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6章 儂是誰
望山之下,別院之中。
先天掛在樹上,伸下一隻腳來,優哉游哉地晃着,彷彿是百無聊賴。
而他的眼睛,卻一直注視這望山之巔的方向,微微眯起,彷彿是在考量,又彷彿,什麼也沒有,只乾淨的深邃。
“哈!”
他輕笑一聲,索性閉上了眼睛去,手指在半空的縹緲虛無之中,勾勒着一個女子的身影。
“難得做人,難得做人吶!”
而望山之巔,氣氛則要凝重地太多太多。
少輓歌躲在小賀蘭的懷裏哭,哭過了,似乎又覺得矯情,狠狠地瞪了一眼小賀蘭,直瞪地後者再也不敢靠近,這才又憂心忡忡地看着少忘塵。
如今的少忘塵,身上的衣服已經完全被腐爛的血水浸透、腐蝕,成了肉糜一般的爛布。
“公子……”少輓歌緊緊咬着唇,心裏七上八下,一刻也不得安寧。
“要怎麼樣才能幫你呢?”
少輓歌搜腸刮肚,絞盡腦汁,卻沒有一點辦法,就好像一腳踏入了沼澤,卻沒有任何能夠借力之物,深深的恐懼和無力感包裹着她,似要將她吞沒一般。
“姑娘不必擔心,先生必然是吉人天相。”歸來吟終於在沉默之中,說出了安慰的話來。
這話是說給少輓歌聽的,可也是說給他自己聽的。他的擔憂,一樣不會少。
“我知道。”少輓歌瞥了他一眼。
她對歸來吟,多少是有些不滿的,若非是歸來吟,少忘塵也不必參與到這般事情中去。雖然她明明知道,這樣的一天,遲早會找上門來,不是歸來吟,也會是別人,可她還是忍不住從心底里埋怨歸來吟。
少忘塵目前的狀況的確不大好。
那是一個沒有了依託的骨架,遊盪在虛無之間,沒有時間,沒有空間,思維的滯礙,感知的喪失,都是一切不安全感的來源。
“我是誰?”
“我在哪裏?”
“我為什麼會在這裏?”
他開始問自己,開始在黑暗之中尋找光明。但絕望,如影隨形。
驟然,在無盡的黑暗之中,閃現了一抹微弱之極的亮光,就好像是聽到了他的號召,聽到了他的渴求,忽閃忽閃的,如同在暴雨之中,隨時都可能喪命的螢火,只怕下一刻就會毀滅。
但也唯有是這一抹光亮,就好似破開了一道口子,帶來了無盡的希望。
就像是一個被關在全封閉的房間之中,空氣幾近沒有,終於有人鑿開了一個小窗口,那麼只是拳頭那麼大一個,新鮮的空氣便涌了進來,那是生存,那是活下去的希望!
少忘塵便頭也不回地奔向那處光亮所在。
小河淅淅瀝瀝地流淌着,河水撞擊在石頭上,發出輕微的聲音,遠處渺遠到無法辨認位置的方向,傳來了水滴的“滴答”聲,在這一片黑暗之中顯得格外的突兀。
身後的骷髏骨架撞擊的聲音,下巴牙齒磕在一起的聲音,“卡巴卡巴”的,叫人毛骨悚然。
他的腳步越來越快,沒有了肉身,沒有了呼吸,彷彿是不知疲倦,唯有朝着那一處光亮的所在前行。
水滴聲在四處遊走,忽而在身前,忽而在身後,忽而落定,又忽而飄走,抓不住,似一隻靈活的蜻蜓。
他越發覺得這場景似曾相似,就好似是在某個時間,某個地點,他遇到過如此的畫面。
是在哪裏?
是在哪裏?
他想不起來,可腦海之中影影綽綽的記憶在慢慢恢復,伴隨着他腳步聲的越來越快,伴隨着水滴聲的越來越近,伴隨着身後的枯骨彷彿找到了發泄之地發出的陣陣的嘶吼聲。
“是那裏!”
少忘塵猛然一個激靈,若是他此時有皮肉,那麼他一定會汗毛豎起!
“是那裏!”
他記起來了!
如此的神似!
一樣的河流,一樣的從河裏爬出來的枯骨,一樣的黑暗,一樣的水滴聲,還有那一樣的……光亮!
近了,近了。少忘塵終於來到了那微弱的光芒的所在,藉著那近乎晦滅的光亮,看見了一條一丈寬左右的淺河,河水很急,淺河中間堵着一些膝蓋高的石頭,那濺水聲便是由此而來。
順着這條河朝着那光亮處走去,隨着光源的越來越近,他的視野也越來越開闊,漸漸的,他看見四五條小溪,如樹杈一般匯入這條小河,小溪微微上陡,高處便是那光源的所在地。
那是一個陡峭的小山巔。
少忘塵便走了上去,那小山顛四周均是筆直與地面的懸崖峭壁,根本沒有台階,也沒有樹木,偶爾一些凸起,也顯得瘦骨嶙峋。
她彷彿是駕輕就熟,早已經來過一般,翻身上了這小山顛。
昏暗的光線,枯萎的樹木,蒙塵的王座,將死的人!
這一切與記憶中的場景重合,少忘塵竟是有一種不知現實還是夢境,不知過去還是未來的感覺,彷彿渾渾噩噩着,空有記憶,卻無法思考。
他記得這裏!
“我來過……”
他清晰地記得着。
那大如玉盤的明珠,在風中搖曳着微弱的光亮,飄忽不定,也拿捏不住。
慘白慘白的光的下方,便是一個足有兩人高的巨大的王座,王座上蒙了塵,即便是灰濛濛的一片,還是可以看見原本的輪廓,無雙的精緻。
王座之後,是枯萎的樹木,宛若鐵畫銀鉤勾勒出來的樹枝,在白光下閃爍着漆黑髮亮的光澤,宛若是玉石雕刻,帶着些微的通透。是生命嗎?是死物嗎?
那低着頭,坐在王座上的人,頭髮一片灰白,那是長年累月,經久不散的灰塵,但微微散發出的紫色光澤,就彷彿是這個世界唯一的色彩。那瘦骨嶙峋的身上,掛着些許布料,卻也彰顯地愈發叫人心中壓抑。
是沉睡的王者!
是落敗的王者!
是被困的王者!
少忘塵驚駭莫名,卻也激動莫名,只靜靜地看着那王座上的人影,發不出一絲聲音。
“儂,吾認得儂!”
那人緩緩抬起頭來,露出猙獰的面目,以及那一雙瞪得渾圓,充斥這血絲,又異常乾涸燦白的眼睛。
那雙眼睛,似要將眼前的一切吞噬,彷彿要將天地納入眼中,再無生死。那是一雙絕對恐怖的眼睛!
他看過!
“是、是你?!”不知是驚訝,還是疑問,少忘塵此刻分明已經沒有了肉身,卻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要跳出嗓子口的聲音。
“是誰將儂帶入此地?”蟾酥問。
“我、不知!”
“又是誰見了吾?”蟾酥問。
“不知。”
“儂是誰?”
“我……”
一問三不知,不知過去,不知未來,不知當下。
蟾酥那雙黑白分明地過分的眼中,,露出一絲黯然,他重新低下了頭顱去,紫色髮絲上的灰塵,在他這如此輕微的動作下,宛若清砂般落下。
少忘塵看着那人,如此的蒼涼。
他記得他,可是他也不記得他。
他回頭,看見小山腳下的枯骨遠遠地堆積在一起,卻不敢靠近分毫。
他聽見水聲“滴答滴答”的聲音,彰顯着時間的流逝。
他的心忽然在此刻靜下來了,緊張之中的忽然平靜,他的身體一下子便輕飄起來,好似連骨架也無,只留存了一絲神念。
漸漸的,他將注意力放在了唯一散發著光亮的明珠之上,那如此微弱的光亮,他卻好似捕捉到了光的痕迹。
他好像看見了光線從明珠之上射出,又從別處反射回來的路徑,兜兜轉轉,化作一個沒有章法的光網。
一條,兩條,更多的光線,勾勒出了萬事萬物。
“光?”他的心如明鏡,忽悠感悟。
霎時間,他看見有一道七彩絢爛的光芒從明珠之中飄出,匍匐在自己的腳下,就好似是來接引他的七彩霞光。
他站了上去,那七彩光便將他帶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
痛苦、酸臭、灼熱,好似所有的痛苦一下子加持在了他的身上,讓他幾乎一下子就要痛得暈厥過去。
而腦海之中如狂潮一般湧來的記憶,似要將他的頭顱撐破一般,直叫一個頭疼欲裂。
“嘭!”
但最叫他難以忍受的,是他神識之中,大亓氏的記憶徹底的釋放開來,好似保存了這麼久的好酒,終於摔爛了罈子,酒香一下子瞟了出來。
無數大巫界的記憶,以及大亓氏的生平,毫無保留地湧入他的神識之中。
少忘塵明白,這才是真正的關鍵時刻,他絲毫不敢有二心,忙將心神全部投入到大亓氏的神識中去,身上的痛苦只能以肉身來承受,他決不能分神,一旦分神,大亓氏的記憶就會完全吞沒他!
這就好像是一條大壩突然決了堤,若是不能善於引導,只會將良田淹沒。但如果可以開墾出更多的湖泊小河,那麼百里之內,皆是豐衣足食!
少忘塵如今就是那開墾之人。
也便是在此時,少輓歌看見少忘塵的頭上忽然散發出清白的光芒來,那光芒十分微弱,但卻叫人難以挪開目光。
分明不知道那是什麼,卻又好似每個人都在追尋着,那是靈慧,那是智慧。
“公子……”
少輓歌忍不住驚呼,她看見少忘塵的肉身,在緩緩的長出新的皮肉,肋骨之間,一顆拇指大小的心臟正在跳躍,越來越大,越來越強勁有力,彷彿是生命的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