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0章 此恨綿綿

陸綾揮手龍蛇舞動，落筆墨點成花，宣紙上一條條經絡如同人的筋脈，也像是陸綾的心情。

她很用力，書法生動而有氣勢，筆法雄健沉穩。

真的練了很久。

這是柳扶風唯一看出來的。

她對陸綾的詩有期待，她說喜歡也不是謊話，那句燭明香暗畫堂深也是個人真實感受。

一句結束，陸綾收筆，柳扶風看過去，喃喃讀道：“鴛鴦瓦冷……”

“鴛鴦瓦冷……霜華重……”

柳扶風瞬間變了臉色。

屋外，那雪花越來越深，將那本應溫暖的鳥巢覆蓋，已看不到半點生機。

陸綾開口，沙啞的聲音補上了下一句：“翡翠衾寒誰與共，這上闋，師妹你喜歡嗎。”

“喜歡。”柳扶風幾乎是脫口而出。

她聲顫了。

她失態了。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陸綾這是在說什麼，只要不是傻子都可以明白。

柳扶風認為，自己就是傻了才會丟下這個姑娘。

陸綾看着柳扶風，緊了緊衣裳，手上冰鐲滑落，說道：“師妹你喜歡就好，那下闕你應該很期待吧。”

陸綾說的很天真，想要求得表揚的心情溢於言表——大概是這樣。

柳扶風說道：“想知道。”

屋外，鳥巢禁不住雪重，塌落，錯綜複雜的巢穴反過來，扣住，企圖掩蓋那些屍體。

繁華和溫馨只是一瞬，終究是經不住這冰雪從吹打。

陸綾提筆。

筆鋒一轉，從幹練變的冗長，每一比彷彿都劃過了天涯，也劃在了那遠在天涯之人的心上，留下一道道透心血痕。

陸綾動筆，她始終沒有看自己的筆尖，而是一直盯着柳扶風的眸子，這會令字體走形是一定的。

但陸綾不在意。

因為只要還能認得出來一些字形，柳扶風便逃不過被繩索絞住脖子。

望着那字，柳扶風已然失聲。

一滴滴眼淚如同斷了線的珠子撲簌的落下，那指甲已經深入了掌心，深紅順着指節滴落。

可陸綾卻並沒有放過她的意思。

陸綾看着柳扶風，表情無解。

許是高興的，師妹喜歡她的詩。

師妹是感性的，陸綾知道，所以應該不會很奇怪。

這個師妹不知道她想說什麼的對吧。

陸綾看了一會柳扶風，視線從師妹的面上離開，放在紙上，輕輕讀道。

“悠悠生死……別經年。”

“魂魄不曾來入夢。”

陸綾口中一字一字比那最鋒利的刀子還要可怕，深深捅進了柳扶風的心臟，在那心房狠狠擰了一個通旋，那血液流干，柳扶風面無血色。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我做了什麼。

柳扶風泣不成聲。

她明白了。

情是她，志也是她。

本就是一回事。

她該想到的。

哽咽。

她想告訴陸綾，她入了她的夢，她來了……她真的來了。

無法開口。

陸綾對柳扶風的失態很是驚訝，甚至看起來有些驚慌，說道：“師妹，怎麼了？你不喜歡嗎？”

“喜歡，喜歡……”柳扶風哽咽着，說道：“就是太喜歡了，這一定是很美的故事吧。”

“美……也許吧。”陸綾沒有說話，只是看着師妹。

魂魄不曾來入夢。

但是她夢裏有師妹，這是陸綾的選擇，就好像她不準備等師妹來找她而是要主動出擊一樣。

你不來我夢裏，我便去找你。

陸綾伸手，抹去了柳扶風的眼淚，她沒想到柳扶風會那麼激動，有些疑惑。

整首詩很長很長，她選了一截。

柳扶風擦了眼淚，哭、笑着說道：“這般悲戚，這怎麼會是上元節的詩……師姐你在騙我。”

聲音竟然也是啞了。

陸綾默不作聲，之後小聲說道：“以前上元節準備的自然不是這首詩。”

燭火搖曳，火光上的人影相交錯落，如柳扶風白裙上的鏤空彩花。

陸綾以前準備的是詞，一首她配不上的詞。

可惜柳扶風說想聽詩。

而柳扶風不知道，這詩後面還有一句，只不過陸綾不準備說了，而是要將其藏在心裏。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該是無話可說的。

可……

陸綾也該是沒有想到，柳扶風會問。

只聽柳扶風忽的開口：“師姐，這首詩的名字是什麼。”

陸綾：“……”

屋外，風雪停了，掩埋了一切生機，屋內是平和，燭影晃動的頻率加快，因為柳扶風呼吸急促。

她等着陸綾的答案。

陸綾說道。“長恨歌。”

恨源於情，情源於愛，不可得又放不下方為恨。

並非全詩，所以柳扶風無法解讀，只是看見了恨，忽視了恨，忽視了放不下。

於是便一片寂靜，空間瞬凝，燭火搖曳的影姿停在原處，一瞬如永遠，但時間長河總是要流動的。

陸綾空間天賦修鍊的不到位，自是沒有發現。

長恨。

柳扶風臉色慘白，在燭火下有些可怖，只不過偽裝下是軟弱，濃郁的軟弱，與如同那明月一樣清楚可見的凄然。

長恨。

恨誰？

陸綾會恨誰？

雪女會恨誰？

明知故問。

柳扶風慌了，怕了，懼了，凄了。

我沒有辦法。

我做了，你會恨我。

我不這做，他們會恨我。

那些千千萬萬注視着她的人會失望，會悲慘，會死亡，會……無**回，之後墮落成沒有靈智的妖魔、殺氣、戾氣。

那些……都是孩子。

都有家庭。

那時候，她自己也會恨自己。

選擇犧牲自我，成全那肩上背負的壓力，該是【王】的權利。

權利，不是義務。

一切都很清楚。

那她為什麼會痛心，剔骨之痛。

柳扶風不明白。

柳扶風想要明白。

卻依舊不懂。

柳扶風脊背發寒，一股冷氣直衝天靈，目光恍惚，連陸綾都看不清了，只有一抹紅影映在眸中。

她顫着，牽強着，悲傷着，說道：“長恨歌……我很喜歡。”

“師妹你喜歡就好。”

陸綾依然是這句話。

她不知為何會給師妹那麼大的衝擊，也想不明白。

只知道，她喜歡自己就歡喜。

該是這樣。

她柔和的看着柳扶風，說道：“師妹，你怎麼也那麼感性了，今天還說讓我別哭呢，你一向不會在我面前軟弱的啊……”

“好了，我轉過去，師妹你調整一下。”

陸綾說完，轉過身，將世界留給了柳扶風一人。

這一人也許不是一刻，而是永遠。

窗外的火光，那照影從相對，變成了相反，好似柳扶風追尋陸綾一樣。

是的。

追尋陸綾，是她一直在的事情。

本就沒有陸綾追她，從一開始就是相反的。

此恨綿綿。

如陸綾背過身去展露的那三千青絲。

她該恨我。

柳扶風這麼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