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1章 歲歲長相見（二）

大概是因為遊樂園的氣還沒消，綿綿一個晚上都沒跟傅逸生說一句話。

傅小爺滄桑點根煙，深刻地體會到什麼叫‘辛辛苦苦二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他刷了大半年的好感度，就因為這個愚蠢的決定化為灰燼……

臨近中秋，夜空裏的月亮一點點變圓，傅逸生一個人坐在小陽台的鳥籠吊椅上，手裏輕輕搖着小半杯紅酒，目光不知道落在哪一點上。

藍蘭洗完澡，擦着頭髮走出去，她身上只穿着寬鬆的白底藍條紋襯衫，露出兩條纖細白嫩的長腿，扣子也不好好扣，上下錯位，隨着她抬手的動作，瀉出了一片好風光。

傅逸生欣賞了一陣后，才噙着笑抬手對她招了招，示意她到自己身邊來。

藍蘭就走了過去，坐在他腳邊的軟墊上。傅逸生接過她手裏的干毛巾幫她擦乾頭髮，目光往房間裏看了一眼：“綿綿睡了？”

“唔，睡了好一會兒了，估計是累了。”

綿綿是受西方教育長大的孩子，個性很獨立，從三歲起就是一個人睡，藍蘭想陪她睡她都拒絕。

傅逸生嘴角微翹，語氣有點小驕傲：“她比我大哥的女兒活潑多了。上次我大哥一家去倫敦度假，才五個多小時的飛機，小侄女就累得一到酒店倒頭就睡。”

哪像綿綿，從莫斯科到榕城十幾個小時的飛機，她非但不累，還去遊樂園玩了一下午。

藍蘭想起白天的事兒，忍不住再取笑他一次：“是是是，不僅有精力玩，還有精力跟你置氣，你女兒真是好棒棒。”

一提起這個，小爺就覺得很挫敗，無奈笑道：“我大概真的不會跟孩子相處，總是做錯事讓她不高興。”

藍蘭笑着趴在他的腿上，享受着他十指穿過她的長發的溫柔觸感。

其實吧，傅小爺真的挺努力的了。

自從知道綿綿是他的女兒后，活脫脫就變成了一個女兒奴，親手做玩具什麼的不用說，他以前挺不屑那些乖乖娶妻生子的朋友，這次還拉下臉去討教怎麼跟孩子相處、怎麼討孩子喜歡。

他們傅家的親情觀念很淡薄，就算是親兄弟平時也沒怎麼聯繫，可為了弄清楚綿綿的心思，他三天兩頭給他大哥二哥打電話，硬是把兩個日理萬機的兄長都變成他的的軍師。

有一次他跟綿綿聊微信聊到了一些話題，還一邊給大哥打電話，現場直播聊天內容，為的就是請教怎麼回復綿綿會高興……

然而，饒是他這麼努力，綿綿對他卻始終沒什麼好感。

藍蘭也想不明白，綿綿從小就很乖，就算對陌生人也很有禮貌，怎麼就那麼不待見傅逸生呢？傅逸生疼她疼得就差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給她當床頭燈，她到底還不滿意他哪裏？

擦乾了藍蘭的頭髮，傅逸生把她從地上拉起來，抱着她讓她坐在他的腿上，語氣里難得帶有一些艷羨：“綿綿還是喜歡厲南衍多一些。”今天聽她提了好幾次Daddy呢。

藍蘭歪了歪腦袋，笑說：“綿綿從小在伯爵身邊長大，跟伯爵親是人之常情啊。好啦我的小爺，你別灰心啊，這幾天你好好和她相處，她也會跟你親的。”

“嗯。”傅逸生將下巴擱在她的肩膀上，她的頭髮從他的臉頰蹭過，他忽然想到綿綿也有一頭這麼柔軟的頭髮，心頭不禁一動，笑着感慨，“你和綿綿啊真是我的剋星。”

藍蘭身體放鬆，後背着他的胸膛，慢悠悠道：“這叫天道好輪迴，傅小爺以前玩起女人來不是很溜嗎？活該現在吃女人的苦。”

傅逸生飛快接話：“這怎麼能叫苦？你和綿綿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寶藏，只要是你們給我的，不管是什麼，我都甘之如飴。”

聽聽這話說的……藍蘭立即鼓掌，瞬間對小爺信心大增——撩人的手段還是那麼出神入化，綿綿一個四歲的小丫頭，哪招架得住這個？她打賭，用不了三五天，小傢伙一定會被拿下。

然而……事實是……藍蘭低估了親閨女的戰鬥力。

——綿綿不僅沒有在三五天內被傅逸生拿下，甚至一周過去，她仍是那個冷冷淡淡的態度。

這下藍蘭真納悶了。

之前大半年，綿綿對傅逸生冷冷淡淡，還能理解是父女分隔兩地培養不出感情。

可是這段時間，傅逸生真把綿綿真是寵得上天入地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就拿昨晚來說，綿綿的洋娃娃的衣服破了個洞，傅小爺親自拿着針線幫她縫好……堂堂傅家三少傅逸生，拿着針線縫洋娃娃的小衣服，說出去誰相信啊……

傅逸生對綿綿這麼好，綿綿對傅逸生如此無動於衷，真的很讓人懷疑小爺是不是還做過什麼得罪她的事兒。

可傅逸生絞盡腦汁想了好久，真沒想出來除了騙她來榕城這件事外，他還有什麼別的惹到她？

藍蘭也去問過綿綿為什麼不喜歡傅逸生，但是綿綿一句話都不肯說，就悶頭玩她的娃娃。

兩人束手無策，無可奈何。

……

這天晚上，綿綿在房間裏給厲南衍打電話。

她每晚臨睡前都要給厲南衍打電話，每次都要聊半個小時四十分鐘才捨得掛。

“Daddy，你要記得給我的小兔子喂吃的喔，告訴它們，綿綿過幾天就回去。”

“對了對了，還有啊，Daddy，你自己也要按時吃飯，不要顧着工作就忘記保護自己的身體呀。”

“Daddy，媽媽這裏有好吃的堅果，綿綿帶了一些給你。”

“Daddy，……”

聽着那一聲聲熱情的‘Daddy’，傅逸生靠着綿綿房門的牆，低頭苦笑：“我嫉妒厲南衍。”

上次還只是有些羨慕，現在他是真嫉妒了，他的親閨女平時都吝嗇於多賞他一個眼神，現在卻喊另一個男人爸爸喊得那麼親昵……這叫什麼事兒啊……

藍蘭摸摸鼻子，也沒辦法了：“綿綿很少有事會瞞着我和笙笙，但這次我和笙笙都問過她，她始終不肯說為什麼不喜歡你。”

“大概我是真的有什麼地方惹到她。”傅逸生苦中作樂，“只能等她氣消了，幸好我還不算老，這輩子沒準能等到她對我敞開心扉的一天。”

藍蘭哭笑不得。

傅逸生的失落只有兩三分鐘，他轉眼看房內還在打電話的小丫頭，女兒奴屬性又一次發作：“講了那麼久的電話應該口渴了吧，我去給她熱一杯草莓牛奶。”

藍蘭：“……”

傅逸生熱完牛奶回來，綿綿恰好講完電話。

他先敲了敲房門，綿綿一下扭頭，一看是傅逸生，立即就撇了下嘴：“怎麼是你？”

“我給你熱了一杯草莓牛奶，你喝了再睡吧。”傅逸生將還熱乎的牛奶放到她的手上，淡淡的草莓果香融着純牛奶的香醇，只是聞着都讓人食指大動。

小孩子最喜歡這種甜食，綿綿抱着牛奶杯就喝起來，大概是看在牛奶的面子上，傅逸生坐在她的床頭她也沒有說什麼。

傅逸生專註地看着她，心想綿綿的相貌其實更像他小時候，尤其是那雙小桃花眼。只是因為她剛出生那會身體不好，吃了太多葯，導致她的發色變成淡金色，乍一看，反而有些像混血兒。

“綿綿，”傅逸生終是忍不住出聲，“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喜歡我？”

他不是神，也沒有讀心術，不可能每次都能準確猜中別人內心的想法，而且他覺得與其跟一個孩子拐彎抹角，倒不如直接問來得乾脆。

綿綿兩隻小手抱着牛奶杯，低頭一聲不吭地喝着。

房間裏一陣安靜，傅逸生以為這次又是無功而返，心裏多少有失落，抿了抿唇，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小腦袋，正想囑咐她早點睡，綿綿就突然開口，卻是風牛馬不相及地道：“他們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什麼都知道。”

傅逸生沒聽懂，輕輕蹙眉，看着她問：“綿綿，你說什麼？”

綿綿鼓了鼓腮幫子說：“我一直都知道我不是Daddy的親生女兒。”

傅逸生一愣。

“每次我喊Daddy被叔叔伯伯聽到，他們就會在沒人的時候告訴我，我不是Daddy的親生女兒。”綿綿年紀小，表達能力不是很好，純粹想到什麼說什麼，“他們還說了好多話，我都聽不太懂，最常說的一句就是Daddy的財產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知道財產是房子和車子，這些東西我本來就不要啊，為什麼他們每次都要提醒我一次？”

傅逸生用了好幾秒鐘才理解出她的意思。

她說的‘叔叔伯伯’，應該是指伊萬諾夫家族裏那些族親。

他們是唯恐厲南衍太寵愛綿綿，養出綿綿一些不該有的想法，所以就總是趁着沒人在她身邊的時候，私下警告她，讓她不要仗着‘Daddy’這個稱呼，就真把自己當成伯爵的女兒。

可是綿綿今年才四歲，他們怎麼能對一個孩子說這種話？

比起憤怒，傅逸生更多是心疼：“綿綿……”

綿綿抬起頭，肖像他的小桃花眼眨了眨：“綿綿有時候會想，綿綿的親爸爸到底是誰？他為什麼沒有在綿綿的身邊？為什麼要把綿綿交給Daddy？如果綿綿在親爸爸身邊，是不是就不會有叔叔伯伯對我說那些話？”

如果綿綿在親爸爸身邊，是不是就不會有人來警告綿綿要安分守己了？

這種問話，直戳得傅逸生心臟支離破碎。

他什麼都說不出來，只得一把將綿綿拉到懷裏抱住，千言萬語化成一句‘對不起’。

綿綿搖搖頭，小手推開他的胸膛，自己鑽進被子裏，只露出兩個黑眼珠看着傅逸生：“媽媽和南媽媽都說你就是綿綿的親爸爸，綿綿相信她們，但是綿綿不喜歡你這個爸爸。”

傅逸生喉嚨一梗：“……因為爸爸以前沒有照顧綿綿嗎？”

綿綿點點頭，但又很快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才說：“我認識兩個明星，一個是俄羅斯的，一個是新西蘭的，兩個姐姐都跟你一起上過新聞，她們是你的女朋友，你是不是因為跟她們在一起，所以才不要我和媽媽？”

“……”

“還有一個中國的明星姐姐，我看報紙說，她懷了你的孩子，你是不是因為有了她的孩子，所以不要我這個孩子？”

“……”

到了這個時候，傅逸生才算是知道，綿綿之所以一直不喜歡他，是因為她心裏認為他不要她和藍蘭。

這也難怪，她才剛開始懂事，就有人告訴她厲南衍不是她的親爸爸，而她又找不到她的親爸爸，自然會認為她的親爸爸拋棄了她。

……事實上，傅逸生也辯解不了，他當初確實讓藍蘭把孩子拿掉，他確實放棄過她。

傅逸生深深嘆了口氣，他這會兒真的很想把以前的自己拖出來打一頓。

“綿綿，爸爸很抱歉給你留下了這麼糟糕的印象。”

“爸爸承認，自己以前真的很混蛋，不僅辜負了你媽媽很多次，還在你出生之前想要把你拋棄。”

傅逸生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對一個四歲的孩子說這些，這種後悔啊道歉啊認錯啊的話，他甚至沒有在藍蘭面前說過，不過現在說給綿綿聽，他卻是很真誠認真的：

“如果時光機，爸爸一定要回到那個時候改變這一切，一定會一心一意對待媽媽，和媽媽一起期待你的出生……但是沒辦法，世上沒有時光機，發生過的事情無論怎麼做都挽回不了，所以爸爸除了一聲‘對不起’，真的說不出其他話。”

“綿綿，你可以不原諒爸爸，但是你能不能給爸爸一個機會，讓爸爸彌補你和媽媽？爸爸現在是真的很愛你和媽媽，不能再沒有你們。”

不能再沒有她們……綿綿咬咬下嘴唇：“你真的愛我和媽媽嗎？你會不會過一段時間又把我們拋棄？”

傅逸生立即舉起三根手指：“不會，絕對不會。”

綿綿想了想：“可是那些明星姐姐後來都被你拋棄了。”

傅逸生俯下身，在綿綿的眉心淺淺地吻了一下：“我就算拋棄全世界，也不會再拋棄你和媽媽。”

“綿綿，爸爸這輩子只要你和媽媽就夠了，你給我一個機會，讓我證明我愛你，好不好？”

綿綿默不作聲地往被子裏縮了縮，眨眨眼。

其實……綿綿這些天對傅逸生的不冷不熱，都是她故意裝的。

她要是真的那麼不喜歡傅逸生，這大半年來也不會接他的電話回他的信息，更不會來到榕城。

她就是人小鬼大，想用這個辦法測試他對她的容忍度能有多少——雖然是只有四歲的孩子，卻也會擔心自己會不會被再次拋棄。

她看着傅逸生溫柔又專註的眼神，又突然一下從被子裏鑽出來，抱住了傅逸生的脖子：“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