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血與火(其四)
塞比魯斯回到了他的位置上,與納蘭暝相距三步,面對着面。
一滴鮮血,從塞比魯斯的下巴尖上滴落。它在那灼熱的大地上滾了個圈,沾滿了草木的灰燼,成了個灰球,接着便迅速蒸發為一陣白煙,隨風而去。
“我沒想過自己會受這麼重的傷。”
塞比魯斯言罷,又瞅了一眼納蘭暝身後的銀髮少女。
“因為你的敵人有三個。”
納蘭暝大大方方地道出了塞比魯斯心中所想,並且,絲毫不以此為恥。
吸血鬼,無論是其“出生”,“生存”本身,都帶着血淋淋的原罪。每一個吸血鬼在成為了吸血鬼之後都會意識到這一點,並將之牢記。其結果便是,沒有一個吸血鬼,會把自己放在正義,放在道義的那一邊。
不管什麼方法,只要能贏,便是好方法,即使它看起來有些卑劣。同是惡鬼,無論貴賤,雙方都認同這一點。
“敢不敢跟我打個賭,塞比魯斯?”
納蘭暝說著,瞟了一眼塞比魯斯的傷勢:除開那隻斷掉的手一時半會長不回來以外,別的地方,他幾乎看不出什麼明顯的破損。他回想了一下方才,自己壓着塞比魯斯打的那一段,並且試着去計算出拳的次數,但是失敗了——那簡直數不勝數。
只得說,不愧是從太古時代一直存活至今的老傢伙,硬得像塊頑石。然而,縱使外表上看起來沒有大礙,內里,又如何呢?
夜晚的清風流入了納蘭暝的鼻孔,他從中嗅到了腳下的青草、遠處的竹林、附近的流水、面前的濃煙,以及,混雜於其中的,某種非常熟悉的味道。
那是“死期將至”的味道。
“你會在五分鐘之內,”他抬起左手,用食指指着塞比魯斯的鼻尖,“死去。”
塞比魯斯沒有回話,只是默默地舉起了他的拳頭,對着納蘭暝的腦袋打了過去。
一記空揮。
等他再一次抬起頭,納蘭暝,以及他身後的二位,已經站到了十米開外。
“來吧,”納蘭暝朝他勾了勾手指,臉上掛着頗有挑釁意味的壞笑,“再給你一次機會,來試試看!”
塞比魯斯瞅着納蘭暝的笑臉,仍舊是一言不發。他那屍體一般慘白沒有血色的臉上,如樹皮皺褶一般深陷的皺紋一絲不動,既看不出絲毫的怒意或焦躁,也判斷不出他究竟是否正承受着痛苦。換句話講......
這傢伙,真的有痛覺,以及情緒之類的東西嗎?
納蘭暝在這個問題後頭打了個問號,實際上,他覺得是沒有的。塞比魯斯這廝,不過是一台人形機械,始終如一地貫徹着他的製造者為他編寫的程序,至死方休。
塞比魯斯再一次邁開了腳步,奔跑、加速,飛奔而來,其速度,納蘭暝懷疑,甚至比他不受嘉芙蓮的能力影響的時候,還要快上一些。納蘭暝便回過頭,瞅了一眼立在他身後的嘉芙蓮,而嘉芙蓮也剛好抬起頭望向了他,並用眼神傳給他一條信息:
我是全力以赴了,一點水沒放,但天知道這傢伙吃什麼長大的,竟然能一點效果沒有。
納蘭暝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並在被塞比魯斯摸圌到的前一個瞬間,打了個響指。於是,三人再一次瞬間移動,出現在了塞比魯斯身後十米之處,換言之,他們回到了自己一開始所在的地方。
“加油!”納蘭暝轉過身衝著背對着他的塞比魯斯鼓了鼓掌,聲音卻顯不出一點興奮勁來,“再加把勁,你能做到的!大概吧......”
塞比魯斯的左肩聳了一下,不,比起聳肩,那更像是不受控制的顫動。緊接着,納蘭暝眼看着塞比魯斯的肩膀,連同他的整條左臂,一起從他的身體上滑落下來。與地面相撞的那一剎那,那條手臂斷成了三截,而後又碎成了數塊。從那些肢體斷裂的截面之中,飄出了一縷縷的,灰白的碎屑,看起來就像是紙張被徹底焚燒之後,殘留下來的灰燼。一陣清風掃過,那些碎塊紛紛散為雪花一般的灰,旋舞而起。
“我就知道,”納蘭暝嘟囔道,“這傢伙為了能在凱特的失能力場之內保持住原本的速度與力量,所付出的代價,絕對小不了。”
塞比魯斯回過身來,挺直着腰板,面對着納蘭暝,仍舊,面不改色。納蘭暝看見他臉上的皮膚,正如老舊的牆皮一般龜裂、片片剝落下來。在他的皮膚之下,是已然燒過、即將熄盡而火光尚存的,焦炭。
“竟然......”火之里炎華雙手捂住了嘴,瞪大眼睛、倒吸了一口氣,“他竟然燃燒了自己,獲取額外的能量,並以此來抵抗嘉芙蓮小姐的能力。但是,為什麼......”
“為什麼要做到這一步?”
“這真的有必要嗎?”炎華如是想着。
究竟是何等強大的執念,驅使着他,即使犧牲自己,也要在這場毫無勝算的戰鬥之中死拼到底。這個男人,究竟是在為何而戰,他想得到什麼,他又能得到什麼?
“啪嚓”
又是沉重的一步,踏在了草地之上,轉瞬之間,塞比魯斯腳下的青草便成了只掛着些許火星的余灰,正如他自己的身體一般。今晚的第一次,塞比魯斯的身子搖晃了、腳步不穩了,他就像個性命垂危的病人,正步履蹣跚地走完他生命的最後一程。那焚燒成灰的肌肉與高度碳化的骨骼,顯然已經不足以支撐住他的身體了。驅使着他前進的,唯有堅強的意志,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但意志,終歸改變不了現實。他已是風中殘燭,死相盡顯。
“停手吧。”納蘭暝道,“你我相去十步,而邁向死亡,你只需要再走九步。你明白我的意思,停下來吧,塞比魯斯,這場戰鬥已經結束了。”
塞比魯斯的眼中只剩下最後一絲微弱的火苗,苟延殘喘,時明時滅。他就用這將死的眼睛,死盯着納蘭暝那倒映着紅月之光的,明亮的雙眸,然後,又往前邁出了一步。
這樣一來,他就只剩下八步可走了。
“你,什麼,也不懂......”
他說著,再邁一步。
還剩七步。
“我所畏懼的,從來不是死亡......”
六步。
“我已經,活得足夠久了......”
五步。
“即使被死亡帶走,也沒有一句怨言。”
四步。
“我所懼怕的,是讓那位大人,偉大的真祖,希拉大人,感到失望。”
三步。
“獨身一人,我不過是......孤魂野鬼,只在希拉大人的驅使之下,才能獲得真正的價值。”
兩步。
“我為她而生,也要......為她而死,除此之外......再無......所求......”
一步。
生死,成敗,一步之遙。塞比魯斯抬起了手臂,顫顫巍巍地,伸向了納蘭暝的額頭。與此同時,他眼中的火焰,卻熄滅了。
零。
納蘭暝將左手按在了塞比魯斯的胸口,一時暴風驟起,吹散了那具燃燒殆盡、僅剩餘燼的身軀。那看起來就像是推倒一個搖搖欲墜的雪人,灰雪塗滿一地,將塞比魯斯生前走過的那塊焦黑的土地,覆蓋為一片灰白之色。
“生命在火焰之中隕落,又將在火焰中誕生。焦土上的花草總是長得特別快,多虧了你們這些犧牲者的血與灰。”
納蘭暝抬起頭,望向了已徹底坍塌,正在熊熊燃燒的永遠亭,嘴裏頭吐出了一句拉丁文:
“MorituriTeSalutant(赴死者向你致敬)。”
“走吧,炎華、凱特。”他揮了揮他那條斷了手的右臂,“最終的試煉正等着咱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