四名親軍都尉府高手皆是咽喉中劍,氣絕當場。
這一幕直看得謝貽香目瞪口呆,說什麼也沒料到繼庄浩明之後的刑捕房總捕頭“名捕名劍”司徒明傑竟會現身於此,而且還一舉擊殺了親軍都尉府的高手。她不禁問道:“司徒大人,你……你這是……”
那司徒明傑卻不答話,兀自還劍入鞘,旁若無人地大步前行,轉眼便消失在了街道盡頭;至始至終,便沒朝謝貽香瞥上一眼。謝貽香不解其意,忽見街邊人影晃動,一名中年女捕頭已急匆匆趕過來,卻是自己當日引薦到金陵刑捕房、如今已成為司徒明傑妾室的岳潁秋岳大姐。
只見岳大姐將司徒明傑留下的那匹駿馬牽到謝貽香身邊,又將一枚令牌硬塞到她手裏,囑咐道:“我已和今夜當值的太平門官吏打過招呼,你將這枚親軍都尉府的令牌給他,自會放你出城。這匹馬上已經備好了水和乾糧,還有幾張銀票和一些銅錢……對了,這口刀你也帶着防身,雖不及你的亂離,卻也是罕見的利刃。妹妹這便趕緊騎馬出城,且不可再有耽誤!”
謝貽香心中一熱,眼淚險些便要滾落下來。想不到真到了危難關頭,伸出援手的竟是這位自己根本沒掛記於心的岳大姐,反倒是她還一直念着自己昔日的引薦之恩,甚至還請來了總捕頭出手相助。謝貽香心中感激,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岳大姐已將她半推半扶送上馬背,倉促間謝貽香只得問道:“總捕頭殺了這幾個親軍都尉府的人,會不會有麻煩?”
只見岳大姐輕描淡寫地說道:“刑捕房擺平一樁案子,處理幾具屍體,那還不是舉手之勞?閑話少說,妹妹一路保重,今後山高路遠,怕是再無相見的機會,請恕姐姐不能遠送了。”說罷,她一掌拍向馬臀,駿馬便載着謝貽香揚長而去。
謝貽香也知“大恩不言謝”的道理,在馬上回身抱拳,便縱馬前行,一路來到東面的太平門。那守城官吏見她拿出親軍都尉府的令牌,果然也不細加盤問,立刻打開城門放她出去。謝貽香趁着夜色往東奔行,自北面繞過紫金山時,算來約莫已是三四更天,東面便是金陵“外城”的仙鶴門,只要出得此門,便可一路向東趕回蘇州。
然而眼看仙鶴門已是遙遙在望,前方道路當中卻突然有一人手持三尖兩刃刀,攔住自己去路。謝貽香急忙勒馬停下,只見黑夜中來人分明是個二十七八歲的青年男子,一條可怖的刀疤自左額開始一直延伸到右邊下頷,傷痕所經之處,似乎連一隻左眼都被划瞎了,乃是用一塊黑色眼罩蓋住。謝貽香還要仔細端詳,來人已厲聲喝道:“你給我滾下馬來!”
謝貽香聽這聲音甚是熟悉,頓時醒悟過來——眼前這人豈不正是自己的二哥謝擎輝?算來自從當日與倭寇在顧雲城的一役結束,謝擎輝因受丹羽一葉的重創先行回京養傷,之後的這段日子裏,兄妹兩人便再沒見過面了。想不到今夜師兄冒死劫獄,將自己從天牢深處救出,到頭來自己竟會被家中二哥攔下。
謝貽香心神恍惚之際,人已下意識地翻身下馬。只聽謝擎輝怒道:“你身為謝家兒女,卻只知道任性胡鬧,終於闖下彌天大禍,連累謝家一門!如今是皇帝下旨要將你斬首,你真以為自己可以一走了之、逍遙法外?我且問你,從頭到尾,你可曾考慮過身為兄長的我?可曾考慮過貴為皇長子妃的大姐?可曾考慮過謝家一門的榮辱興衰?”
謝貽香被他這番話訓得無言以對,憋了許久的眼淚再也忍不住,簌簌直往下落。謝擎輝原本還準備了大番說辭,謝貽香這一落淚,他反倒有些愕然,彷彿是渾身力氣無處發泄,只能怒哼一聲,直氣得連連跺腳。
要知道謝貽香今夜這一連串奔波,從被先競月從天牢第五層救出,再遇到司徒明傑和岳大姐的出手相助,最後一路策馬至此,當中本就有些身不由己,直到此刻,她也沒想清楚自己究竟要不要逃。此刻被二哥這一通訓斥,她到底是一副倔強脾氣,擦拭着眼淚哽咽道:“我跟你回去便是……大不了便是一死,也絕不會連累謝家上下,更別……更別連累師兄……”
謝擎輝見她這副模樣,雖然兄妹二人早有嫌隙,但終究是二十多年的親情,又豈能輕易割捨?他心中一軟,怒氣已然盡消,隨即向路旁樹林方向微一招手,便有兩名轎夫抬着一頂樸素的小轎緩緩行出,來到謝貽香附近停下。只聽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從轎中響起,淡淡地說道:“謝貽香今夜已死,從今往後,世上便再沒有什麼謝三小姐了。”
謝貽香聽到這個聲音,頓時心中一慟,脫口叫道:“大姐?”激動之餘,整個人便要衝上前去。卻聽轎中女子冷冷說道:“你別過來,我不是你的大姐,今夜也不曾來過此間;而你也再不是什麼謝家兒女了。”
謝貽香一愣之下,頓時僵直當場,眼淚滴落得如同斷線的珠子。一旁謝擎輝急忙上前,將一卷身份文牒塞到她手裏,說道:“今後你便改姓為‘徐’,用這個新的名字。這金陵城么,你便再也別回來了。嗯……最好……最後也別在中原出現了。”說完這話,謝擎輝似乎也有些按捺不住,急忙轉過身去。
一時間謝貽香只覺天旋地轉,險些暈倒過去。試問大姐和二哥這般行事,雖說終究是要保全自己的一條性命,但也意味着要和自己劃清界限,甚至將自己從謝家家譜上徹底除名?這對謝貽香而言,無疑要比殺了她還要難受。然而轎中女子似乎全無感情,當即催促道:“徐家小姐,這便可以上路了,休要多做耽擱。”
謝貽香心如死灰,只是獃獃望向轎中不肯露面的大姐。謝擎輝見狀,又是一聲嘆息,當即伸手將她抱上馬背,又將一個沉甸甸的包袱掛在馬上,替她牽着馬前行,口中則低聲說道:“你大姐已經懷上了皇長子的血脈,也便是皇太孫,所以不能出轎吹風,倒不是不肯與你相見……你想想看,待到皇帝百年之後,若是由皇長子繼位,那大姐則是母儀天下之尊;再往後若是由她腹中的皇太孫繼承大統,大姐更是貴為太后,謝家一門勢必迎來前所未有的榮耀,未必便會輸給父親在世之時!”
說到這裏,謝擎輝最後看了一眼馬背上的謝貽香,雖知今夜這一別只怕便是永別,但還是將心一橫,咬牙說道:“所以你這待罪之身,往後千萬別再回來禍害我們,便是對謝家一門最大的貢獻。你只管……只管改名換姓,給我好生活着!”話音落處,他已揮動手中的三尖兩刃刀,狠狠抽打馬臀,駿馬嘶鳴聲中,頓時邁開四蹄,一路往東狂奔而去。
之後謝貽香便懵懵懂懂地趕回了蘇州老宅,卻又不敢以謝貽香的身份堂而皇之地住進故居,只能用新的身份文牒在附近租了間小屋,只等師兄如約趕來。誰知她這一等便是一個多月,全然不見先競月蹤跡,就連書信也沒一封。謝貽香焦急之下,也顧不上什麼泄露行蹤,稍作喬裝易容,便去蘇州城中的茶館裏打聽消息。
沒過多久,他便問道了先競月的消息。原來此事早已在江湖中傳來,說親軍都尉府的副指揮使、天下第一高手先競月,也不知犯了什麼魔怔,竟孤身闖入天牢營救死囚,結果被當場擒獲,收押入獄。依照本朝律法,原該治他一個死罪,但朝廷念在他多年來立功無數,不久前又生擒了假冒恆王的叛軍首腦,最後皇帝經不住朝野間的諸多求情,只得從輕處理,判了他一個刺配流放之罪;便在數日前,押解的官差已將先競月從金陵城帶出,一路送去了南海瓊州。
聽到這一消息,謝貽香驚愕了良久,這才漸漸回過神來。只可惜她和先競月雖曾有過青梅竹馬之誼,又曾有過百年好合之約,但在內心深處,謝貽香始終還是不夠了解自己的這位師兄。
要知道先競月生平清高孤傲,為人處世自是磊落坦蕩,凡事敢做敢當,所以絕不會因為一時之禍福而避趨。正所謂自古忠義兩難全,此番他闖入天牢救走謝貽香,雖是“義”之使然,但也確實違反了國之法度,枉顧了一個“忠”字;若要先競月就此遠走高飛,隱姓埋名,難免心中有愧,亦不屑為之。於是在送走謝貽香后,先競月才會當場棄刀就擒,任憑朝廷發落,但求無愧於天地。
對此謝貽香卻想不明白,還道是那夜師兄一時失手,又或者是中了什麼奸人的暗算,這才被葉定功等人擒獲。想到這裏,謝貽香傷心之餘,心中更是無比慚愧。試問師兄身為親軍都尉府副指揮使,又深得皇帝信任,可謂前程似錦,未來可期,誰知卻為了自己這麼一個死囚徹底斷送,卻教自己如何心安?如今師兄因此而獲罪,還被押解去了瓊州這等荒僻之地,自己若是坐視不理,豈非豬狗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