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佩普基諾（4000）

“我還以為我會說出什麼憐憫之語。”姜炎坐在城主府的屋頂，這是一個漂亮的位置，紅色的洋瓦親切而不失華麗。

“得了吧。”大眼珠子的手從來沒有停過，下面的場景被它完完整整地畫在了它的筆記上，“你至始至終只是把她們當做玩偶而已。”

“玩偶就有些過了。”姜炎撐着下巴，“NPC更恰當一些。”

“這是你們人類的用語？”

“這只是我的用語。”姜炎從來到這裏就有些若有所思。

此時的雪糕城，早已失去了以往的安寧，雖然這種安寧，是被她們親手打破的。街道上屍痕遍野，鮮血從藍莓廣場沿着一條一條雪糕地磚拼成的街道，流淌開去，一個又一個西瓜倒下，在這座童話一般的城市中，連殺人的惡棍也是那麼童話。那是一群微笑着的兔子，它們的臉上一直洋溢着溫馨的微笑，即便已經染滿了鮮血。

“我覺得這可不是一個熱血笨蛋主角會幹的事情。”大眼珠子偶爾抬一下頭，它在記錄的時候很少抬頭。

“你竟然還在意這個？”

“大概是數據庫里的冷酷、無情、嗜血、邪惡系的主角太多了，我有些懷念曾經美好的熱血笨蛋了。”

“你真把別人的人生經歷當小說看了啊。”

“不一樣，小說需要邏輯，人生不需要。”大眼珠子咧着嘴說道，“不要小看了她幾千年的經歷，雖然這個傻丫頭每次睡醒都沒怎麼長進，一直清醒的我可是見識不少，上一秒稱兄道弟下一秒互捅刀子的我已經當做套路看了。”

“你還是不肯告訴我她在哪裏？”

“我可至始至終沒打算幫你。”大眼珠子甩了甩手裏的筆，“當這座城市只剩你一個生命的時候，她就會出現在你的面前了。”

“你早就發現她的變化了？！”

“這本來就在預料之中，你不是也看出來了嗎？”

是的，姜炎確實看出來了，在西瓜一不小心捏死第一隻她親手做的兔子的時候。他知道在西瓜眼中，這些出自她手的生物是有多麼重要，雖然談不上母性，卻也不會做出殺手。西瓜的精神正在崩潰，她對一些基本概念越來越模糊，她對自己的控制力正在喪失。在一些人眼中，蚊蟲、貓狗、雞鴨等等只要沒對他們造成心理傷害或沒有形成心理依託的生物，無論他們承不承認，在他們眼中，它們死不死其實無所謂，在兒童時期，他們可以毫無愧疚的虐殺它們，釣龍蝦剝的田雞（我不知道釣龍蝦的那種灰色兩棲蛙類叫什麼，只能叫田雞了）甚至比他一輩子吃的田雞還要多，而到了成年，這種行為就會收斂很多，這並不代表他們的看法有所改變，只是隨着見識的增長與世界觀的構成，他們控制甚至已經忘記了曾經的冷酷。

姜炎就是這類人，有時候他甚至會害怕小時候的自己，他曾經把一顆一顆裝飾用的紅色塑料珠塞進了抓過來的青蛙肚子裏，甚至還將它們泡在堂姐吃剩的胃藥（粉劑）裏面，當時的想法，姜炎已經忘記，但是青蛙在玻璃杯中撲騰的樣子，他至今還記得，他最終沒有把它們用於釣龍蝦事業，而是選擇把珠子擠出來，放生了，它們直到最後還活着，不得不承認……咳咳……

姜炎甚至沒到成年，到了高中的時候，他就已經感覺自己以前干過的在極端動保眼中滅絕人性的事情簡直數不勝數，可是他並不覺得自己有多不正常，他兒時的夥伴甚至當著他的面把一隻出生不足月的小貓塞進了一戶常年不在家的人家的落水道中，這很正常，哪個熊孩子沒有玩過貓狗，可是他們順手就把唯一的出口用石頭堵上了，小貓喵喵的聲音至今仍能夠在姜炎耳邊響起，是的，他感到愧疚，雖然不是他動的手，但是哪怕旁觀，也讓他感到了愧疚，這是他能夠想起來的第一次明確的愧疚心情，哪怕之前偷了爺爺五塊錢去買四驅車他也毫無波動。小貓的屍骨最後被掏出來了，姜炎不記得是什麼時候做的，他只記得好像是他親手埋的。

西瓜的情況，就類似於這種控制力的喪失，她甚至沒法對眼前生命的意義做出判斷，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死了也沒關係的？

這在姜炎跟在西瓜邊上最初的幾天就有了苗頭，應該是姜炎在身邊，西瓜還能有所壓制，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力量，雖然她不喜歡這種壓制的感覺，可是她也擔心眼前的生命突然流逝會讓身邊這個感覺很溫暖的奇怪傢伙不舒服，即便這些生命西瓜並不覺得有多重要。每當失手的時候，西瓜總是會喊出“陪我玩陪我玩”來掩飾。姜炎一開始還沒有察覺，他只感覺西瓜越來越粘人，這樣促進感情也是他想看到的，他試圖通過細節來猜測連當事人自己也不知道的名字。

這種控制力在幾天前，也就是雪糕城人民失控的前後徹底消失了，也是從那天起，西瓜就開始不停地吵鬧。她的力量已經完全不受控制了，姜炎經常會看到一些憑空出現的物件，兔子形狀的汽車、兔子形狀的樹木、兔子形狀的黑洞，以及從黑洞裏面跑出來的兔子比利，雖然他後來自己爬回去了。

姜炎這時也差不多猜到了九黎所施毒的本質。說一個可能不會有人相信的事實，它並不致命。沒錯，與HIV類似，這種毒物並不致命，它只是會逐漸破壞西瓜精神世界中的一些保護機制，比如對於記憶的保存本能，但是本質上，它確實不致命，這些東西哪怕消失了，對於西瓜的生命並沒有多大的影響，只是會出現記不住東西、天然呆或者在常人眼中冷酷無情的情況。

真正致命的……

姜炎站了起來，抬頭看着天空中不斷落下來的紅雨，它真的好像血，粘稠而腥氣。

“姜炎！”

他的身後傳來了一個仇恨的聲音。

姜炎回頭一看，雖然也是西瓜的臉龐，但是他還是非常準確地判斷出了她的身份——魔王西瓜，也是上上上任的勇者。

“哦？你不去阻止曼哈頓，怎麼跑過來找我了？”姜炎看了一眼魔王西瓜手中的武器，他見過，是城主手上的那一把，“看來城主大人也沒能倖免。”

魔王西瓜沒有說更多的話，她徑直朝着姜炎沖了過來，火紅的刀刃劃破猩紅的雨幕，伴隨着空氣被割裂的聲音，姜炎開口了。

“哪怕是當了十幾年的魔王。”姜炎看了一眼抵在自己脖子上的刀刃，“你心中勇者的觀念還是沒有半點改變呢。”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對待我們的城市！”魔王西瓜抬起了頭，她的嘴巴和眼睛都在顫抖，“還騙我說什麼神！哪有神會對自己的子民動手！”

“啊，或許吧。”姜炎聳了聳肩膀，“其實在我眼中，如果真的有神的存在，牠也不會那麼美好，如果非要用一種東西來比喻的話，牠更應該屬於一種程序，好吧，可能你聽不懂，反正牠沒有感情也不需要感情，萬物在牠眼中是平等的，螻蟻和沙土，都一樣。”

“你臨死前的遺言就是這些廢話嗎！”

“真正的魔王，可不會讓我有開口的機會。”姜炎微微笑着，怎麼看都有些凄涼，他用拇指與食指夾住了紅色的刀刃，“放心吧，我想我也差不多要死了。”

倏忽，一個黑色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身後，不用回頭，姜炎就知道，她是西瓜。或者說，她曾經是西瓜。

失去了精神世界中的保護機制之後，沉睡在西瓜內心最深處的黑暗思想就慢慢溢了出來，起初姜炎只以為是一些普通的憤怒啊、仇恨啊、嫉妒啊，最壞也就是殺戮，可是情況遠遠比姜炎想像中還要複雜。

魔王西瓜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癱軟在了地上。城主的紅色巨刃隨意地躺在一邊，她兩腳顫抖，面容蒼白。

姜炎回過頭，看着浮在半空中的西瓜，如果無視周圍的黑氣，她與之前分開時候一模一樣。姜炎那一句成為魔王的玩笑，似乎打開了西瓜心中的最後一道開關，在她眼中，姜炎已經默許了自己接下來所有的行為。

雖然姜炎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不過他也沒有太多的表示，或者說，變成這樣倒更好，這個世界已經快要涅滅了，在這之前它能夠做出姜炎最後的試探，他已經很滿意了姜炎一直沒法把這裏當做一個真實的世界，這是一種很奇怪的思想，明明第二個世界他能夠輕易的接受，難道是一開始就已經知道了這個世界本質的緣故嗎？

腳下的紅色瓦片開始軟化，姜炎並沒有驚訝，他知道西瓜徹底失控之後，這個殘存的世界已經完全進入了她的掌控，甚至只要一個念頭，整個夢境就會走向末日。

“喂，大眼珠子，問你一個問題。”姜炎沒有表現出恐懼，他知道西瓜會在最後一個殺掉他，這是一種冥冥之中的默契，“她的經歷到底有多黑暗，封印在心底的傢伙是不是有些強勁了。”

“不要小看你們人類能夠製造出來的心裏陰影。”大眼珠子嗤之以鼻，“光十萬人級別的大屠殺我能從數據庫里找到的就有一千三百四十二起，你要知道，她真正清醒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是近千年。”

“首先，西瓜活動的時間我猜應該都是在反攻浪潮時期吧？”姜炎雖然十分清楚人類的作死程度，但是對於這點，他還是不能不反駁一下，“其次，請你認真說明造成每一場屠殺的種族與立場。”

“雖然是災害使徒，不過種族上來說，他們確實是人類，你們對自己人可是夠狠的，也沒見他們對付災害的時候這麼給力。”

姜炎聳了聳肩，聽到了身後的微響，甚至不用回頭，他也知道，這座城市，現在只剩下他與西瓜以及一顆眼珠了。

“不知道是不是西瓜味的。”姜炎回過頭，已經看不見魔王西瓜的人了，留在原地的，只是從屋頂中衍生出來的一團紅色物質，從它的裂縫中，深紅色的液體流淌出來，慢慢流過那把同樣血紅的刀刃。

“喜歡我送你的劍嗎？”姜炎又看向了空中的西瓜，她面無表情，手中握着那把被她畫得已經不像武器的木頭劍。

噗。

原來木頭劍捅人的聲音會這麼清脆。

姜炎只覺得心口劇痛，腦子開始犯暈，耳邊傳來了嗡嗡的耳鳴聲，他凄慘的笑着，看着眼前冷漠的西瓜，他慢悠悠地用手抓住了西瓜的手。

在這一刻，他也得到了答案，根本沒有這個名字的存在。

西瓜臉色微變，似乎想起了什麼，可又怎麼也沒法看到細節，痛苦的樣子看上去惹人憐愛。

“曾經……”姜炎慢慢開口，他感覺到自己生命的流逝，“我對於猜出你的名字抱有幻想。現在……”

“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那麼……為什麼……我不能……給你取一個……好聽的，”姜炎停頓了一下，西瓜的動作也停了下來，這一刻的她，看起來平靜而可愛，完全不像是一個面無表情屠了一座城的妹子，“的名字……”

“抱歉。”

姜炎抬起了頭，蒼白如死屍的臉龐上閃耀出了異樣的光彩，他咧着嘴，露出了一個難看的笑容，一絲暖意從他胸口的傷口中四溢出來。漸漸地，一道淡金色的光芒出現在了那裏，它如同活物一般，沿着木頭劍上西瓜刻下來的塗鴉，飛快地爬向了西瓜。

大眼珠子臉色巨變，手中記錄的羽毛筆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下來。西瓜一臉驚詫地看着自己的變化，她似乎要下意識地鬆開手，可是要脫離的時候，她看了看姜炎的微笑，鬼使神差之下，她又握了回去。

“現在才告訴你的名字。”姜炎的臉色竟然慢慢紅潤起來，頗有一種迴光返照的感覺。

“叫佩普基諾，怎麼樣？”

“佩普基諾，我叫姜炎，是你的園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