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第三十五章
“感性確定性的這種具體內容使得它立刻顯得好象是最豐富的知識,甚至是一種無限豐富的知識。對於這種無限豐富的內容,無論我們追溯它通過空間和時間而呈現給我們的廣度,或我們從這種豐富的材料中取出一片斷,通過深入剖析去鑽研它的深度,都沒有極限。此外感性確定性又好象是最真實的知識;因為它對於對象還沒有省略掉任何東西,而讓對象整個地、完備地呈現在它面前。但是,事實上,這種確定性所提供的也可以說是最抽象、最貧乏的真理。”
馮剛衝著這句話足足楞了有十分鐘,也沒弄明白這是什麼意思。只好硬起頭皮接着往下讀,
“在這種認識里,我只是一個純粹的這一個,而對象也只是一個純粹的這一個。這一個我之所以確知這一個事情,並不是因為作為意識的我在確知這事情中展了我自己,並且通過多種方式開動腦筋去思索這事情。”
還是看不懂!這書里幾乎所有的字他都認識,卻始終沒明白這些字究竟要說些啥?*****!我為啥要弄明白這些呢?他煩躁的合上書,用手使勁的揪了揪自己的頭,可是疼痛的感覺並不明顯,血液上流反而憋得他更加燥熱,他穿鞋下炕,來到屋中央那道淺溝處開始閉起眼來回走起來,他熔焰般火熱的心緒在身體裏膨脹、蔓延,似乎他要不把這苗頭壓住,就有可能要立刻撐破皮膚噴勃而出了!
唯有暴走!度越走越快越走越瘋,快似急風,掣似驚雷,快走快走!快快快……
不知過了多久,十八歲的燥動終於再次被制服,馮剛的步伐也越走越慢越走越平緩,心情和身體也在疲憊不堪中逐漸放鬆下來。這些對於地窖里的馮剛來說,其實都是經常要面對的家常便飯,不過隨着時間的推移,情況已經生了變化,燥動的頻率明顯比以前低了許多,而且克服起來也更容易些。
“把“這時是夜晚”,寫下來加以保持,這就是說,它是怎樣,就把它當成怎樣,把它當成存在着的東西來對待。但是它卻被證明為一個不存在的東西。這時本身誠然還保持為這時,不過保持下來的乃是一個不是夜晚的這時。同樣在白天,“這時是白天”的這時也保持為這時,不過保持下來的不是作為白天的這時,換句話說,所保持下來的這時乃是一個一般的否定的東西了。這個自身保持着的這時因此不是一個直接的東西,而乃是一個間接的東西;因為它之所以被規定為一個長在的和保持着的東西,乃由於它不是別的東西,例如它不是白天和夜晚。這樣一來,它仍然還是象以前那樣的單純的這時,並且在它這種單純性里,它對任何仍然同它相聯屬的東西都是漫無差別的;“這時”既不是夜晚和白天,同樣它也是白天和夜晚;它一點也不受它的這種他在的影響。一個這樣的,通過否定作用而存在的單純的東西,既不是這一個、也不是那一個,而是一個非這一個,同樣又毫無差別地既是這一個又是那一個,——象這樣的單純的東西我們就叫做普遍的東西;因此普遍的東西事實上就是感性確定性的真理性。”
當馮剛再次坐下來,平靜的往下讀,似乎又好象看明白了一點,雖然還不十分清晰,他逐字逐句的斟酌着,朦朦朧朧體會着。這本書是昨天爸爸拿回來的五本書中的一本,《精神現象學》,是個姓黑叫黑格爾的人寫的,這外國人的名字就是怪,竟然還有姓黑的,不過也比那些動不動就一大串的名字好記多了。他之所以選這本先讀,是以為裏面會講些關於精神病方面的事兒呢,在地窖里呆得越久,他就對自己沒見過面的媽媽越感興趣;不為別的,他只是覺得既然媽媽都是在地窖里被關瘋的,估計自己以後肯定也會瘋,所以他才想看看精神病究竟是種啥現象?
顯然這書和精神病沒啥關係,他又耐着性子接着往下讀了一會兒,偶爾會對一些舉例說明的道理明白一點點,但大部分都雲山霧罩不知所云便放下了。隨手翻了翻另外四本,分別是《形而上學》(亞里士多德)、《悲觀論集卷》(叔本華)、《理想國》(柏拉圖)、《西方哲學史》(羅素),除了《理想國》,其他三本內容和《精神現象學》都差不多,全部是堅澀難懂的大道理,《理想國》裏似乎還有一些故事看,馮剛就喜歡看些熱鬧的故事。
唉!馮剛無奈的嘆了口氣,看來這幾天只能靠這幾本乾巴巴的大厚書來打時間了。幾個月下來他已逐漸適應了地窖里漫無邊際的孤寂和簡單到極的枯燥,全靠這一本本書來打,可是一般情況下他並無選擇權,只能是爸爸弄來什麼書就看什麼書,有時候會看到吸引他的故事,而有時,就會象現在這樣看得不明就理,沉悶異常。無論是吸引也好沉悶也罷,讀了它們都是他唯一可做的事兒,這種聽天由命、逆來順受式的地窖生活完全有餑於他以往的那種任性和快意恩仇,但現在他已經很少為此感到惱怒了,他的血性他的殘忍他的勇往直前面對眼前的一切跟本無從力。
麗麗現在怎麼樣了?他又難以抑止的想起這個永遠都沒有答案的問題,腦海里立刻浮現出一個霓虹閃爍繁華似錦的街道,穿着短裙露着一身白肉的麗麗趾高氣揚的走在路上,周圍許多面目模糊的人都回過頭來望着她,眼神盯着她扭動的**高聳的胸部,然後畫面轉到了一個通亮的房間裏,有擺滿美味珍饈的餐桌,雪白的牆壁,麗麗坐在一個大腹便便油頭光面的醜男人懷裏仰頭笑着,那人肥膩多毛的手正伸進她的衣服里亂摸。一幕幕香港錄像里才能見到的情景6續上演。
馮剛的心裏有股隱隱的痛,象以前別人用刀子扎了他之後,那種灼熱的感覺。以前不管是暗戀麗麗或是得到她之後,他只有很明確很簡單的想法,現在他卻多了許多細緻想像。看一本書,會不由自主的把書里的男女主角換成自己和麗麗,跟着書中情節過各種稀奇古怪的生活,也會張着眼睛去空想麗麗現在某種可能的情形。每次都讓他有種被吞噬被淹沒的感覺,是那種潮湧般前赴後繼的痛。
她該是逃出去了吧?以前和她一起時,他們倆不止一次的討論過如果哪天出了事兒逃亡去向的問題,逃亡幾乎是每個戰犯必須要經常要考慮的問題,馮剛也不例外。
“剛,真要跑的話,你帶我去趟廣州行不?我這輩子就想去那裏看看,”麗麗曾無限嚮往的說,“去西湖路看衣服,去上下九路看鞋子……挨着個兒的試它個夠!”在九十年代早些時候,廣州對於許多東北小城的人來說,還是個值得期待和嚮往的地方,那裏曾代表着時尚和現代化。
“你個**兒就知道臭美,”當時馮剛笑着說。
“老公求你啦!”麗麗使勁的往他的懷裏拱,“就答應我吧,女孩子就是愛臭美嘛,好不好嗎?哪怕去看看然後咱們再找個山旮旯貓起來也行啊。”
“行行行,你別他媽咬我行不,針扎火燎地,賊疼啊!”麗麗撒嬌時特別喜歡用嘴咬馮剛,而且還是那種睜着大眼睛仰望着,邊咬邊看他的反應,他要是疼得皺了眉她就會開心的笑出來。
“那你答應不?你個老不死的快答應!嗯……”
“答應答應,我不光帶你去廣州,順便再去深圳珠海看看,多大點事兒啊,沒雞毛了不起的,等咱們有錢了我還想帶你去香港呢!啊!痛啊!”
往事並不久遠,依然清晰得歷歷在目,但望着這身心都無法飛越的四麵灰牆,馮剛已有了陰陽兩隔的悲涼和滄桑感,雖然那時候他還無法準確形容那份感覺。他很清楚的知道,他爸爸不會放他出去了,如果他真的殺了人的話;他都不敢去想自己究竟會被關多久這個問題,想起來就恨不得殺了那該死的馮瘸子!不要說三年五年,就是一年兩年,麗麗會生啥變化也不敢肯定啊!一想到此,陣陣酸楚襲來更加劇了馮剛心中的那種痛感。談過戀愛的人都知道,愛到深處一定會使人變得脆弱並極度患得患失,那種偏執會蒙蔽人類最起碼的判斷力,更別說什麼理智冷靜的思考了,所以和愛人幾近生離死別的東大營小流氓馮剛的焦躁多疑,也理所當然的成為他在地下苦窖中經常要面對的了。
不可以這麼想!馮剛惡狠狠的掐滅了手裏的煙頭,暗暗告誡自己,不管怎樣我都該象保爾那樣堅強!我的麗麗也絕不會是冬妮婭,她是葉塞妮亞她是德瑞娜夫人!我決不能放棄一定要想辦法出去!出去找我的麗麗,哪怕走遍天涯海角也要和她在一起!
越挫越勇從不輕易言敗的馮剛想到這裏,頃刻之間換了種心情,一股熱血重新在軀體裏激蕩燃燒起來,彷彿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野草,完全恢復了勃勃生機。
他振奮起精神,拿起了那本《理想國》開始認真看了起來。翻看之前他還是忍不住想了一下麗麗那具刻滿自己名字的美妙軀體,那種捨我其誰接近獨霸的滿足甚至讓馮剛咧嘴微笑了一下,不過他也僅僅是想了一小下就立刻強迫自己不去想,他很清楚一旦慾火上來會是種怎樣的難過。
“蘇格拉底(下同):那就接着往下談吧,辯論的接班人先生,西蒙尼得所說的正義,其定義究竟是什麼?
玻:他說“欠債還債就是正義”。我覺得他說得很對。
蘇:不錯,象西蒙尼得這樣大智大慧的人物,可不是隨隨便便能懷疑的。不過,他說的到底是什麼意思,也許你懂得,我可鬧不明白。他的意思顯然不是我們剛才所說的那個意思——原主頭腦不正常,還要把代管的不論什麼東西歸還給他,儘管代管的東西的確是一種欠債。對嗎?
玻:是的。
蘇:當原主頭腦不正常的時候,無論如何不該還給他,是不是?
玻:真的,不該還他。
蘇:這樣看來,西蒙尼得所說的“正義是欠債還債”這句話,是別有所指的。
玻:無疑是別有所指的。他認為朋友之間應該與人為善,不應該與人為惡。
蘇:我明白了。如果雙方是朋友,又,如果把錢歸還原主,對收方或還方是有害的,這就不算是還債了。你看,這是不是符合西蒙尼得的意思?
玻:的確是的。
蘇:那麼,我們欠敵人的要不要歸還呢?
玻:應當要還。不過我想敵人對敵人所欠的無非是惡,因為這才是恰如其份的。……
蘇:你所謂的朋友是指那些看上去好的人呢,還是指那些實際上真正好的人呢?你所謂的敵人是指那些看上去壞的人呢,還是指那些看上去不壞,其實是真的壞人呢?
玻:那還用說嗎?一個人總是愛他認為好的人,而恨那些他認為壞的人。
蘇:那麼,一般人不會弄錯,把壞人當成好人,又把好人當成壞人嗎?
玻:是會有這種事的。
蘇:那豈不要把好人當成敵人,拿壞人當成朋友了嗎?
玻:無疑會的。
蘇:這麼一來,幫助壞人,為害好人,豈不是正義了?
玻:好象是的了。
蘇:可是好人是正義的,是不幹不正義事的呀。
玻:是的。
蘇:依你這麼說,傷害不做不正義事的人倒是正義的了?
玻:不!不!蘇格拉底,這個說法不可能對頭。
蘇:那麼傷害不正義的人,幫助正義的人,能不能算正義。
玻:這個說法似乎比剛才的說法來得好。
蘇:玻勒馬霍斯,對於那些不識好歹的人來說,傷害他們的朋友,幫助他們的敵人
反而是正義的——因為他們的若干朋友是壞人,若干敵人是好人。所以,我們得到的結
論就剛好跟西蒙尼得的意思相反了。
玻:真的!結果就變成這樣了。這是讓我們來重新討論吧。
這恐怕是因為我們沒把“朋友”和“敵人”的定義下好。”
馮剛感覺自己有點看懂了,是一個叫蘇格拉底的人在和一個貴族在那拔犟眼子(東北土詞,辯論)抬杠,而主題就是“什麼是正義?”在很小的時候,姥爺就曾經給他灌輸過正義與邪惡、是與非的概念,但這些都不是他曾思考過的問題;就是用腳趾頭去想,他也知道自己代表的就是邪惡,並從不以為恥,不過看這本書里蘇格拉底的意思,自己也並非就不代表正義,至少對他的朋友來說,他就代表“正義”,好象看起來是這意思,看到這不由得讓他興趣濃厚起來。
漸漸的,當書里這種抬杠涉及的方面越來越廣,東拉西扯的範圍越來越大時,他才明白蘇格拉底真正的意思並非之前他所想的那樣,但究竟什麼才是這傢伙真正的意思卻讓馮剛越弄越糊塗了;直到第一卷結束蘇格拉底自己也承認了“對討論的結果我還一無所獲。因為我既然不知道什麼是正義,也就無法知道正義是不是一種德性,也就無法知道正義者是痛苦還是快樂。”
操,這不是耍我呢嗎?不知道還白話這麼多,馮剛為“正義”所吸引,在腦海里挖空心思搗漿糊這麼久,沒得到明確答案,的確有些不甘心,砸啵匝啵嘴又“正義”了半天,還是沒辦法整明白,就繼續往下讀。幸好,第二卷還是說“正義”的,只是和蘇格拉底拔犟眼子的又換了個人,而且拔着拔着,又開始說“什麼是善?”了。
象馮剛這樣的小青年,正好處於人生觀價值觀的最後形成階段,一旦成形將在很長一段時期去支配影響其行為和思想,有時這種影響甚至會是一生的。當並不情願的結束了打打殺殺的流氓生涯后,馮剛的世界觀恰如一張只寫了開頭,尚有大面積空白的紙,或者是一塊還很乾燥的海綿,會在不知不覺中接受某些暗示,對大腦皮層重複刺激的越久,印象就越深刻,潛移默化,並最終形成完整的觀感。
可想而知,當那天馮剛在地窖里長時間的看着厚厚的一本書,面對翻來覆去的“正義”、“向善”和“從善如流”等字眼時,會是種怎樣的狀態。
所以,到了晚上馮得才打開頭上方傳送口喊兒子吃飯,馮剛竟然竟然不自覺的仰臉衝著他爸爸微笑了一下!連馮剛也被自己莫名其妙的舉動嚇了一跳,隨即換上以往那副冷漠的面孔。這該死的馮瘸子害得我不見天日,害我失去了麗麗,我該恨死他才對,幹嘛要對他笑啊!?
馮得才注意到了自己兒子的反常舉動,不禁兩眼放光心花怒放。熱切的問兒子:“兒子啊,明天想吃點啥?爸給你做。”
“嗯,那就給我來盤熇大蝦吧。”馮剛對自己剛才不經意露出的微笑有些惱火,就象以往那樣故意弄些特別貴或難弄的菜來刁難馮得才。
“行,我明兒個就去買,明晚一定讓你吃到。”馮剛沒想到平時遇此情況會一言不的爸爸竟然會答應下來,楞楞的看着興奮得滿面潮紅的爸爸有些不知所措,但這種錯愕僅僅維持了一秒馮剛轉過頭來不再看爸爸,又繼續和書里的“正義”、“善”較勁兒。
“孩子,趁熱吃了吧,等下再看……”馮得才怯怯的說,見兒子無動於衷只好輕輕的關上蓋板。
是夜,當馮剛還迷失在古希臘睿智的賤民蘇格拉底與別人關於“正義”和“善”的激辯中,並為此絞盡腦汁時,馮得才卻輾轉反側根本無法安然入睡。有件事兒馮剛自己沒有概念,可馮瘸子馮得才卻不會忘記,那就是,他的兒子已經好多年沒給過他好臉,沖他笑過了!
兒子竟然笑了!而且還是真真切切的沖自己笑!一切都來得那麼突然,那麼的莫名其妙,兒子笑得還那麼好看,那麼柔和,就象一尊寶相慈祥的佛,散着喜悅溫暖的光芒……
馮得才為突然降臨的幸福感覺醺醺然,他在無眠的夏夜裏點燃期待,明天,哦不,也許還要再等上一段時間,自己的寶貝疙瘩一定還會有更多更好的變化!他更加堅定了心底里那份信念!
熇大蝦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