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6 二百三十六

236 二百三十六

236.二百三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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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牆之外鼓聲陣陣,一路上的宮女、宦者大多行色匆匆。

裴英娘本以為會看到雕樑畫棟、金釘朱戶的華美宮苑,目之所及,卻是一片高高的台磯,殿堂廊廡、亭台樓閣坐落其間、高低錯落。

白牆青瓦,古樸厚重。

殿宇壁面上繪有大幅大幅的壁畫,水粉彩繪的團花鳥獸紋,簡潔淡雅,流暢挺秀,沒有繁縟堆砌之感,給人的感覺是莊重雄渾、矯健明朗。

想來色調濃烈、丹楹彤壁的暴戶審美是遊獵民族起家的金、元開創的風格。

初唐的宮殿規模宏大,氣勢磅礴,舒展而不張揚,嚴整而富有活力。完全不是裴英娘想像中那種會晃得人睜不開眼睛的金碧輝煌、華光閃爍。

她望着高聳的重檐廡殿頂,心想,夏天住在空闊的大殿裏面,肯定很涼快。

李賢、李顯和李旦三兄弟各自散去,李顯一路騎馬,累得氣喘吁吁,臉色白,是被兩個宮人合力架着抬走的。

裴英娘跟在武皇後身邊,武皇后沒話,她不敢隨意走動,始終離武皇后落後五步遠,亦步亦趨跟着。

武皇后時不時回頭看她一眼,臉上看不出喜怒。

在正殿內堂前,武皇后被一個頭戴長腳襆頭,身穿圓領窄袖袍的宦者攔下:“殿下,大家怕是不便見您。”

武皇后淡笑一聲:“可是我外甥女來了?”

宦者佝僂着腰,幾乎要趴在地上。

顯然,武皇后猜對了。

裴英娘心中暗暗叫苦。

傳說武皇后的外甥女魏國夫人賀蘭氏和高宗李治關係曖昧,李治還曾親口允諾會冊封賀蘭氏為妃子。但因為武皇后早已將高宗的後宮全部廢置,賀蘭氏沒能如願封妃。

裴英娘低下頭,看着自己腳上穿的花緞平頭履呆。

她的羅襪早濕透了,宮人們很貼心,在路上的時候,已經替她換好嶄新乾燥的鞋襪。

武皇后平靜道:“進去告訴陛下,我要立刻見他。”

她沒有動怒。

但宦者仍被嚇得汗如雨下,兩腿直打哆嗦,踉蹌着走進內堂。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帝后感情深厚,偶爾失和,總會有和好如初的一天,倒霉的永遠是近身伺候的宮人。

宦者進去不久,內堂里傳出一陣嬌媚的笑聲,像晶瑩的露珠從盛放的花朵間流淌而下,婉轉輕柔,惹人憐愛。

裴英娘默默嘆息,這個魏國夫人,膽子未免太大了,竟然敢用這種後宮妃嬪之間的拙劣手段刺激武皇后。

武皇后是誰?她早就跳脫出高宗的後宮,把目光放在朝堂之上,以皇舅長孫無忌為的關隴貴族體系已經被她各個擊破,殺的殺,貶的貶,流放的流放,再沒有起複的可能。

世家大族的命運,只在她一念之間。

殺伐決斷的武皇后,根本不會將一個向高宗邀寵的女子放在眼裏。因為她如今權傾朝野,實權在握,連高宗都得忍讓她幾分。

俄而只聽環佩玎璫,香風細細,一個頭梳靈蛇髻,穿梅紅地綉鸞鳳銜同心百結訶子,外罩雪青色大袖紗羅衫,系十二破間色羅裙的女子緩步踱出內堂,鬢上的鎏金鑲嵌綠松石步搖在暮色中閃耀着奪目光澤,茜色百花披帛一頭挽在臂間,一頭拖曳在石磚地上。

外面天寒地凍,賀蘭氏竟然只着一件薄薄的、透明的紗羅衫,露出大片裸、露的肌膚,羅衫下的肩膀和玉臂肌理均勻,圓潤豐澤。

訶子緊緊勒在胸前,讓雪白的胸脯顯得更豐滿,纖細的腰肢顯得更誘人。

武皇后提倡節儉,為做表率,每每以一身七破間色裙示人,不管她是惺惺作態,還是真心為之,反正她的一系列舉動為她博得一片讚譽之聲。

賀蘭氏偏偏在老虎頭上拔毛,穿着一襲寬大華麗的紗羅衫、十二破間色裙,走到武皇後面前,嬌笑一聲:“姨母,您可回來了,陛下嫌殿中煩悶,非要一大早召我來宮中陪他說話,一晃都天黑了!”

宮人們垂靜立,宛如泥胎木偶。

武皇后抬手輕輕揪一下賀蘭氏暈紅的臉頰,笑得很慈祥,“既然天色已晚,你就在宮中歇下吧,免得碰上金吾衛盤查。”

賀蘭氏露出一個甜美天真的笑容,“多謝姨母。”

說完這句,她竟然真的轉頭往側殿走去,打算留宿在李治的寢宮中。

裴英娘眼皮直跳:魏國夫人,您沒看見所有人都在用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瞻仰你嗎?

武皇后目送賀蘭氏走遠,嘴角的笑容漸漸隱去。

宮人試探着道:“殿下?”

武皇后回頭,指指裴英娘,“帶她去換身裝束。”

宮人拉起裴英娘的手,轉入後堂。

一個梳翻刀髻的中年婦人小聲道:“殿下,可是要為裴小娘子換上公主的舊衣裳?”

李治和武皇后膝下只有一女李令月,今年十歲,號太平公主,極得帝后寵愛。因為宮中只有李令月一位公主,加上她地位尊崇,宮女、女官們平時提起她,一般不會特意提封號。

武皇后淡笑一聲,“不,你去殿中省尋殿中監程福生,他知道該怎麼辦。”

中年婦人面露訝異之色,程中監掌管天子的衣食住行,和裴十七娘有什麼關係?

心裏雖疑惑,但她不敢多問,一徑找到殿中省。

殿中監程福生果然早就準備好幾套衣裳,有半臂襦裙,袍衫靴褲,夾襖背心,件件都是宮用的上好料子,就是看起來有些陳舊,像是某位貴人穿用過的舊物。

問清裴家小娘子的年紀和身量大小,程福生挑出合適的尺寸,交給中年婦人。

宮女們手腳麻利,很快把裴英娘打扮好。

她身穿骨縹色散點小簇花孔雀錦上襦,墨綠寶相花紋對襟半臂,緗色折枝並蒂蓮羅裙,胸前掛一副大紅瓔珞,腰間束湖藍色宮絛,佩刺繡卷草紋香囊,肩披綠地金花妝花緞帛,臂上一溜鏨刻花絲金臂釧。

換好衣裳,宮女打散裴英娘的長,重新為她梳髻。

她縛用的石榴紅絲絛被丟棄在梳妝枱下,宮女另外挑了條鴨蛋青絲絛為她縛起螺髻,絲絛留出很長一段,垂在肩頭,鬢間飾以簪環點翠珠花。

因為她還沒有打耳洞,耳鐺就免了。

宮女還想給裴英娘塗胭脂,剛掀開蚌形銀盒子,中年婦人道:“小娘子年紀還小,膚色嬌嫩,不必妝粉。”

她圍着裴英娘轉一圈,滿意地點點頭,“再點上美人痣即可。”

宮女答應一聲,在裴英娘的眉心中間點上一點硃砂。

宮女半跪在地上,手裏舉着一枚黃金琉璃花鳥紋十二棱銅鏡,方便裴英娘檢查自己的衣着。

鏡中的小娃娃皮膚雪白,眉目清秀,眉心一點朱紅,可憐可愛,像瑤池聖母座下的玉女。

裴英娘悄悄鬆口氣,幸好她年紀不大,不然一套傅鉛粉、塗胭脂、畫蛾眉、貼花鈿、貼面靨、描暈紅、塗唇脂的程序走下來,她早餓暈了!

武皇后看到打扮停當的裴英娘,兩眼一亮,頷道:“果然很像。”

裴英娘心頭猛地一跳:像誰?

千萬別像武皇后的某個仇人啊!

不是裴英娘膽小怕事,而是她早有自知之明,如果她是深處內宮的后妃,憑她的腦子,絕對是最先死的那個炮灰!

而且是那種死之前還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死的炮灰……

掌握朝堂的大致動向也沒用,她只是個八歲小姑娘,根本不是未來的女帝武皇后的對手。

還是老老實實聽話吧。

內堂靜謐無聲,殿中燃着數十盞鎏金貼花紋燈,數百枝兒臂粗的蠟燭熊熊燃燒,時不時出一聲噼里啪啦的油花炸響。

裴英娘輕斂衫裙,從花紋燈前走過。

這個時代蠟燭還是比較珍貴的,唯有皇宮裏的天子財大氣粗,捨得一夜燒這麼多枝。

昏黃的燭光中,依稀可以看見一個清瘦的身影斜倚在殿中火爐床前,兩邊分設八床坐席。

桌椅板凳的普及是宋朝之後的事,唐朝上到天子、天後,下至平民百姓,家中都沒有椅子。家家戶戶廳中設坐榻、坐席,跪坐、跽坐、盤腿坐,怎麼坐都行,反正沒有椅子坐。

五代到北宋初年,椅子高几等傢具逐漸流行,但是坐在椅子上、雙腿自然下垂的姿態,仍然被世人視為粗俗。

裴英娘已經習慣沒有椅子可坐的現實,按着宮女的吩咐,肅禮畢,乖乖站在殿中,等李治話。

說起來要感謝武皇后,她為了謀求政治資本,下令父在母亡時,百姓必須為母服喪三年,提高了女性的社會地位。以前婦人們面見聖人,必須行大禮,現在女性們覲見聖人,只需行肅禮,不必下跪。

李治正值中年,面白寬額,下頜有須,大概是多病的緣故,眉宇間略帶郁色,頭綰碧玉簪,穿一襲家常素色無紋圓領蜀錦袍衫,靠在憑几上,抬起眼帘,“這是誰家女郎?”

武皇后笑道:“陛下,你看她像誰?”

李治患有眼疾,視力模糊,看不清裴英娘的相貌,朝她揮揮手,輕聲道:“走到朕身邊來。”

語氣柔和,姿態隨意,不像縱橫睥睨的大唐皇帝,更像一個慈愛溫和的長輩。

裴英娘鼻尖微微一酸,阿耶裴拾遺從來沒有用這麼舒緩的語氣和她說話,貴為天子的李治卻待她如此溫和。

她靠近幾步,鼻尖嗅到一股清苦的幽香。

李治每天服藥,身上總帶着一股葯香。

他鬆開憑几,直身端坐,仔細端詳裴英娘。

看清裴英娘的五官時,李治呼吸一窒,瞳孔驟然縮小:“你……”

他雙唇翕張,出一個近似嗚咽的氣音,兩行淚水從眼角滑下,滴落在衣襟前。

裴英娘瑟縮了一下,偷偷看一眼氣定神閑的武皇后:李治哭了?

李令月和裴英娘灰溜溜去東亭上學。

麟德殿兩側有兩座亭子,一座叫西亭,一座叫東亭。

東亭環山抱水,環境清幽,和學士院離得很近。

裴英娘聽忍冬說過,教授她們學問的先生,除了掖庭的女官,還有學士院的儒學士。

李令月仍然對薛紹念念不忘,一路上都在抱怨李旦。

薛紹出身高貴,母親城陽公主是太宗李世民和長孫皇后之女,李治的同母妹妹。

城陽公主身為嫡出公主,從小錦衣玉食,備受寵愛。先嫁杜如晦之子杜荷,杜荷捲入謀反案被殺后,改嫁饒州刺史之子薛瓘。

薛瓘是當時長安數一數二的美男子,城陽公主的第二段婚姻美滿順遂,夫妻感情和睦,先後生下三個兒子。

薛紹便是城陽公主和薛瓘的小兒子。

城陽公主寵幸優渥,地位尊貴,婚姻幸福,但卻沉迷於巫術,麟德元年,還鬧出一場震驚朝野的巫蠱事件。

武皇后十分震怒。

李治疼愛嫡親妹妹,不忍心懲戒城陽公主,只將無辜的駙馬薛瓘貶為房州刺史,把事情掩蓋過去。

幾年前,城陽公主和薛瓘先後病逝於房州。李治傷感不已,因見年紀最小的外甥薛紹年幼,下令將他接入宮中撫養。

薛紹酷似其父薛瓘,眉清目秀,俊逸無雙,宮人們暗地裏叫他“美三郎”。

李令月把兩條玫紅裙帶揉得皺巴巴的,氣惱道:“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三表兄又不是外人,我喜歡和他一塊玩,礙着誰了?八王兄多管閑事!”

裴英娘眼觀鼻,鼻觀心,不多做評價。武皇后不喜歡薛紹,李旦阻止李令月和薛紹來往,也是為李令月着想。

可惜了李旦的用心良苦,他直覺敏銳,窺出武皇后對薛紹有心結,卻無法改變李令月對薛紹的愛慕之心。

十來歲的天真少女,正值春心萌動的懵懂年華,眼裏只看得見表兄的俊秀風流,哪裏聽得進親人苦口婆心的勸告呢?

眼看離東亭越來越近,裴英娘收回越飄越遠的思緒,低頭整理衣襟——頭一天上學,她有些緊張。

東亭正殿三面環水,迴廊相接,和裴英娘住的東閣很像。

為兩人教授經書的是位頭花白的儒學士。

裴英娘進殿後,鄭重向老學士行禮。

老學士有些受寵若驚,還禮不迭。可以想見,李令月平時對老學士有多隨便。以至於老學士看到一個尊師重道的學生,竟然激動得語無倫次。

裴英娘退回自己的坐褥上,翻開書案上的卷冊,現赫然是一卷手抄的《急就篇》。

她有些啼笑皆非,太子李弘和六王李賢都是天資聰穎之人,李旦是李治最小的兒子,也博覽群書、滿腹經綸,李令月有幾個好學的兄長做榜樣,怎麼還在學《急就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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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第一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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