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已飄零久
日上三竿,紀察仍然卧床未起。
非但自己不肯起床,他還順手拉住了正欲起身的枕邊人,不讓她從被窩裏爬起來。
“小東西,急着去哪啊?”
陪寢侍奉的嬌柔侍妾賠着笑道:“世子,今兒個可是王妃的芳辰——”
不等說完,紀察就皺眉打斷她的話,“怎麼老有這些花哨事?一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側妃,仗着平南王的寵愛弄這些閑事兒。我是不會去的,你也不必去,今日你只須陪着本世子。”
“世子怕是忘了,”女人說著,光滑柔軟的身子已經貼了上來,嬌聲道:“這壽宴可是王爺的意思,是早就說好的事兒,我們這些做姬妾的,哪裏敢不去!就是您,總也要去露上一面,莫把王爺給惹生氣了……”
“生氣?哈哈哈哈,他生氣又能如何?老傢伙色厲膽薄,馬上就是冢中枯骨……”紀察冷笑一聲,回身攬起嬌慵如柔玉般的女人在懷裏。
“噓——”女人臉色大變,伸手捂住紀察的嘴唇,低聲說道:“世子留神。這番話若是讓王爺知道,只怕真要廢了您的世子之位,改立孝公子了。”
紀察偏了偏腦袋,躲開了女人的手,滿不在乎的雙手向下滑動,“不怕不怕,我只是實話實說罷了。我也不在乎什麼世子之位,他那幾個謀士不是早就勸他改立老二嗎?可那又如何,就算是現在廢了我,又有何用?殺劫一起,哼哼……還是及時行樂吧!我也算見過幾個女人了,誰也比不了你!這一身羊脂白玉……真是好寶貝……”
這侍妾並不能理解他話中的深意,只是紅着臉推開紀察,“世子,您昨晚鬧了大半宿,到現在前頭後頭還都有點疼呢……您就放我去給王妃問安吧,待壽宴過後,我再回來好好伺候世子……”
“我就不放你走,你能怎地?”
正糾纏中,一個小丫鬟怯生生的走了進來,“世子爺——”
“什麼事兒,說!”紀察停下了動作,頗為不耐煩的問道。
“世子爺,大總管到了,在外屋候着呢。”
聽了丫鬟的話,本是一臉笑意的紀察臉色頓時嚴肅起來。
他從床上起身,抓起一件長袍,隨意披上,邊往外走邊吩咐,“江總管既來,必是之前吩咐的事兒有了着落。今朝怕是不能盡歡了,你自去便是。”
不待美姬回應,他已經出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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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南王府的大總管江崇偉,是個很有威儀,也很有權威的人。
不論是誰,在王府當了三十多年的總管,又深得王爺和世子的信任,自然會很有權威。
他也的確是個值得信任的人,對平南王忠心耿耿。當年在遼東,跟着還不是平南王的平南王出兵放馬打了敗仗的時候,他曾從死人堆里把奄奄一息的平南王背出來。沒有飯吃,他餓著肚子去偷東西給他吃,沒有水喝,他自己喝馬尿,把得來的半碗水給他喝……硬是把人給救了回來。
更可貴的是,縱使有了這樣的功勞,又在王府做了這麼多年的總管,他依舊緊守着自己的本分,非但不恃功自傲,一直都是沉着謹慎,恪守本分。
因此,見了紀察之後,他的屁股立刻離開了座位,恭恭敬敬給世子請安。
“江總管不必多禮,”只披了一件長袍的紀察卻不是個重視禮儀的人,他隨意的坐下,“我想,這個時候,你應該是在安排壽宴的事情。現在卻來到我這裏,想必是那件事兒有了結果?”
“回世子的話,”剛剛坐到椅子上的江崇偉又欠了欠身,“昨日,我帶了三十名鐵甲衛士,按照世子親手畫的圖譜,將城南十裡外的那片荒野細細搜過一遍,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人或物,也沒有什麼異常的事情發生。”
紀察挑了挑眉,說不清自己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你們確實是按照我畫的草圖,把被圈出來的那一片區域細細搜查了嗎?”
“是。”
“唉,太平寶鑒是不會有錯的……”感慨了一句,紀察伸手在空中虛握,剎那間,他的左手上已經多出來一面鏡子。
這鏡子巴掌大小,非銅非鐵,兩面皆可照人,鏡把上面鏨着[太平寶鑒]四字,鏡邊還刻有些許似楷書而非,古拙端正,質樸方圓的陽文,一面是“代天宣化,普救世人”,另一面則是“若萌異心,必獲惡報”。
同處一室,坐在紀察眼前的江崇偉卻彷彿根本看不見鏡子一般,挺起身子等着世子接下來的話。
紀察握着鏡子微微出神,不久便嘆起氣來。
“唉,昨天夜裏我看的時候,那東西的位置依舊沒有變化;現在再看,我要找的東西還在那裏……若非你們找到了卻不自知的話,必定是沒有用心去找。”
“是,世子教訓的是。”江崇偉並不反駁紀察,“我這就派人再次搜尋,這次定要讓他們再仔仔細細的搜查一遍。”
說著,他話鋒一轉,“只是,我等愚鈍,世子到底要找什麼人或是什麼東西,還請明示,以便我等找尋。”
“說實話吧,本世子要找的是什麼,本世子也不知道。他可能是人,可能是一把武器,也可能是個不起眼的物件,甚至有可能是江總管你這樣的武功高手……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這東西不正常,所在之地必然有異常發生。或是有人死於非命,或是……有比不明不白的橫死更嚴重的事情發生。”
紀察一攤手,擺出了一幅無賴相,“總之,我也不知道我要找的是什麼。但是,那玩意兒現在就在城南,挖地三尺也得給我把它找出來。”
“是。”
“三十人找不到就派六十人,六十人也不行就九十人、一百二十人。我是一定要找到它的。你應該知道的,找不到它,只怕旬月之間,這闔城上下七八萬人和平南王麾下大軍,都得大禍臨頭。”
“這……”江崇偉終於色變,卻不知是因為聽了紀察的消息還是覺得自家世子得了失心瘋,沉吟片刻,起身立在堂下,神色凝重拱手:“還請世子明示。”
“你竟不知嗎?”紀察向後一倚,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低垂眼帘,開口問道:“江總管,你今年五十有二了吧?可還記得當年七武屠龍,妖兵亂世之事?”
看了一眼面露震驚的江崇偉,紀察繼續說:“四十六年前,七柄神秘莫測的妖兵殺死了前朝一位天子,掀起大劫,弄得天下莫不受害,犧牲無數。大慶朝能夠定鼎,也多賴此劫。如今,距離妖兵之亂徹底結束已經過去十幾年,天下人都說妖兵已滅。可我知道那些妖兵俱都不死不滅,縱然被毀,也不過是一時陷入沉睡,如今應該快要蘇醒了罷。”
“七柄妖兵中,長生劍據說自七武屠龍后便落在前朝皇室手中,皇朝覆滅后已不知所蹤;千機匣被沉在東海海底;如今出現在城南的,應該是剩餘五柄之一。妖兵詭秘莫測,我多方打聽,又翻閱了不少資料,也沒查到它們的能力。不知道江總管能否不吝賜教,告訴我出現在城南的這柄,是碧玉刀、離別鉤、多情環還是七節鞭?”
話音未落,紀察銳利的目光如劍已經落在了江崇偉臉上,被這近日來沉溺酒色的平南王世子一瞪,他竟有些許悚然之感。
“這……我實不知……”
“不,你知道。太平寶鑒是不會錯的,你怎麼會不知道呢——”
紀察緩緩站了起來,他站的鬆鬆垮垮,雙掌卻一高一低,擺出一個架勢來。接着,左掌一提,右掌一招瞬間劈出。
江崇偉自恃一身‘十三太保橫練’已是爐火純青,刀劍難傷,又在王府之中,自己盡忠職守也未得罪過這位從未練過武藝的世子。因此,紀察擺出的花架子並未引起他的警覺。
誰知,後者一掌出手,登時全身猶如淵停岳峙,氣度凝重。江崇偉臉色一變,雙掌平推,催動掌力迎上紀察劈出的掌風。倉促間,他四十年功力的鐵砂掌僅能發揮出六、七分,整個人不由自主的倒退了兩步,方才穩住身形。
紀察面色淡然,不見運功行氣,雙掌不疾不徐地推出。
江崇偉見他雙掌發力遙擊,心知倉促難敵,連忙閃避。怎知紀察這雙掌掌力不同,一陰一陽,陽掌先出,陰力已后發先至。身形剛一動,已覺一股寒氣撲面而來,忍不住渾身一僵,整個人彷彿都被凍結起來。
這一耽擱,一股炙熱的掌風跟着撲到,燒的他渾身上下猶如烈火燃炙,身子晃了幾晃,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登時氣絕身亡。
陰陽掌力一出,紀察心知對方縱不立斃當場,也必重傷倒地。然而,通過太平寶鑒感知到的結果卻做不了假。見他偉倒地,紀察仍不肯放鬆,急沖而至,雙掌交錯,一掌拍他面門,一掌拍他的左臂,將兩者擊的粉碎。得手之後,復又再次擊出,拍他雙腿。
他掌力甫吐,突然間感到一陣劇痛,卻是被一根白骨點在掌心。他早有防備之心,雙掌回縮,即刻倒躍而出。卻見那具頭顱被拍的稀爛的屍體已經立起,渾身上下的骨骼不知何時透體而出,閃着不詳的寒光。
“好掌力!”
屋內響起了一個女聲。
“慚愧慚愧!”似是對這種情況早有預料,紀察面不改色的應答道,“不過是外力而已,我其實根本不會使這大嵩陽神掌。還不知道尊駕是哪一柄妖兵?”
“你使的是大嵩陽神掌?這等精妙武學,我居然聞所未聞,看來力量恢復的着實太慢了……”這次響起的,是一個老者的聲音。
“大嵩陽神掌出手迅捷變化繁複,是嵩山派的絕學之一,當然,你肯定沒聽說過嵩山派,更不可能見識過嵩山派的武功。”他一邊說,一邊遠遠發出一掌,掌力擊在江崇偉屍體的胸口,打得他身子飛了出去。
“我這不是已經見識到了嗎?”聲音又變成了一個男聲,同時,滿是白骨的屍體以更快的速度撲了回來,“我對你口中的嵩山派也很好奇,有機會定要拜訪一下。”
“我倒真心希望你去拜訪嵩山派。”
說話間,紀察雙掌拍出尺許,這掌輕飄飄的不帶風聲,陰陽掌力卻不帶半點折扣的全力打出。一擊得手,他立即收掌躍開,以躲開四濺的血肉骨骼。
“嘿嘿,我沒有看錯,你的心思也很陰暗……”
“隨你怎麼說吧,我現在只想知道你是哪柄妖兵。”
“想知道嗎?那就城南山鬼廟找我吧。當然,你這麼有趣的人,也可以選擇不來……”
說完,一聲咻咻咻的銳利勁響,一段白骨自江崇偉那被陰陽掌力打的四分五裂的屍體中轟然射出,直向紀察而來!
白骨之勢風風火火,快得肉眼難辨,紀察一聽聲音便立即閃躲,卻只來得及閃過半個身子,整個左肩已被一串白骨穿透。那白骨去勢不減,深深的沒入牆內,仔細看時,卻是一串脊柱。
“這妖兵——”
左肩背洞穿,紀察卻只是臉色陰沉,肩上也沒有血肉露出。看了一眼滿地的狼藉,他高聲叫道,“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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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
李彥君嘆了口氣,神情陰鬱的掃視着這座青堂瓦舍內外嶄新的三進大院。
自從當上平南王府的副總管之後,他已經好幾年沒有和人拼過命了。
王府里的總管副總管有好幾位,替平南王賣命的、名頭足夠響亮的江湖高手也有十幾號人,但是他們都沒有李彥君的名頭大、武功高。所以,在這個關口上,他不得不準備拎起那柄三十六斤重的大刀,再去拼一次命。
大慶朝得國不正,自初立時便魚龍混雜,江湖門派早已登堂入室,成為朝堂上下、大小官吏不敢小覷的力量。李彥君能坐到王府副總管的位子上,自然不是什麼庸手。靠着師門的功夫和上百條人命,換來了他今天的聲名和王府上的地位,也讓他身上疤痕停留在了二十三處。
平南王軍旅出身,府上的高手和侍衛數量足夠多,一般的事已不需要他親自出手;等閑的小事,更是動動嘴皮子的事。
可這次的事情實在太重要,重要到他這個曾經和妖兵持有者交過手的副總管必須親自出馬了。
對外,平南王府的大總管和一些鐵甲衛士是得了急病暴斃。對內,他們這些人都清楚世子說的是中邪。
而只要見到過那些跟着江崇偉出去的鐵甲衛士,在強弓硬弩攢射下成了刺蝟還戰鬥不休的場景,便沒有人再試圖否認邪祟的說法。
當年參與過圍剿妖兵的李彥君,甚至回憶起了那些艱辛血戰,除了愈發感慨能活到現在真不容易,剩下的就是一路三魂若失七魄不全、夢遊似的到了別院門口。
進了門,他的神志才清醒了些,強打精神不去想這一次的禍福難測和多年前的血肉橫飛。
“老爺,您怎麼不進屋啊?”
步子停了停,李彥君已見自己續弦沒多久的少妻帶着兩個丫頭說笑着,從後堂迎出來。拍手笑道:“我還想着爺會在王府那裏吃晚飯,誰知道爺竟然回來了!我這就叫她們張羅。”
李彥君意興闌珊的擺了擺手,向內屋走去,“燙上幾壺酒,其他的隨便弄點什麼吧。吃完了早點歇息,明日世子還要……唉,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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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啊明日……”
無獨有偶,眼看天色將晚,被王府不少高手念叨的紀察也念叨起了明日。
此時,他正端坐在平南王的卧室里,卻是一身勁裝,身後還背着長劍。而這間王府的主人,卻氣息奄奄的躺在床上,對他怒目而視。
“逆子,你竟敢弒父?!”
紀察沒有回應平南王,而是轉頭看向侍立左右的心腹。“爾等還愣着幹什麼,看王爺精神這麼好,還不再請他起來喝碗葯啊?”
“你!”躺在床上的平南王說著突然痛呼一聲,雙手緊緊捂住了肚子,話也說不出,只能怒睜雙目盯着紀察,臉蒼白得象一張白紙,豆大的冷汗掛了滿額滿頰。
“我什麼我?你老了,不中用了,中午聽到妖兵的消息都能暈過去,我想了想,不如把明年今日定成你的周年!”
說著一擺手,幾個心腹已如餓虎般撲上去,將另一碗毒藥硬生生掰開嘴灌進平南王嘴裏。
眼見得這位老王爺斷了氣,他才點了點頭,對滿臉緊張的心腹們說,“行了,下去找瑞總管領賞去吧,還有,都給我把嘴閉嚴了!”
“是,世子!”
耳聽得眾人腳步雜沓紛紛的離去聲漸漸消失,略微有些走神的紀察才走到這具屍體跟前。
“有句話你說錯了,我可不是你兒子,鬼知道你兒子的魂魄去哪了。”
“對了,剛才那碗葯是替當年闔城上下被你率軍屠殺的三、四十萬人喂的——不是你們這幫雜碎殺了這麼多人,妖兵也沒這麼快恢復,我更不會通過鏡子來到這個世界。”
“唉,我連自己都救不了,鏡子還沒完沒了讓我來拯救各個世界……呸!我誰都不想救。死的次數太多了,現在就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