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假一張
季笙越過青苔,走進竹籬茅舍中,一席空地上,有女席地而坐,面前擺着七弦古琴,季笙縱是同為女子,也不禁被她吸引。
“她”長得清麗秀雅,容貌極美,但真正打動人的是她身上那種乾淨的氣質。好似空山新雨後的一朵蓮花。其眉眼帶着清瑩的笑意,笑意里蘊藏着一絲說不出的寂寥。
世上還有人能配得上她嗎?
“唯不忘相思。”季笙喃喃念着,她心裏應該是有人了。
她有些酸楚和嫉妒,這樣的女子怎麼還有人能值得她相思。
“我知道你是誰,也知道你的來意。”琴聲徐徐落下,女子向她含笑道。
季笙躬身遞出那張紙條。
女子看也不看,將其點火燒掉。
季笙不由驚訝。
女子微笑道:“此情無計可消除,只是啊,我本也不願意消除。”
季笙試探道:“沈?”
女子道:“沈煉,你是沈煉的傳人,我知道。你確實有點不一樣,也有些像他。”
季笙神色有些複雜,照着溫婉女子的說法,自己還算是祖師的後人呢。
而這位好似是祖師的紅顏知己,真有些亂。
女子道:“他是了不起的超脫者,所以他最後總想對得住所有人。她師姐的願望是跟他能在一起,因此他化了一道夢,圓圓滿滿。他也想滿足我的願望,可是啊,我怎麼能跟別人分享他呢,而且我就是我,我要的東西,我自己會去取,取不到,也不用誰來施捨。”
她頓了頓,忽地笑吟吟道:“我總歸為難得他夠嗆,也叫他永永遠遠休想忘了我。”
季笙聽着她的話,心裏更喜歡她了。是純粹的喜歡這種人。
若是大叔見到她,定當引她為知己吧。
大叔在那樣的局面下,做出了所有人都想想不到的選擇,她為他驕傲,更不能讓他一直沒法出來。
如果她死可以解決這個難題,她一定毫不猶豫。
可是呢,她死了不能解決問題,她也不能死,否則大叔便還是輸了。
季笙見女子有拒絕她的意思,便靈機一動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里春。祖師走了,他留下這句話。”
女子的笑意消失,她忽地嘆息道:“你走便走,何必要說這些。”
季笙看到女子神情,心想,看來還是祖師留下的話管用。
女子繼續道:“不同桃李混芳塵,他是說自己,也是說我與眾不同,他這個人啊,總是不輕易夸人的。”
季笙道:“還請姐姐指點迷津。”
女子笑道:“你知道我修鍊的是什麼道么?”
季笙道:“不知。”
女子道:“真空妙有。”
季笙眼睛一亮,她明白過來,真空妙有似乎正可以對因大叔的難題。
女子道:“空是真空,有是妙有;也可以說緣起性空,性空緣起。因為真空,才能緣起妙有。有與空之間並沒有絕對。但這個道,究其根源來自於道家之有無。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
季笙道:“還請姐姐教我。”
女子淡笑道:“你認為超脫者有情還是無情?”
季笙道:“有情,有便是無,無便是有,同出而異名,其致一也。”
女子微笑道:“你沒辜負他的教導,只是理解容易,修行起來,可不容易,否則彌勒、地藏、觀自在這些人早就超脫了。”
季笙道:“無論有多難,我都不會放棄。”
女子搖了搖頭道:“傻姑娘,世間之事若只是一個難字,那世間也沒有什麼遺憾了。”
季笙道:“若是不做,那一定有遺憾。”
女子微微一笑道:“你倒是個好姑娘。”
然後女子讓季笙留下來陪她,山中無歲月,寒盡不知年。
季笙只是在山中陪女子說說話,彈彈琴,松花釀酒,春水煎茶。
她此生以來,唯有這段日子過得像神仙一樣。
但女子並沒有告訴她,如何修行。
季笙起初是想問,後來卻領會到了,她不必問。
道就在眼前。
女子便是她要修的道,她何必問,看就是了,相處就是了。
…
…
“你可以下山了。”一天,女子彈完一曲。
季笙略有些驚訝,她道:“可我還沒修行完啊。”
女子微笑道:“你知道人間有句話叫做‘功夫在詩外’么?“
季笙道:“你的意思是我的修行要在山下才能完成?”
女子道:“你若抱着此念,便是還沒下山。”
季笙有所悟,說道:“那我沒有此念,也還是在山上。”
女子含笑道:“你說出這句話,確實可以走了。”
她也不在說山上山下。
真空之妙,說了便是落在實處,便不是真空之妙了。
季笙躬身一禮,目露感激。
她很是有些不舍,但不舍也得舍。
走下即墨峰。
季笙躊躇片刻,然後一回頭。
即墨峰已經不在了。
她忍不住一聲嘆息,其實結果她已經猜到。
人世哪裏沒有別離,但別離之後,只要還能相聚就好。
“大叔,我們還會相聚的。”
季笙輕聲道。
…
…
季寥不知道季笙為他付出了許多努力,但他猜得到。縱使所有人都放棄他,但季笙不會。
這個姑娘,像他!
他在無之界,沒有人時,可以說無聊得可怕,因為這裏除了他什麼都沒有。
或者說,旁邊的天河,以及他坐下的石頭,其實都是他自己。
季寥現在算是能體會到超脫者們的一點心情。
難怪他們想要徹底超脫。
否則等於整個世間都是他們的馬甲,即使找個人說話,也是自說自話。
他們就是世間一切。
唯一還好的是,超脫者不止一個。
於是季寥明白,超脫者是樂意見到有人超脫的,如此才能讓他們無聊的生活多點樂趣。
超脫者會無聊么,一定會。
因為有便是無,無便是有。
季寥伸了伸懶腰,這裏沒有時間,所以一旦沒有人來看他,便好像是永遠沒有人來看他。
“上次做夢到我這裏來的小子,好似一直都沒來看我。”季寥嘀咕道。
…
…
白子虛踩着一個修士的脊背,微笑道:“你知不知道,你身邊所有人其實都是我的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