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去審訊室的路上,江成屹接到老劉的電話。
“江隊,周志成剛才又醒了,但還是很迷糊,我問他是否認識程舟,他點頭,但他好像不知道程舟就是那天給他打電話的人,更不知道程舟與當年的事有關,不過照程舟一貫的作案風格,我估計周志成這些年可能根本都沒懷疑到程舟頭上。”
“那周志成有沒有說‘小孩掉進井裏’那句話是怎麼回事?”
“我問了,這事他好像印象挺深的,斷斷續續給說了,說是以前住在水龍潭的時候,有一天晚上他和幾個鄰居回來,路過潭子的時候,發現程舟媽媽站在邊上一動不動,活像嚇傻了一樣。周志成他們覺得不對,奔過去一看,發現程舟掉潭子裏了,正咕咕嚕嚕往下沉,他和鄰居們嚇得不輕,忙七手八腳把孩子撈上來了。他還說,那個潭子解放前就有了,水龍潭的名字也是因為那個潭子而來,不過拆遷后,政府為了環衛工程,把那個潭子進行了改造,那地方也就不叫水龍潭了。”
“行,等周志成進一步好轉,你再問問他那通電話的詳細內容。”
到了審訊室,江成屹推門進去。
裏面只有喻正一個人說話的聲音。
小周低頭奮筆疾書,不時掃一眼一言不發的程舟。
程舟滿臉淡漠,見江成屹進來,他像是因坐得太久脖子有些發僵,前後扭動了一下脖子,臉上那種氣定神閑的自負已看不見,隱約透着幾分焦躁。
到了這時候,喻正顯然比程舟更沉得住氣,雖說連續兩晚未睡,但他卻根本感覺不到睏倦,說話時思路依然清晰嚴謹。
江成屹坐下,將剛才老劉了解到的情況告訴喻正。
聽完后,喻正精神一振,沉吟片刻,點點頭,繼續剛才的話題。
“再來看看這份2000年林春美到市婦幼保健院就醫的病例報告,從病例上來看,當時陪她一起就醫的是她的丈夫周志成,掛的是產科急診,病人自訴‘懷孕13w+,但一個小時前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後就出現了見紅癥狀,遂前來就醫’。
“但經過詳細檢查,醫生髮現林春美的胎兒已經停止發育半個月了,也就是說,半個月前,該胎兒就出現了稽留流產,林春美的所謂見紅不是摔跤所致,而是一種不可避免流產,醫生還建議林春美完善檢查后,儘快到門診手術室去做清宮術。
“當然,這只是病歷上的記錄。我之前聯繫了幾次林春美的父母,可是他們直到昨天才從外地旅遊回來,從他們口中,我了解到林春美出院后曾經到鄰居家大吵大鬧,因為導致她摔跤的是那戶人家的一個八|九歲的孩子——也就是你程舟。據說是她下樓時,你剛好上樓,由於你當時跑得太快,她不小心被你給撞倒了。
“儘管醫生已經明確告知了林春美的胚胎半個月前就停止了發育,但林春美性格偏激、脾氣火爆,接受不了自己流產的事實,仍五次三番去找你的麻煩,非但一再跟你母親吵架,甚至還當著眾人的面打過你的耳光。
“雖說經過周志成的勸說和調停,林春美沒再上門找過你的麻煩,但因為她之後一直沒能懷上孕,此後只要在小區里看到你,就會對你橫加冷眼,乃至破口大罵。”
說完,喻正將周志成的妻子林春美的照片並排跟李小蘭放在一起:“雖然在我們外人看來,林春美跟你母親李小蘭長得一點都不像,但是到了你程舟眼中,這兩個人無論是體格、人格、還是對待你的態度上,根本就是一個人。換言之,林春美就是另一個李小蘭。到了2007年,經過長期的冷待,你對她們的不滿終於到達了頂點,但因為當時你還未成年,李小蘭作為你的母親,依然是你生活的主宰者,你只能通過懲罰另一個李小蘭的方式來滿足你的犯罪衝動,於是就有了當年林春美的電動車意外事件。
“林春美出事後,林春美的父母選擇了報案,但是我們從派出所的調查報告來看,林春美電動車的制動裝置和剎車盤均無人為損害的痕迹,警方最後排除了林春美意外里的人為因素的可能。”
程舟輕聲笑了笑,像是想起了非常愉快的往事。
喻正深深地看着他:“程舟,你總是利用你的聰明,一次又一次躲過法律的制裁,為了讓林春美的‘意外’看上去像真的意外,我想你事先一定做了很多試驗,哪怕你當時才十五歲,已經老練嚴謹得像個老手,然而不幸的是,雖說在實施犯罪這件事上,你擁有無限的耐心,但是不久之後,你遇到了一個更嚴重的問題,就是你發現僅僅懲罰林春美無法讓你得到滿足,你心裏仍有一個巨大的空洞,直到兩年後,也就是2009年,出現了另一個受害者——鄧蔓,你的犯罪慾望才真正得到了紓解。”
“兩樁案子,相同點是:兩個人體格相近,都排除了他殺的可能。而不同點,也是最關鍵的一點——鄧蔓死在了水裏。”
喻正緊緊盯住程舟:“程舟,能不能說一說,這麼多年過去,為什麼你執意要讓一個又一個‘李小蘭’死在水裏?”
程舟注視着眼前虛空的一點,很長時間都面無表情。
這是犯人心理防線崩潰的前兆。
喻正再接再厲,起身關掉室內照明燈,讓審訊室陷入黑暗,彼此都看不清對方。
他盯着連接程舟生命體征監護儀上的數字,緩緩說:“那天晚上很黑,你的母親外出工作回來,也許是工作特別不順心,她前所未有的暴怒,她覺得她目前生活上的不幸全都是因為身邊有一個累贅的你,於是將滿腔怨氣都發泄到了你身上,沒多久,她就發現僅僅虐打你還不足以讓自己情緒平復,她忽然想起小區後面的水潭,萌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然後她把你帶到那裏,也許猶豫過,也許絲毫猶豫都沒有,總之最後她不顧你的哭鬧,把你推到了潭子裏。”
心率迅速飆升到了145次/min。
“水很快就漫過了你的身體,你萬分驚恐,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你離死亡越來越近,周圍全是冰冷的水,黑得離奇,可是你的眼睛裏,只能看見站在邊上沉默看着你的母親,你看不見她的面孔,但月光將她的身形勾勒得無比清晰。你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受到這樣的懲罰,不知道為什麼要被丟到水裏,你拚命掙扎、呼救、哀求,可是這一切統統沒有用,最後你只能無助地在水中慢慢死去——
對面傳來粗重的呼吸聲,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急促。
小周的心猛的提起來。
幾秒后。
對面爆發出一聲低吼:“該死的是她!該被丟進水裏的是她!是李小蘭!”
程舟徹底失去了控制,如被困的獸一樣不斷發出短促的咆哮:“是李小蘭!李小蘭!”
昏暗中,囚椅上掙扎的冰冷機械聲和程舟的破啞變形的吼聲摻雜在一起,刺耳又驚心,小周想要起身安撫,卻被江成屹制止,不得不坐下,暗地裏卻捏了一把冷汗。
喻正的聲音里充滿了同情,當然這一次,他並非有意將這種情緒表露出來,而是出於一種人類的悲憫本能,他柔聲說:“是,該死的是李小蘭,該被丟到水裏的是李小蘭,該受到懲罰的是李小蘭。她人格破碎,根本不配做母親,更沒資格成為你生活的主宰者,於是在你後來的生命里,你一再還原那個黑暗冰冷的夜晚、一再用你的方式去懲罰‘李小蘭’。”
程舟的呼吸仍很粗重,但總算不再像剛才那樣歇斯底里地撕吼了。
喻正慢慢地開口:“不管怎麼說,總之你做到了,那麼現在,你能不能告訴我,你懲罰第一個李小蘭時做得那麼漂亮,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沉默了很久,看不清程舟的表情,但能聽見他嘶啞的笑聲:“這還不簡單,她天天騎電動車,在她電動車上面做點手腳不就行了。”
“你一定做得天|衣無縫,所以才沒被警察發現。”喻正表現得很好奇。
“他們那麼蠢,能發現什麼?”
“是,你太聰明了,我就什麼都猜不到。”
“你當然猜不到,呵呵,我在那個女人電動車一邊的後視鏡上貼了一樣好東西。”
“什麼好東西?”
程舟笑得很得意:“一種銀色的貼紙,看上去像鏡面,但沒有照物功能。貼上去的當天,她剛開出小區沒多久,就被卡車撞倒了,當時圍了很多人,我在邊上看着她,她出了很多血,我趁人不注意,就把那塊貼紙撕了下來。”
“她出了很多血,她很痛苦,她的生命在一點一點流失,可是你預想中的快|感並沒有到來,如同隔靴搔癢,你對這種懲罰方式一點也不滿意。而且你沒想到的是,出了這件事之後,你的好朋友周志成居然表現得很傷心,他太不爭氣了對不對?”
程舟冷笑:“他太不可理喻了,誰攤上一個‘李小蘭’那樣的妻子都是一種災難,我這是可是在幫他。”
“是啊,他各方面都比不上你,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你還是只有他一個朋友,因為他脾氣溫和,比你大二十多歲,既像你的大哥,又像你的父親,所以你經常到七中去找他,然後沒多久,你就在那發現了第二個李小蘭,也就是鄧蔓,讓你不高興的是,這個‘李小蘭’也跟你的好朋友周志成關係密切,不過你當時並沒有立刻着手懲罰這個李小蘭,我猜,你一定是在七中發現了更有趣的人,這個人是誰呢,他一定比平凡不起眼的周志成有意思多了,啊,我來猜猜,會不會是江成屹。”
程舟悶笑起來,並不否認。
“我想你一定是在籃球場或者校園裏發現他的,因為無論他走到哪裏,身邊都有很多朋友環繞,他真幸運啊,聽說家境也很好,無論男孩子們還是女孩子們,都很喜歡他。你在遠處看着他,就像看天邊的北極星一樣遙不可及,最可怕的是,你發現他還有一個好媽媽。你觀察了他很長一段時間,發現他的生活完美得無懈可擊,他幸運極了,擁有很多你沒有的東西,你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感,這種感覺太糟糕了,所以有一段時間,你連周志成身邊的那個新‘李小蘭’都沒興趣關注了。
“可是沒過多久,你發現江成屹也有想要渴求的事物——一個女孩子,他看上去似乎很喜歡她,總在想方設法引起她的注意,還不斷製造機會跟那個女孩子見面,可不知什麼原因,那女孩子並沒有馬上接受江成屹。
“啊,原來江成屹也有求而不得的時候,你興奮極了,這種感覺沖淡了你的挫敗感,激起了你的懲罰機制,最關鍵的是,你發現那個女孩子的體格跟李小蘭也很像,於是你開始跟蹤她,如果我沒猜錯,你想讓她成為第二個李小蘭,這樣你就既懲罰了李小蘭,又砸碎了江成屹的完美世界,如果他的世界變得跟你的一樣破碎,想想真是刺激極了。”
“哼,可是那個李小蘭太狡猾了,我本來想讓她泡在水裏,最好泡得脹脹的,然後讓江成屹看到她的屍體,你不知道,我連dv機都偷好了,就為了拍下他那一刻的精彩表情。可是我還沒動手,‘李小蘭’就發現我在跟蹤她,然後這件事很快就傳開了,這樣我還怎麼下手?”他非常遺憾。
江成屹像是情緒出現了波動,椅子發出一聲輕響。
小周同情地瞥一眼異常沉默的江成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