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鐵騎隕落(三)

第五十三章 鐵騎隕落(三)

在醫院特製的審問室內,單信正與兩名刑警共同審問一個剛滿十六歲的學生。

四處都是潔白的顏色,不管是這裏的隔音牆泡沫、談話用的桌椅、眼前這個學生身上的住院服,還是單信自己身上的醫生白袍,都是純潔的白色。

這間審問室內單獨的白顯得那麼單純,唯獨那兩名刑警警服的深藍,打破了這裏的平衡。

闖入者,不管兩位刑警的身份和目的是多麼神聖,對於單信來說他們的到來總是會在這座醫院裏帶來一場腥風血雨。

或是怒氣沖沖,或是陰沉的左敲旁擊,刑警們總想在這裏,在這些被冠上“不正常”的病人身上套取出他們所想要的真相。

不過單信已經習慣了。這裏由他看管的病人大多都是重案犯人,單信少不了與“案件”相關的人打交道。

不論是刑警,還是精神錯亂的病人,單信總是遊走在他們之間。他做好自己的本分,提供專業知識,極少與他們任何一方扯上關係。既然如此,那最好的方法自然是沉默。這一次也一樣,單信沉默着,在一旁傾聽刑警們的審問,他只會在適當的時候給出他專業的意見。

“這是我們第幾次見面了,你還記得清楚么,林傲?”刑警隊長王復低頭看着林傲的檔案,手卻在漫不經心地轉着圓珠筆。

“三次。”對方淡淡地回答,語氣很輕,卻充滿肯定,絲毫不像有精神病。

林傲,十六歲,是一名剛從初中畢業正要上高中的學生。他被一根手臂粗的鎖鏈緊緊鎖在椅子上,面對三名比自己年齡大上許多,想要用一切手段從他嘴裏套出情報的專業人士,他一點也沒有驚慌,直勾勾地看着王復的眼睛。

早已駕輕就熟……

單信從林傲眼裏沒有看出一絲精神錯亂的樣子。大腦CT等檢查表明,這人身體機能很正常,性格很沉着,甚至乎擁有超出同齡人的智慧和知識。然而,將他判斷為精神病的原因只有兩項:一、他會在單獨一人的時候不停自言自語,那是幻聽的徵兆。二、他一直堅信着世界上有一股人類無法解釋的超自然力量,並且是這樣的一股力量殺害了他五名朋友,而不是他自己。

可單信和王復對林傲是否患有精神病至今還保持着懷疑的態度,很多犯人都是通過假裝精神病,想以此逃脫法律的制裁。

“這倒記得很清楚嘛。不裝傻了嗎?啊?!裝傻你不是最在行嗎!混賬東西!”王復一手用力拍在桌面上,聲音幾乎是吼出來,引得桌上專門供他們刑警使用的水杯一抖,原本蓋好的塑料杯蓋嘩啦一下,掉到了桌面上。

嗡……一陣不適的耳鳴,讓林傲身體本能地一顫抖。

這一切都讓單信和王復看在了眼裏:不管這孩子怎麼裝,他都只是個孩子……

王復嘴角勾起一陣得意的微笑:“別裝了,你的身體我們已經完全調查清楚了,你的大腦沒有問題,現在的你也清醒得很。就算你被綁着,我也不會將你當做神經病。不是我說,在這座精神病院裏住着有什麼好?不如告訴我們真相,法院會給你最公正的判決。”

可惜林傲一點也不領情:“我能說的都已經說了。而且還將前後因果詳細寫了幾十頁紙給你們看,要是你們信的話,就將我從這裏放出去。要是你們不信的話,就只能……只能將我當成殺死所有人的兇手吧。”

“放屁!就你那些話,說出去全世界誰會信!”王復又用力一拍桌面,引得小小審訊室內一陣憋心的悶響。

可是,林傲這一次,沒有再顫抖。他直視着王復,說:“按理說,我的證詞你不能告訴任何人。所以,信不信,只取決於你們和法官。我已經跟你們說過無數遍了,要麼相信,要麼將我當成兇手。”

“兇手?要是你真的做出那樣的事情,你已經不是人,你連禽獸都不如。”王復從資料中抽出了幾張照片,將它們逐一放到了林傲面前。照片上無一例外是冰冷的屍體,皮膚早已變得蒼白,甚至呈現出紫色屍斑。他們與林傲一樣,不過是十六七歲,確切來說——他們都是林傲的朋友。

兩個月前,他們還是擁有溫度,擁有笑顏的同伴。

林傲看着他們,本能地轉開了頭,眼眸之中,已經閃爍着不忍的淚光。

是愧疚?還是不願看到朋友的慘況?不管是哪個方面,林傲都不像一名心狠手辣的兇手。

也正因為如此,刑警王復才沒有為這起案件過早的定下結論,不管林傲採取怎樣的消極態度,王復也不相信這起案件是他們所看到的那麼簡單——林傲精神病犯了,殺死了所有人,而他本人毫不知情。

“拋開你那魔幻小說一樣的解釋,你要讓我們認定你是兇手,起碼也要有犯罪動機。據我們的調查,你和五位死者在學校的關係相當好,沒有任何金錢或者仇恨糾紛,你有什麼原因殺死他們么?”

“憎恨吧?我只能回答你,要是我真的是兇手,在我神志不清醒的時候殺死了他們,那肯定是因為我原本就憎恨他們。”林傲說著,嘴角邊露出不起眼的苦笑,繼續說道。

“你所謂的調查不過是去學校詢問我的老師,我的同學,看看我和他們之間的關係。不過我能肯定,這根本就是沒有用的做法。與成人世界不同,我們‘孩子’的世界更加……單純?雖然這個詞用得不好,但你們肯定會理解我的意思。

“不懂,你解釋一下。”王復搖搖頭,明擺着要讓林傲說出口。

林傲也沒有拒絕:“這麼說吧,我們大部分同學之間都很少有利益關係。厭惡或是喜愛單純地是一種情緒,有時是為了一頓飯的幾塊錢,有時是為了一次測驗成績,這些微不足道的事都會讓我們喜歡一個人,或者討厭一個人。我們甚至會為了一個以後幾乎不可能與自己結婚的異性,傾我們所有去愛戀,去憎恨,去厭惡。因為在我們的世界內,這些就是我們的一切。但是,你要是問其他人,肯定不會得出一個孩子的全部。”

“為什麼呢?”

“因為我們會撒謊,本能會讓我們在你們這些大人面前裝作一個好孩子,不想說這些話讓你們覺得我們很幼稚。沒有孩子不會說謊,你們這些已經長大的大人,不是最懂這些道理么?我要說的已經全部寫在我給你們的解釋之中,你們應該也知道,我根本不喜歡他們,我討厭他們。在學校里做的一切,不過是演技。”

完美的前後推論,將一切又推向那玄乎其玄的故事之中。

刑警王復對這個年輕人一點也沒轍,他咬緊牙關,將手頭的資料甩在桌面上,張嘴就咆哮道:“你以為這樣就能說服我么!你以為我看不出來這寫的這些也是謊話么!”

林傲沒有回答,情況又陷入了僵局。王復也知道自己失態了,只好假裝看着手上的資料,一點一點地緩和自己的情緒。

作為精神科主治醫生的單信始終沉默着,將這一切都看在了眼裏,他也明白王復的痛苦,他和王復都不想簡單地為林傲套上兇手的身份。可是林傲與其他犯人不一樣,他沒有其他罪惡滔天的犯人一般,用盡一切方法掩飾自己的罪惡。

要是那樣,即使一個人計算得再精密,他的神情、他的習慣、他的人生經歷都會將他的謊言一一揭露。

林傲是另一個極端,沒有任何犯罪記錄,沒有心理扭曲,前途一片光明的他就像一張白紙。就是這樣一個人,竟然沒有掩飾,他大大方方地承認自己試殺害同伴的兇手,甚至乎他沒有任何為自己脫罪的努力,只是簡單拋出另一個令人難以置信的魔幻故事。

“兇手”或“超現實”……

林傲擺在眾人面前就只有這兩個選擇,縱使刑警們都能看出林傲有千萬個謊言,可是林傲就是這樣堅持着。

還一個人清白難,但是要將一個人判罪……特別在情況不明朗的情況下,“兇手”只要點點頭,“法庭”只會在有限的時間內掙扎一番過後,只會無情地將那人打入深淵。

畢竟,有誰會認為“有罪”是一種解脫?

王復和單信就是在這裏掙扎着,他們想了解內情,想了解在那片遠離塵世的森林裏,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只有林傲一個人活了下來?為什麼他會對“兇手”的指控全盤接受?

詢問本人看來已經毫無效果,單信看了看這間審問室內,攝像機還在正常運作,錄下他們一言一行。於是,他翻開林傲厚厚的資料集。在中間,夾着幾十張密密麻麻寫滿字複印件。

那是林傲自己所寫,關於這次事件的獨白。

2.

林傲的手稿

我叫林傲,今年十六歲,現在被關押在一間與刑事案件有關的精神病院裏。這間病房裏什麼也沒有,到處都是白色的,只有一張床,還有我自己一個人。甚至我手上的紙筆都是哀求着,他們才願意給我。

因為他怕我會拿筆去傷害別人,畢竟我現在是一名“精神病人”,還是一名兇案的嫌疑犯。

我不知道這裏是哪裏,這裏的工作人員都不願意告訴我,我的父母也被限制,只能一周前來看我一次,大概是為了保證這裏的安全吧。

不過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已經快一個月了,我的父母除了第一次來質問我是不是兇手,之後就再也沒有來過。畢竟所有證據都表明,是我殺死了那五個人,而他們全是我的同班同學,以往被認為與我最親密的同伴。這樣的指控不論安放在任何人身上,大家肯定都會覺得那個人不是變態就是精神有問題。

而我,並不是。我已經將這件事請重重複復和警察說了好幾遍,可他們都不願意相信我。我只能一筆一劃將當初的事情描述一遍,希望能在將來上法庭的時候,作為確確鑿鑿的呈堂證供。

那是發生在兩個月前,中考考試結束后的第二個月。當時我不是什麼精神病人,而是已經考入市內重點高中的一名學生。

畢業旅遊,這大概是大部分人都經歷過的一次經歷。我們這些年輕人自然也是對此懷有憧憬,在我們得知都考上了同一所學校之後,身上唯一的包袱也由此卸去,便策劃了這一次“悲劇”。

廈門,鼓浪嶼。

這是我們對父母說將要去往旅行的地方,也是我剛開始提出要去的著名景點。但事實上,在許恩輝的極力勸說下,我們最後改變了旅行地點,我們真正要去的地方,是——神農架,國內唯一保護完整的大片原始森林。

許恩輝,是我班裏一個男同學,他成績一般,長相一般,家境一般,各項運動都一般。可是,就是這樣的一個人,他卻熱愛着顯擺他所擁有的一切。連這一次旅行也是,他並不是特別喜愛原始自然景色。只是……

“喂喂,你們看過‘荒野求生’那個節目嗎?裏面的主持徒步穿越幾百公里的沙漠真的好厲害啊!你說我們要是也像他那樣去闖一闖,回到學校準讓他們那群小子羨慕。什麼雲南深山,什麼神農架,咱們要去這些地方才算得上真旅行!”

他那自傲的笑容至今還刻印在我的腦海里。

噁心,無比噁心……

要是我當初知道會是這個結果,我肯定會當著他的面痛罵一頓。他不過是懷有不甘和嫉妒,想要在所有人面前炫耀他自己能獲得的一切。

不顧是否有危險,也不顧計劃是否周全。

然而在我第一次意識到不妥的時候,已經是在高鐵,準備搭乘火車的候機室。

一切都已經不能回頭了。

“喂,你們別顧着玩,東西都帶齊了么?”我對着身邊幾個同伴問道。我們在兩排候車椅上相對而坐。來來往往的旅客經過都不免將目光投到我們的身上。

作為市內最大的火車站,在這個候機室內年輕人不算少,但是像我們這樣剛滿十六歲,還沒有成人陪同的,估計就我們幾個。

除了我在緊張地檢查行李以外,他們五人坐在座位上,毫無顧慮地玩着手機還有IPAD,時而興奮地互相攀談着,期待着,一點也不覺得我們將要去的是何等危險的地方。

(防盜,4.5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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