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西域(3)
左飛卿雙眼圓睜,喝道:“寧瞎……寧不空,你還算人嗎?”
寧不空森然一笑:“問得好,好多年前,寧某人就不是人了,是鬼,是魔,是出生!”
他自稱魔鬼畜生,左飛卿反倒罵無可罵。寧凝沉默一陣,忽地抬起頭來,說道:“爹爹,火部有種心法,可以虹化自燃,對不對?”
寧不空聞聲知意,臉色一沉,森然道:“你說這個個作甚?哼,你敢脅迫為父?”
寧凝搖頭道:“在這世上,我只有你一個親人,我敬你愛你,又豈敢脅迫於你?”
寧不空聞言,臉色稍緩,徐徐道:“這話說得還算不錯。”
寧凝嘆了口氣,苦笑道:“可你有時候實在可惡,叫我忍不住想要恨你的。”寧不空冷哼一聲悻悻道:“習慣了就好。”
寧凝搖了搖頭:“爹爹,你若是害死這洞中的人,我只有先行自燃而死。”
寧不空身子一震,厲聲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試試?”
寧凝長吸一口氣,緩緩道:“你若是害死這洞中的人,我便先行自燃而死,爹爹,你是我在這世上最親的人,無論如何,我,我也不想恨你。”
寧不空彷彿愣了一下,微微失神,喃喃道:“你恨我?”
寧凝道:“不錯,我若瞧見你害死這些婦孺老幼,一定會打心眼裏恨你,要是那樣我寧可死了。”
寧不空身子微微發抖,騰地站起,厲聲道:“你,你敢!你忘了,這些山部的狗雜種害死過你娘。”
寧凝凄然一笑,搖頭道:“我沒忘,可是,我卻連媽媽的樣子也沒見過,她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難得,她也和你如今一樣?是魔,是鬼……”
“住口。”寧不空面肌微微抽搐,咬牙道:“凝兒,你可以恨我怨我,卻不能侮辱你娘。”
寧凝身子輕震,喃喃道:“那麼她是什麼樣子的?”
寧不空沉默片刻,抬起頭來,壞死眼珠骨碌亂轉,過了一陣,臉色漸漸鬆弛下來,露出一絲暖意,悠悠道:“你娘,長得很好看,和你一樣的好看,她的心腸也很軟,這也和你差不多,她總是在我耳邊嘮叨,勸我不要殺人,不要爭霸,絮絮叨叨,幾乎叫人厭煩。不過,她的眼睛好看極了,黑多白少,水汪汪的,像是矇著一層薄霧,好多年啦,有時候,她的樣子我都記不真了,可那一雙眼睛,就像烙在心裏怎麼也忘不了……”
說到這兒,他臉色一變厲聲道:“左飛卿,你說說,我女兒的眼睛是什麼樣子?”
左飛卿苦笑道:“令愛的眼睛黑多白少,水汪汪的,像是矇著一層霧,看人的時候,直將人的魂魄吸進去。”
“就是這樣。”寧不空滿意微笑,將手一拍,“果然,果然。”
寧凝嘆道:“爹爹,你想過么?要是媽媽還活着,看到如今的你,她又會說什麼?”
寧不空一愣,頹然坐倒,喃喃道:“她,她會說什麼?”
寧凝嘆了口氣:“如果我是她,一定痛心得很。”說到這裏,她踏上一步,凝視父親,一字字道:“爹爹,要麼我虹化自燃,要麼放掉這些老弱,兩件事,你任選其一。”
寧不空全身陡震,失聲道:“凝兒……”
寧凝微微咬牙:“女兒不孝,這一回,我說到做到。”
寧不空臉色驀地陰沉下去,眼皮下眼珠骨碌亂轉,沉默了不到一刻工夫,左、寧二人卻如經歷了數十年光陰。
忽然間,寧不空打個激靈,神情恍惚,抬頭向天,尖聲打了個呼哨。
不一時,山谷四周人影晃動,閃出三個人來,均是黑色衣巾,形容剽悍,悄沒聲息,跪在寧不空身前,黑面巾下眼珠精光亂轉。
左飛卿方覺疑惑忽聽寧不空道:“火藥埋的怎樣?”
其中一人岔道:“不是早埋好了么?”
寧不空徐徐道:“我以為還是埋少了,你們三個再取兩桶來”
那三人應了起身站起方才轉身,寧不空手中竹仗陡然刺出,正中一人後心,彷彿利針穿紙。透心而出。另外二人見狀大驚縱身於走,寧不空將手一揮,袖中射出兩道火光,正中二人,轟隆兩聲,漫天血雨繽紛灑落。他出手如電連斃三人寧凝左飛卿均是無比驚珥。寧不空一言不法,從那人後背抽出拐杖,踱了幾步,走出鐵門前,掏出鑰匙,打開門道:“出來吧。”
洞中寂靜時許,陸續走出許多老人婦孺,盯着寧不空既是茫然有時畏懼,寧不空拐杖一頓,厲聲道:“等什麼,還不快走,再不走一個也別想活!”
山部家眷莫名其妙,但見他聲色具利,又生惶惑扶老挾幼,向谷外去了。寧凝有驚又喜,脫口道:“爹爹。”
寧不空鐵青着臉,厲聲道:“別叫我爹,快走,快走。”說罷步履如風,快步向前。
三人走出一程,寧凝問道:“爹,你殺死的三人是誰?”
寧不空冷哼道:“萬歸藏派來照看老夫的,那老東西對我始終不放心。哼,凡事不做便罷,做便做絕,既然放了山部的狗雜種,索性連這三個廢物一併打發了。”
寧凝疑惑道:“那如今去哪兒呢?”
寧不空腳下不停,說道:“越遠越好,直到萬歸藏找不到咱爺兒倆為止。”說著轉身向左飛卿道,“風君侯,你不用跟來了,今日別過,後會無期。”
左飛卿微微一笑,點頭道:“寧不空,你這輩子難得做件好事,今日總算做了一件。”
寧不空冷哼一聲,方要反唇相譏,忽聽一個蒼勁的聲音笑道:“說得是。寧師弟,這件事你做的再好不過了。”
剎那間,寧不空渾身血液好似抽空一般,雙腳好似釘子,死死釘在地上。
左飛卿和寧凝二人也是臉色慘邊,只見前路人影一閃,萬歸藏背負雙手,笑吟吟逍遙渡來。
寧不空乾笑一聲,澀聲道:“想不到,城主竟然來了。”
萬歸藏笑笑,說道:“你想不到,萬某卻想到了,寧師弟,你信不信?”
寧不空長吸一口氣,勉力定住心神,道:“城主神機妙算,寧某向來敬佩,但說你算到此事,寧某卻不相信。”
萬歸藏微微一笑:“不錯滅亡雖知你將來必反,卻料不到如此快法。可你卻不知道,你殺掉的三人,體內種了‘六虛毒’,與我‘同起相求’,數十里之內互有感應,只要三人活着,萬某便能感知。你若心軟一些,制住三人,倒也罷了,可你寧師弟向來做事做絕。所以那三人一死,萬某立時便知道了。”
寧不空仰天嘆了口氣。萬歸藏打量他笑道:“看你模樣,似有餘恨。”
寧不空苦笑道:“寧某到此地步,並不指望活命,只求城主網開一面,放了小女。”
寧凝大聲叫道:“爹爹,我不需他放,大家一起生,一起死。”
“閉嘴。”寧不空厲聲喝道,“為父說話,哪有你插嘴的份兒。”繼而抬頭道,“萬城主,念在我助你收服山部,也算小有功勞。”
萬歸藏打量他一眼,笑道:“無怪你當日敗給沈舟虛,只因你對別人在狠,對妻女卻狠不下心;沈舟虛卻不然,對別人狠,對妻兒更狠。寧師弟,你的確聰明,可惜仍有私情,以有情對無情,焉能不敗?”
他微微一頓,又道:“你要我放了令愛么?也好,只要你虹化自(我)焚(燒),我便給她一線生機。”
寧凝又驚有怒,脫口道:“不成……”
寧不空卻一擺手,沉聲道:“什麼叫一線生機?”
萬歸藏淡然道:“或生或死,全瞧她自身造化。”
寧不空沉默半晌,驀地仰天大笑,萬歸藏一言不發,微笑注視,寧不空陡將竹杖一頓,高聲道:“萬城主,你可知道當年落雁峽一戰。我如何敗給沈舟虛的?”
萬歸藏笑道:“這個我倒有耳聞,你聽說沈舟虛去了落雁峽,不顧師兄弟反對,執意回去營救家眷,結果途中中了埋伏。”
寧不空慘然一笑:“其實我也知道,即便回去,業已不及,可是那又怎樣。火部死光了又如何,天下人死光了又如何?我只要救回方凝和孩子。至於其他的師兄弟,嘿嘿,又哪兒知道我的心思。”
萬歸藏點頭道:“火部由你而興,也由你而亡,成也不空,敗也不空。”
寧不空哈哈大笑,笑聲中頭頂火光驟然一閃,頭髮頓時燃燒起來。
寧凝縱然暗地留心,也料不到寧不空如此果決,見狀驚呼上前,欲要制止,不料眼前人影一晃,萬歸藏已然搶至,手掌一揮,勁氣涌至,將她硬生生逼了回去,左飛卿便吃了一掌,跌倒在地,寧凝上前救援,卻被萬歸藏巧使誘敵伎倆,一指將她點倒。
寧凝動彈不得,眼睜睜望着父親渾身慾火,有如一支跳動的火把,身子搖搖晃晃,口中發出噝噝怪聲,虹化之火由內而外,先骨后血,再至肌膚,因此緣故,自燃者必要經受莫大折磨。
寧不空渾身火焰越燒越小,初時還如一課大火樹,漸漸變成栲栳大小,燒到最後,竟不過碗口大小一團,終歸火盡煙滅,被山中狂風一吹,漫天飛灰,散得乾乾淨淨。
寧凝望着那漫天灰燼,驀地眼前一黑,一口痰湧上來,昏死過去。
陸漸五人奔出一程,不見左飛卿和寧凝趕來,心中均起忐忑,陸漸道:“谷縝,托你照顧阿晴,我回去瞧瞧。”仙碧也道:“我也去。”
姚晴面色微沉,卻沒作聲,谷縝卻擺手道:“不成。”
陸漸道:“為什麼?他們若有三長兩短……”
谷縝正色道:“你仔細想想,以寧、左二人的能為,當今之世,誰能制住他們?”
陸漸略一沉吟,遲疑道:“恐怕只有萬歸藏。”
谷縝道:“他們若是無恙,必然趕來,若是未能趕來,要麼便有大事纏身,要麼就是遇上了老頭子,你二人若是前往其邊老頭子不親自動手,也難免被山部石陣困住,如此一來,先前所有辛苦,豈不一筆勾銷。”
仙碧怒道:“你這是什麼話,我們難道就這麼瞧着?”陸漸道:“對啊。”
虞照也道:“姓左的雖然可惡,為人卻不壞,這麼丟下他不管,太不仗義。”
姚晴也道:“這兩個人都不是好人,但他不仁,咱們不能不義。”
四人一愣,仙碧沉吟道:“萬歸藏無情無義,視人命如草芥,決不會回來救人。”
谷縝道:“是啊,若要勝過老頭子,就得用他的法子,倘若優柔寡斷,還不如就此認輸。”
剩餘四人聽得這話,無不默然,谷縝掃視四人,苦笑道:“我並非無情無義,只是此番我的賭注是東島,仙碧姑娘和虞兄賭的是西城,至於陸漸,賭的是姚大美人的性命。孰輕孰重,還望斟酌,若是定要回去,我也立馬隨行。”
四人聽了,對視片刻,虞照忍不住道:“這鳥賭局真叫人進退兩難,罷了,大伙兒兵貴神速,給他來個直搗黃龍。”
陸漸也嘆道:“如今只有往好處想了。”
仙碧慘然嘆了口氣,谷縝卻將聲一揚,朗聲道:“各位記住,此行就算我谷縝埋骨此地,你們也決計不能回頭。”
眾人聽得這話,心中無不騰起悲壯之氣,姚晴回望來路,自傷心事,喃喃道:“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粱,回頭萬里,故人長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