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辭行
崔向見昔日同窗一個個如痴如醉的表情,心中喟嘆:文賊就文賊,反正他不承認,沒人能翻案。不過心中的小小得意卻是掩飾不住,能一舉道出天下讀書人心中所想,做賊如此,夫復何求?
他上世是研究生畢業,一路過關斬將,歷經大小考試近百場,無一敗績,學習不算頂尖,也絕對是出類拔萃之人,平生最不怕的事情就是學習,最願意挑戰的事情就是考試,所以畢業后才留在大學任教。現在倒好,換了一副體弱的小身板不算,還是一個學習上的笨蛋,這種天翻地覆的感覺還真讓他有點哭笑不得。
來容易做來難,崔向滿心以為他比上一個崔向強上百倍,不管是四書五經還是做詩書法,一定會手到擒來。不想拿起書卷一看,滿眼的繁體字也能認識個七七八八,不過放下書本讓他提筆寫出,卻是寫不出來,要麼缺筆少划,要麼東倒西歪,着實讓他羞愧難當。
再說毛筆,見別人懸腕提筆,運筆如風,自己手腕懸空顫抖不說,落筆之後,一個斗大的字被寫得支離破碎,慘不忍睹,更不用提提筆忘字的糗事經常發生,還有古人不帶標點符號的文言文更是讓他看得頭大如斗,這才收了輕慢之心,打起十二分精神來從頭學起。
從掌握斷句,認清所有繁體字,再到記住字體結構,再練習書法,基本上相當於重學了一門外語。
順便再強調一句,確實是一點也不誇張,因為不但字體要學,連讀音也和現在差了許多,因為當時別說沒有普通話,連官話也是西北腔。
不過崔向到底有一股狠勁,也有足夠的才氣,花費了半年時間,暗中將以前崔向所學的學業全部學會不說,還融會貫通,再加上後世所學,經過他的橫向比較,若論基礎紮實和實際運用雖遠遠不如父親這位老夫子,但超過縣學同窗應該已是可以確定,好歹他也曾經是研究生學歷。
所以今日比試他雖是被逼無奈,心中也隱隱有一絲期望,想要看看自己的水平到底與同齡人相比如何。還好,總算被曹學正親口一誇,讓他覺得半年來的心血沒有白費,心中也多少有了些底氣。
心中欣喜,臉上卻愈加淡定,站立一旁,恭謹之中帶有一絲不安,彷彿書法和詩作輸了應當,贏了卻是僥倖一般,這般舉動落在曹學正眼中,倒讓這位一向稟承聖人言教的老夫子暗暗讚歎,大加讚賞:此子看似愚鈍,卻進退有度,大勝之下並無一絲得意之態,既有雅量又懂得自重,看他年紀輕輕,以前笨不可及,今日突然猶如變了一人一般,究竟是他意外智慧大開,還是一直藏拙於人?
曹學正自認識人無數,今日卻看不透崔向,一雙眼睛暗中打量崔向,眼中全是思索迷惑之意。
一時間,學堂之上寂靜無聲,崔向是靜立一旁,曹學正暗中思量,范非垂頭喪氣,眾學子沉迷於崔向的詩作之中,氣氛古怪而壓抑。
“哈哈,咦,呵呵,范刺蝟輸了,妙,妙不可言,嘿嘿……”
忽然,一陣怪笑打破靜默,正是尿遁返回的秦大,他一(未完待續,如欲知後事如何,請登陸xs.com,手機用戶登陸wap.xs.comn,章節更多,請登陸文學網閱讀!)臉促狹笑容,一手撓頭,一手掩嘴,模樣要有多搞怪就有多搞怪,“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某更喜歡這一句,拜將封候才是男兒本色,馳騁沙場方顯英雄豪情,二郎,今日聽君一語,某茅塞頓開,從此不再受窩囊氣了!”
曹學正想起方才之事,秦大亂改聖人之言,頓時怒氣衝天,罵道:“混帳小子,敢對聖人不敬,看我如何罰你……還不向聖人下跪賠罪!”
秦大卻向曹學正恭恭敬敬揖了一禮:“謝過先生多年教誨,可惜學生不才,不是讀書之人,今日起,棄文學武,焚書折筆,不再為一介書生耳,哈哈……”說著,又起身朝眾人抱拳,朗聲道,“某就此別過,諸位同窗,後會有期!”
一轉身,嘿嘿一笑,又撓頭沖崔向道:“一入學堂,我就深身不自在,還要文縐縐說話,讓我舌頭都打不過彎來。這下好了,從此我秦大如困鳥出籠,一飛衝天了。”
隨後又沖崔向眨眨眼,也不回頭,留下一臉驚愕的眾人,揚長而去。
待秦大走遠,失魂落魄的范非才醒悟過來,忽地站起,怒道:“秦大不過是魯莽之輩,豎子不足與謀,膽敢罵我,有膽別走,留下與我決一死戰!”
曹學正本來對秦大突然輟學心中大為不快,還未來及發作,又見范非虛張聲勢,頓時轉惱為喜,“哧”地一笑:“范非,並非為師說你,為人要有自知之明,你文不如崔向,武不如秦大,就莫要再自取其辱了,還不退下好好思過,好生學文習武,等你文武雙全之日,再找他二人比試不遲。不過,怕是我百年之時也看不到你揚眉吐氣了。”
這老夫子也是記仇之人,時刻不忘譏諷范非幾句。
范非先是敗於崔向之手,又被秦大痛罵,再被曹學正當眾羞辱,再也忍耐不住,拂袖而去:“先生之言,在下銘記在心,永不敢忘!崔向,今日之辱,來日我也定當厚報!”
崔向無奈搖頭,大叫冤枉。他本來是想低調做人埋頭做事,從來未想出此風頭,都是范非自己多事非要節外生枝,結果鎩羽而歸,又被曹學正冷嘲熱諷,最後卻要遷怒於他,他何苦來哉?好端端的誰也沒有招惹,卻好象他和曹學正暗中串連故意讓范非難堪一般。
好人難做,真是憂愁,崔向凝視范非離去的背影,心想,他不想做一個壞人,不過也不會做一個任人欺負的好人,范非惱就惱罷,還怕他不成?
崔向沒說什麼,曹學正見范非居然在學堂之上旁若無人,全不將他放在眼裏,不辭而別,立刻怒不可遏:“崔向,少陪了,本學正要與縣尊好好談上一談,看看進士出身的一縣之長,可否言傳身教,讓身邊之人學會尊師重道。”
崔向正求之不得要離開此地,至於曹學正如何與劉縣令打嘴仗,劉縣令是否懲戒范非,他並不關心,於是長揖一禮:“學生就此別過先生,望先生多加珍重!”
因范非一鬧,曹學正依依惜別之意已淡,否則說不定又要拉住崔向大談袁州風情。崔向又向諸位同窗施禮作別,這才急急逃離縣學,腳步匆匆,一路南行,不多時為到城南煙柳巷。
煙柳巷因柳樹眾多,每年春天柳樹初發之時,鵝黃翠綠,望之如煙如霧,故名煙柳巷。不過與煙柳巷詩意盎然的名字不相稱的是,此地居住的多是屠夫、小販或手工藝人,經常聽到吆五喝六地罵街之聲,着實大煞風景。
秦大正圍着一株粗有三尺的柳樹轉圈,一臉納罕之色。
崔向笑道:“又在看螞蟻上樹?”
秦大頭也不回:“南面螞蟻亂成一團,沒人指揮。北面螞蟻擺出一字長蛇陣,頭尾相連,必然取勝。”
螞蟻打架也能看出兵法,秦大還真不簡單,光這一份自得其樂的本領,常人不及。
平常崔向也最愛陪秦大看螞蟻上樹,螞蟻打架,不過現今卻沒有心情。秦大與他從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想到此去袁州不知何時才歸,不免有些傷懷。
秦大渾似忘了崔向存在似的,津津有味看了多時,驀地一拍樹榦:“笨,就是因為螞蟻之間自相殘殺,才被樹蟲沾了便宜,要是兩隊螞蟻合兵一處,不信咬不死你——蟻多咬死象,何況一隻小蟲!……呀,二郎來了,我只顧看螞蟻忘了理你,別生氣。”
崔向一臉鄭重:“世人皆重文輕武,你當真決定棄文學武了?”
秦大一臉堅決:“我生性好武,又生得高大,不上陣殺敵又能做什麼?要我讀書本來就是勉為其難,與其強讀書,不如好習武。”
“好,既然你意已決,我無二話,努力做好便是。”說來在後世更是重文輕武的厲害,不過崔向卻對習文還是學武並無偏見。
“二郎,不想你也變通了許多?以前可是堅決反對我棄文學武。剛才我還心中不安,萬一你再罵我一通,要我回到學堂,我可如何是好?大話也說了,再自己回去,可就真的無地自容了。”秦大喜出望外。
想必以前的笨二郎讀書雖笨,卻是死讀書讀死書,連帶對秦大也是不肯放過。現在卻好,他前往袁州又不再約束秦大,倒是遂了秦大習武之意。
秦大倒有些依依不捨:“不去袁州成不?”
崔向搖頭。
“那何時回來?”
崔向心中沒底,只好含糊其詞:“明年春天之前,肯定會回新吳。”若他沒有記錯的話,明年也就是會昌五年,三四月間,便是會昌法難。法難一起,百丈寺在劫難逃,到時不管是為了一已之念還是凈賢長老重託,必然要回百丈寺,見機行事。
秦大沉默片刻,卻又朗朗一笑:“袁州不遠,何時想念二郎了,我步行前往,大不了一月便可抵達。男兒志在四方,二郎,一路珍重,明日我就不到城東送你一程了,就此別過!”
完,也不等崔向說話,秦大竟是一轉身,大踏步匆匆離去,頭也不回。
崔向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明明秦大濕了眼睛,怕他看見,卻假裝洒脫而去,也是性情中人。說實話,崔向對秦大也是有點不舍,只是人生多有悲歡離合之事,何必介懷。
直到秦大走到轉彎之處,才偷偷摸摸回頭望了一眼,發現崔向已經消失不見,他才長舒一口氣,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卻不知道,在柳樹後面,崔向正雙眼明亮,將他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