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何處不見硝煙
托着腮,李文秀有些魔怔,盯着不遠處那頭已經給隔壁石老四家禍禍了好幾年的老黃牛,眼裏有些迷惑。
李文秀着實想不明白,一輩子老實巴交的李日和怎麼會給他取這麼個秀??氣巴巴的名字。
但是現如今想來,卻是感動要大過不忿。
從燈火璀璨的21世紀猛然乍現,重新回到1997年的李灣,既不張揚,也不轟動,絲毫沒有那種被無名的偉力操控的痕迹。
作為一家上市外資銀行的業務經理,李文秀的人生實在是太過於平淡,但是他也從來沒有奢望過,自己竟然會重新回到1997年。
眼前的一切都無比真實,真實得讓這個七尺高的漢子淚如雨下。
6月末的天,黃梅天已經持續了大半個月,按照往年的時節,這個時候正是開光出梅的好時候,但是李文秀記得今年卻是個例外。
大雨傾盆下了十好幾天了,至今仍不見開晴。
1997年的李灣,地處皖西南三省交界的山區,村村通的水泥路還沒有影兒,前門的大圍堰也沒有建成蓄洪水庫,就連隔壁老四家的那間飄着牛屎味的土牆也歷歷可見。
一切都熟悉得幾乎不能再熟悉了。
此時的李灣,就像被遺落在某個角落,日復一日地用李文秀時而厭倦卻又無比眷戀的節奏遊走在改革浪潮的邊緣。
然而,李灣的生活就像一艘在暴風雨中顛簸的破船,貧瘠的土地上生長着樸實卻並不都是勤勞的人們,艱苦的生活透着苦中作樂的喜怒哀樂。
不過五十餘戶人家,200來口人,面向梅子河,缺地少田,曾經物產富饒的梅子河,如今卻成了李灣人貧窮最好的見證者。
或許在1998年的洪水到來之前,所有的李灣人都不會知道,這養育了他們的梅子河會在一夜之間毀了他們的生活。
老實巴交的李日和大清早就扛着竹簍去了前面的梅子河。
都說三十而立,而今已經39的李日和除了祖傳的三間土屋,就只剩下媳婦劉金蘭和一雙兒女,當然,還有一顆永遠騷動卻眼高手低的窮心。
“文秀!文秀!你這死伢一早上死哪兒去了!”
“你瞎咋呼啥呢?我不在這兒嘛!”
即使重生了一次,潑辣的劉金蘭依然難以讓李文秀生出親近體貼的心。
都說兒是娘的心尖尖兒,但是李文秀卻並不以為然,他不指望自己的老娘如何的風華絕代知書識禮,卻也不見得喜歡劉金蘭這樣的潑辣和無理。
“你爸呢?”
“收蝦籠子去了!”
李文秀有些無力,心氣兒一下子有些提不上來,從另外一個時空裏陡然回來還是讓他有一種腳不着地兒的飄然感。
從物理學上來講,重生絕對不是個簡單的活兒,你想想,連坐個公交都會暈車的人,更何況穿越時空這樣高難度的事情。
“一天到晚就知道撈魚摸蝦,出息的!這日子遲早沒法過了!不過了!”
哐當一聲。
不用說,舀水的葫蘆瓢又遭了難。
然而除了捂住腦袋在那裏視而不見以外,李文秀對劉金蘭莫名的火氣沒有絲毫的辦法。
前世也好,今生也罷,對於劉金蘭李文秀終歸還是狠不下心,上一輩子直到劉金蘭因為重病去世,他始終覺得自己還是沒有盡到一個孝子的責任。
雖說工作之後錢也不曾少了她用的,但是終究欠缺了些什麼,如今想來,或許是作為一個女人作為一個母親最需要的煽情吧。
但是李文秀清楚,自己從來就不是一個能軟下心來膩歪在娘老子懷裏膝下的人。
想到這裏,李文秀剛剛從心底冒出的那一絲火氣也不禁雲散煙消了,鼻尖一酸有些想哭。
或許那不知名的偉力讓他重來一次,總有些目的是不為人知的。
作為家裏的老大,李文秀剛剛參加中考不久,如果今生不走樣的話,再過兩個月,李文秀就會到縣二中上高中。
在97年的李灣,考上縣二中他還是蠍子拉屎頭一份,儘管李文秀後來才知道二中是整個松平縣三差高中(學校差,學生差,老師差)的代名詞。
但是能去縣城上學,對於97年的少年而言還是一個莫大的欣慰,更遑論後來李文秀還在二中掙扎着考上了大學,這也算是給劉金蘭增加了不少日常鄰里的談資,最重要的還是罵人撒潑的底氣。
畢竟家裏能出個正兒八經的大學生,不管是在劉金蘭眼裏還是在巴掌大的李灣都是個異常罕見的驕傲。
嘴裏嘟囔完,李文秀抬頭瞥了一眼他老子跟兩個兄弟分家時得的三間紅磚屋基土牆面的瓦屋,心裏頓時就有些發堵,壓根就談不上重生的喜悅,有的只是淚如雨下。
這生活,實在是太苦了。
如果李文秀沒記岔的話,一直到他成家立業,家裏這三間屋子都沒能推到重建。
倒不是因為懷舊,而是實在是拮据,即使後來工作了有了收入,但是隨着國內房價蹭蹭地往上漲,能在縣城裏操持一份家業已經是耗白了頭,哪裏還有餘力來重建祖屋。
至於童年。
李文秀的童年幾乎是伴隨着蘿蔔乾和紅薯干度過的,所以絲毫談不上美好的回憶,有的只是一日日盼着早點自立門戶,脫離這苦海一般的生活。
重來一次,李文秀旁的想法沒有,改善生活自然成了頭等大事。
朝地上啐了一口,這連陰雨下的讓整個人都有些濕噠噠的難受,難得不下雨也不好過。
李文秀剛要起身透透氣,打遠處的堰壩上,李日和已經提着及膝高的竹簍子往回走。
褲腿挽到膝蓋上,腳上的泥巴還沒洗凈,李文秀老遠就聞到了他老子身上的煙味。
這人就是這樣,窮了心了還要往死里抽煙,至死方休。
能買6毛錢一包的福字嶺光桿煙就堅決不買1塊5一包帶過濾嘴的黃梅,這是李日和的處世法則,也是李文秀童年最深刻的記憶。
“爸,我媽撒氣呢!”
雖然心情不怎麼樣,但是李文秀還是開口提點了一句,在他看來,這肯定又是一個不得安寧的日子。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看到李日和提着竹簍進門,劉金蘭竟然異常罕見地並沒有開口撒潑,只是手裏的掃把使得重,本來就不怎麼紮實的椅子桌子,在她的蹂躪下一個勁兒地叫着屈吱吱叫喚。
等他本着眼不見為凈的究極**大法撇過腦袋往不遠處河面上看過去的時候,連着這長達半個多月的連陰雨,一場醞釀已久的戰爭終究還是在這個早晨爆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