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浮沉一閑人
凌無憂驚訝於手中感覺,那芊弱的胳膊,瘦得令人心酸,感受到雨墨的倔強掙脫,凌無憂不由分說將他攬在懷,接過陰雨晴遞來的帕子,在他小臉兒上擦了起來,似擔心磨破他細嫩皮膚,動作小心輕柔。
擦了一遍尚不夠,又細細將他濕漉漉的脖頸子也擦了個仔細,甚至連耳朵后也抹了一遍。
小時候每每她撒野玩耍滿頭大汗時,娘親也總如此細細為她擦拭。
“你……你,才是小孩……”雨墨語不成調,擰眉喘息着,掙扎的動作倒是停了下來。
“雨墨,你先緩一緩,待氣喘勻了再說話不遲。”陰雨晴一手為他擋額遮着蔭,另一隻手以手為扇,為其扇風。
“你們……你們知不知男女授受不親,光天化日下拉拉扯扯成何體統,到底知不知羞?”氣終於喘勻了的雨墨一臉嫌棄狀推開凌無憂的帕子,揮開陰雨晴為他遮陽的手。
“嗤——”凌無憂不由樂了,上下打量氣哼哼的雨墨,笑道:“你頂多十一二歲,連我大都沒有,做我的弟弟還差不多!”
寧王身材修長高大,凌無憂隨了他,雖尚未及笄,但個子顯然較同齡女孩高出許多,長她兩歲的陰雨晴亦是身材高挑,雨墨身姿雖挺拔,可同二人相較,卻矮了許多。
“我都已經十三了!”雨墨心有不悅,鄭重道。
凌無憂與陰雨晴一怔,不禁又仔細上下打量,末了齊齊目露同情,看在雨墨眼裏難受的緊,他雖已十三,卻因臉嫩芊弱看似只十一二歲……
“你們這是什麼眼神?”
“你便是十三了又如何,還是比我小,乖乖聽姐姐的話,”對這個漂亮又倔強的男孩子,凌無憂莫名心生親呢,笑盈盈的摸摸他發涼的額頭。
雨墨美玉般的小臉兒皺成一團,嫌棄的一甩腦袋,但到底未反唇相譏,他感覺得出對方發自內心的善意,而於他,實是該叫凌無憂一聲姑姑。
“雨墨,為什麼只你一個人來聽松觀?怎家人不陪你一起?”陰雨晴好奇道。
雨墨神色倏忽暗了下來,垂了眼帘掩去眼底里的冷厲,淡淡道:“家裏只我一個了,我來這裏就是為他們上香點燈的。”
陰雨晴與凌無憂張了張嘴,卻無言以對,只下意識上前各牽起他一隻手,似欲將自個兒的溫度與力量傳給這個孤獨可憐的少年郞。
雨墨忽的抬頭,昂着小下巴,眨巴眨巴燦如星辰的瞳子,似解釋又似不以為然道:“你們不必同情我,我過得很好,我現在安王爺身邊做書童,憑安王府的名號,沒人敢欺負我!”
“你們兩個,幹嘛抓住我手不放?”
“我不要你們牽着我手走路……”
“上台階的力氣本公子還是有的……”
“我不是小孩子……”
“放手!本公子讓你們放手聽到沒有……”
“好好好,雨墨公子不是小孩子,可我們就是想牽着雨墨公子走。”
“你們……”
“乖,聽姐姐們的話,再晚就錯過道觀午膳時辰了,你肚子不餓嗎?”
雨墨收了聲,只默默瞅瞅兩邊牢牢牽着自個兒的細白小手,冰封的心有一絲暖流過:這感覺,似乎……還不賴。
艷陽下,長長天梯,兩少女牽着少年郞的手,三道略顯單薄背影,手挽手,一步步拾階而上,有着股令人心安的沉靜與挺拔。
待登頂入了“聽松觀”,已是一個時辰后。
“聽松觀”觀主,歲寂道長已出外尋游月余,至今未歸,其師叔落塵道長接待上香眾人,名為接待,實是只露了一下臉,便飄飄然而去,慈善無爭的眉眼,看破紅塵般的淡然,雪白拂塵長絲,寬大的青色道袍無風自舞,頗有隱世高人之風。
凌無憂為亡父點燃長明燈,供奉了長生牌位。
傳在此天地靈脈之地燃長明燈,供奉長生牌位,可引亡靈找到回家的路,令迷茫散失的魂魄重聚,化戾氣苦難為詳和,令來世運途坦順……
凌無憂定定望着壁龕里寫有凌行霄的黑金石牌位,絕美的小臉佈滿憂傷與思念,善睞的明眸水光涌動,恍惚間,已是淚流滿面:
昔年活生生的人,如今只這冰冷牌位上的三個字……
當年寧王爺身死,只凌蒼悟混入軍中親眼目睹他於亂軍中被刺殺梟首的一幕,寧王身死後屍體被奉皇命剿殺叛軍的肅帝親軍搶了去,雖後來太子謀逆之罪平反,寧王爺骨骸亦入了皇陵,可被抄家流放貶為庶民的妻子兒女卻不得拜祭,只得在巒城為他立了衣冠冢……
想寧王夫妻鶼鰈情深,寧王死後卻孤孤單單躺在那黑幽死寂的皇陵中,未亡人生不得與之相見,死不得與其同穴!這份痛,錐心刺骨,更令人齒冷……
與其說肅帝心存仁念,給了寧王皇家體面,不如說肅帝的怨念有多深,才會令這對恩愛夫妻死都不得相見……
陰雨晴抹去眼角的淚,看着跪在身前伏地悶聲痛哭着的凌無憂,起身默默走過這一個個的壁龕,此時的凌無憂不需人的勸解安慰,只需一個人靜處發泄心中情感。
快要走出長生殿之時,拐彎處看見雨墨素身而立凝望着黑金石牌位出神,恰如在山腳下的他,孤寂蕭索,身上縈繞着無盡哀傷。
陰雨晴腳下一滯,伸頭看去,注意到壁龕里長生牌位上的幾個字——浮沉一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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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凌無憂一大早出發沒有食慾,只吃了一碗米粥,而雨墨瞧着體質虛弱奈不得餓的樣子。
陰雨晴找小道士拿吃食,因早已誤了午膳時辰,而觀中又嚴格遵守觀規,小道士只能給陰雨晴兩把素麵,一顆小菜心,借她小廚房自己做吃食。
陰雨晴很快下好了面,盛了三碗,清湯上浮着碧綠的嫩菜心,瞧着倒也清亮爽口。
心緒低沉的雨墨不知不覺走入觀中松林間,看見陰雨晴在林中一石桌上擺好了面碗,空氣中一股淡淡的清新麥香,陰雨晴抬頭笑道:“雨墨,餓了吧,正好面有多,多做了你的一份,雖說這面素淡了些,可誤了觀中用膳時間也只能將就着吃點了。”
雨墨也未客氣,走過來端起面碗安靜的吃了起來,吃相優雅從容,倒像個禮儀極好的世家公子。
陰雨晴臉上笑容忽斂,烏濃長眉微蹙,清亮的眼眸警惕的掃向松林,驀地沉了臉喝道:
“何人鬼鬼祟祟,出來!”
兩男子緩步而出。
不明所以的雨墨抬頭觀望,當看見為首者,他神色陡變,亮如星辰的眸子殺氣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