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家有慈父
“世子?”蘭兒看到朱由崧患了失心瘋一般,呆愣愣地望着銅鏡傻笑,心中有些害怕。
葉小玄,不,現在應該叫朱由崧了。朱由崧回過神來,看了一眼身邊面露憂色的小女孩。眼前這個小女孩並不是什麼小演員,更不是什麼童星,只是福王府里的一個小宮女,喚作蘭兒。因為模樣伶俐,性格乖巧,才被送到自己身邊伺候自己的。
想到剛才自己洗漱的窘態,剛要為了維護一下自己世子光輝高大的形象,想要辯解一番的時候,朱由崧臉色驀然一白。
他想到了在大門口遇到的那個柳眉倒豎的宮裝麗人,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老爹的正牌老婆鄒王妃!自己那副打扮被她看到了,能有自己好果子吃嗎?
果不其然,還沒等朱由崧想出什麼補救措施,門外的侍衛就高聲道:“王爺駕到!”
隨着聲音,一個身穿紅色錦衣、大腹便便的胖子氣喘吁吁地走進門來,來人正是朱由崧的老爹福王朱常洵。這人面相四十餘歲,眉毛很淡,上唇微髯,圓臉肥腮,瞧他那慈眉善目的模樣,若是剃去鬚髮,倒像是彌勒佛再世。
朱常洵雖然長得痴肥,但行走間自帶一股雍容華貴的氣質;雖說慈眉善目像是彌勒佛再世,但是此刻卻化身怒目金剛。
朱由崧還正傻愣愣地打量着眼前這個胖子,確見來人氣勢洶洶,二話不說抬手便是一巴掌,結結實實的摑到了自己頭上!
朱常洵膀大腰圓,三百餘斤的塊頭,朱由崧雖已成人,營養豐富長得也算壯碩,可是兩人氣勢相較,朱由崧就像一隻大公雞面前剛剛褪下絨毛的小雞雛。朱常洵這一巴掌下來,朱由崧就應聲倒地,白長了個大個子。
看見王爺發怒,世子所的宮人和朱常洵帶來的隨從們,“噗通”,“噗通”的跪了一地,高呼:“王爺息怒。”
暈頭轉向的朱由崧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只看到一個三百來斤的大胖子進門就給了他一巴掌……
朱常洵這一巴掌打得並不重,可是朱由崧卻條件反射般的撲倒在地上了。朱由崧下意識地就要爬起來跟這個胖子大戰三百回合,卻被福王一聲“逆子”嚇成了鵪鶉,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朱由崧是真有些怕了,這種恐懼發自內心,源於記憶,根植於靈魂深處。如果朱由崧還是葉小玄,說不得豁出去了,真的敢爬起來跟他老爹上演一出全武行,可是他現在已經不再是葉小玄,他成了福王世子,成了朱由崧,他不僅繼承了朱由崧的身份和地位,繼承了朱由崧的記憶,甚至還繼承了朱由崧的一部分情感……
“你這逆子,抬起頭來!”
朱由崧乖乖地抬頭看着眼前這個胖爹,心中竟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新奇感覺。人們常說,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卻不知道有些東西,對於某些從來沒有擁有過的人來說,才是最為珍貴的。朱由崧的前世葉小玄是個有娘生沒爹養的孤兒,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體會過什麼叫做嚴父慈母,也沒有領教過別人口中,老爸手中的鞋底子或者老媽手中的笤帚疙瘩……
現在他有爹了!對於做夢都想有爸媽來管束自己的朱由崧來說,這份跨越三百餘年的情感,或許才是穿越帶給他最大的禮物。
“我且問你,你為何衣冠不整在宮中孟浪而行?啊?是不是你這個世子所太小,放不下你了?居然敢只着中衣跑出世子所,衝撞王妃,成何體統!”朱常洵越說越氣,自己本來在王府內宮觀賞歌舞,免得敗了自己興緻,才派人通知自己這個偶然風寒的兒子不用請安。
那幾個新進的舞娘歌姬晃着小腰、扭着屁股,自己正看得起勁兒,鄒王妃卻跑過來一通哭,鼻涕眼淚抹了自己一身……琴簫風月高雅之事被這麼一攪和,艷舞算是看不了了,被擾了興緻的朱常洵怒氣沖沖地直奔世子所。此刻他看着面前這個衣冠不整、披頭散髮的罪魁禍首,胸中怒氣更甚。
世子所就建在福王府外宮,朱由崧在世子所里怎麼胡鬧都沒問題,別說只穿了中衣,就算他光着屁股,不穿衣服,別人也不會說什麼,老福王也不會管他。但是他跑出了世子所,又正巧被過路的鄒王妃看到,這事情就於禮不合了,然而這個時代,罵人都罵“不知禮”,最看重的恰恰就是禮。
“身為天潢貴胄,如今披頭散髮,衣冠不整,毫無儀態!你是想氣死我嗎?”慈眉善目的朱常洵一拍桌子,如同金剛再世,怒喝道:“來人啊,將今晨伺候世子的宮人,重責三十大板!”
跪在地上的蘭兒身子一顫,小臉煞白,紅唇都要被咬出血來,卻又不敢開口求饒。她一個小小的宮女,自入王府之日起,生殺予奪便盡賦人手,王爺此刻在氣頭上,若在出聲招嫌,今日怕是再無活命的可能了。
“三十大板,打得重了足以要人性命,這哪裏是打板子,這是要人命啊!”朱由崧愣了一愣,在他記憶中,凡是着實打了三十大板的宮人,極少能有活下來的。
看到蘭兒被侍衛架走時臉上的絕望,朱由崧壯着膽子給她求情:“爸——額,罷,罷了吧?父王息怒,孩兒知錯了,放過蘭兒吧。”
朱常洵眉毛一抬,教訓道:“罷了?主憂臣辱,主辱臣死。你在王府中丟人現眼,他們卻不知阻攔,最後衝撞了王妃,不該嚴懲嗎?”
朱常洵的一番話,朱由崧竟然無從辯駁,自己做錯了事,讓下人們頂缸背鍋,這合適嗎?
在這個時代,還真的合適。要問原因的話,一句“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就夠了。
做錯事的朱由崧腦中急轉,妄想巧施舌簧把這件揭過去,可是朱常洵說了半天,朱由崧卻根本插不了嘴,因為他悲催地發現,他跟他這個胖爹根本就沒在一個檔次上。
朱由崧跪在地上聽着胖爹的長篇大論,從孔子曰說到孟子云,雖然朱由崧繼承了前身的記憶,但是老福王這一通講,着實讓他這個有着現代人靈魂的世子震驚了一把:“不是說明末的王爺都是不學無術的嗎?這個大名鼎鼎的‘福祿宴’主角老爹,怎麼會讓我有種高山仰止的感覺的?”
他卻不知道他這個老爹可是當年掀起“國本之爭”的牛逼人物,能被先皇看上的皇子,去了福王生母、朱由崧的奶奶鄭貴妃的影響,自身要是沒有三兩乾貨,哪能鎮得住場子?畢竟打鐵還需自身硬,也就是繼承大統無望后,他老爹才不思進取,日漸沉迷酒色。
明朝的王爺都是被皇上當成豬一樣的養在王府裏面,朱由崧這麼一個混吃等死的世子,哪裏有什麼高深的學識?再者說,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朱由崧一出生就是特權階級,將來怎麼也都是繼承他爹的王位,再精明強幹或者再昏庸無度這輩子也是王爺。一輩子的路都被規劃好了,誰還能塌下心來鑽研學問?鑽研學問做什麼?造反么?
朱由崧好不容易跪着把這堂國學課聽完,恭恭敬敬地把急着回去觀賞歌舞的朱常洵送走後,立馬就跑了回去。要是蘭兒這個清純可人,我見猶憐的小蘿莉,因為自己的過錯被打死了,那豈不是暴殄天物——啊呸,那日後自己的良心,豈不是天天都要受到慘無人道的折磨?
行刑的地方在一座廂房前面,這座廂房是世子所宮女們的住處,朱由崧趕到的時候,只見地上趴滿了人,全都褪了褲子,等着挨板子。朱由崧吃了一驚,還以為走錯了地方。
待朱由崧細細一瞧,就發現了趴在地上最邊上的一個小宮女,就是自己正要找的蘭兒。
監邢的是承奉司一位名叫趙懷德的小太監,看年齡跟蘭兒差不多大,去年剛剛入府。趙懷德看見世子前來趕忙行禮,笑吟吟道:“世子是來觀刑的么?王爺有命在先,再有奴婢在這裏看着,沒人敢放水不出力的。”
朱由崧問道:“地上這些人都是因為我上午那事被抓來的?”朱由崧難以置信,就因為自己走光讓后媽看見了,這麼多人都要挨板子?
趙懷德答道:“回世子,凡是今日伺候世子梳洗更衣的宮人全在這兒了。”
朱由崧眼角抽了抽,他還以為挨板子的只有蘭兒,原來這一地人都要挨打!朱由崧疑惑道:“今早伺候我的不就蘭兒一人么?”
趴在地上的蘭兒聽到朱由崧的話,小臉剎時變得蒼白無比,晶瑩的眼淚如同斷了線了珠子散了一地,心裏怕是已經絕了今天能活下去的希望了。
趙懷德“體察上意”,對朱由崧笑道:“世子安心,蘭兒作為罪首,今日必定嚴懲不貸!”說著偷偷瞄了趴在地上的蘭兒一眼,心中嘆道:“世子爺今天單單把你拎出來,就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了,死後找個好人家投生,下輩子別再干伺候人的差事了……”
朱由崧見這小太監會錯了意,輕咳一聲道:“咳,恩——這個宮女我要帶回去,咳,嚴懲!”說完腰板漸漸挺直,擺出一副上位者的姿態,生怕這小太監不同意。
趙懷德還以為世子擔心他手下留情,趕忙表明忠心道:“世子請安心,王爺有命,今日奴才必定——”
趙懷德話未說完,朱由崧搶道:“我知道,我知道,父王說了要嚴懲,我要把她帶回去自己教訓,怎麼,難為你了?”轉念又接了一句:“父王應允了的!”
朱由崧看了趙懷德一眼,心中暗道:“你一個小太監總不會因為這事,向我那胖爹去求證一番吧?”
趙懷德雖然年幼,但是揣度上意正是這些太監們的拿手好戲,剛才會錯了意,現在哪裏還能分辨不出朱由崧是假傳王命,想要留這宮女一命?
不過現在他卻有些為難了,朱由崧雖貴為世子,但是王府做主的終究是王爺,王爺已經下令要嚴懲宮人了,世子吩咐一句,依言打死了也可以,可是現在世子卻要把人帶回去……大人物都有大人物的規矩,就算世子喜歡這侍女,派人來吩咐一聲便是了,他自然會手下留情,哪有像他一般衝鋒陷陣親自出面的?
趙懷德又瞥了蘭兒一眼:“這小丫頭到底如何迷惑世子的,世子連讓她做個樣子都捨不得?”
趙懷德天人交戰之際,看到朱由崧面上露出不耐煩的樣子,心中一驚趕忙說道:“快把她弄起來,世子要帶回去嚴懲!”
正如朱由崧所想,因為一個小小的宮女,趙懷德不敢向王爺去求證,就算他腦子抽了跟王爺說了這事兒,王爺也會為了顧及世子的顏面,把這事給落實,他又何必妄做那小人呢?
跟朱由崧而來的隨從把蘭兒從地上扶了起來,攙着這個心如死灰的小宮女回了世子所后宅。朱由崧看了一眼趴在地上、滿面凄苦的宮人們,心中有些過意不去,又看了趙懷德一眼,只見這小太監體若篩糠,面色蒼白,知道再開口要人,非把這小太監嚇死不可。
“哎,算了,一群人挨板子總比一個人沒命強。”朱由崧搖了搖頭,路過趙懷德的時候,一把攬住了他的肩頭。
他這個動作,嚇得趙懷德渾身一個激靈,聳肩縮頭地一動也不敢動,這時候卻聽到朱由崧低聲說道:“意思意思得了啊,要是弄出人命了,有你好看的。”
趙懷德畢竟還有些年輕,根本不知道如何應付這般情況,腦袋點得小雞啄米似的,朱由崧的手一松,骨酥筋軟地差點跪倒在地上,剛才朱由崧兄弟一般攬住他肩頭的畫面一遍一遍地在腦子裏閃現……
朱由崧話說到這份上,要是趙懷德還是聽不明白,那他也就不用再王府混了。
誰知朱由崧前腳剛走,身後便響起一片鬼哭狼嚎,撕心裂肺的哀嚎聲中還夾雜着趙懷德的厲喝:“打!”“給我着實了打!”
朱由崧倒吸了一口涼氣,扭頭就要往回趕,可他身前突然多了一個侍衛躬身擋住了他的去路。這侍衛三十多歲,頜下一部短髯,是朱由崧的親衛胡天德。胡天德是朱由崧親衛中跟他時間最長的,二人關係最為親近,所以此刻才敢站出來阻攔朱由崧。
“世子,莫要折回去了。”
朱由崧怒道:“怎麼?你要攔我?”
胡天德忙道:“屬下不敢,世子體恤宮人屬下感同身受,不敢阻攔。”
“那你擋我去路做什麼?”
胡天德解勸道:“世子,去不得了,咱們把蘭兒帶了出來已是不合規矩。王爺早已下令,世子身為人子,若要抗命便是不孝;君臣父子,若要違逆便是不忠。大義當前,去不得了,那趙懷德得了您授意,必然不敢放肆的。”
朱由崧怒極反笑道:“不敢放肆,當我是聾的嗎?你聽聽院中那哭嚎聲,像是不敢放肆的樣子?”
一旁另一個侍衛孫長志也站了出來,低聲解釋道:“世子,錯不了的,那趙懷德確實沒敢放肆。”
擁有現代人靈魂的朱由崧,難以昧着良心忍受別人因為自己的過錯而受刑。鬼哭天愁的哀嚎聲隔着院牆傳出來,僅僅聽那聲音朱由崧便覺得毛骨悚然,實在不敢想像牆那邊到底是怎樣的一幅人間地獄,可是這兩個人卻言之鑿鑿地說趙懷德不敢放肆,朱由崧強忍着怒氣道:“說清楚。”
胡天德和孫長志相視一眼,胡天德猶豫了一番低聲解釋道:“世子,若是着實打的話,三五棍下去人便奄奄一息了,哪還有什麼力氣哀嚎的?這都是宮人們在做戲罷了。”
朱由崧聞言一怔,仔細聽着院中的慘呼聲,確實如此。現在聽着那哀嚎聲個個中氣十足,聽那慘呼聲也是氣息悠長,甚至還有幾個宮女“哎呦”,“哎呦”的飆高音呢……好像還真的像沒啥事。如果棍棒加身着實打的話,他們還能像吃了金嗓子一般聲音如此嘹亮?
“該死的電視劇,凈他喵的的瞎演。”朱由崧知道了實情,摸了摸鼻子訕訕道:“那,咱們回去吧,讓他們在這兒嚎吧,免得小德子交不了差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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