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願意(1)
北方省,C市。
正是八月最熱的天氣。
氣溫天天都在38℃上下徘徊,筆直的柏油馬路似乎要被烈日炙烤融化,踩在上頭都粘鞋底。沒有風,其實有風也是熾熱的還不如沒有,時髦的姑娘們急匆匆從街道上走過,五顏六色的連衣裙也勾不起讓人多看一眼的慾望。
實在是太熱,郭陽靜靜坐在北方晨報國內新聞編輯部的辦公室里吹着電風扇,聽着眼前矮胖分管副總編孫某人的訓話,耳邊卻久久在回蕩着一句鬱悶到骨髓里、與時下場景格格不入的話——
“2017年,在紙媒式微的當下,轉型好的能多活幾天,轉不過彎的,也都快死了。”
郭陽臉色複雜中帶着一絲詭異,其實他已經很久沒有轉過彎來了。從孫某人闖進辦公室來大發雷霆、旋即喋喋不休地訓話開始,他的整個大腦思維和靈魂狀態就處在了某種難以用語言形容的空白震驚狀態中。
這討人厭的矮胖子明明已經退休好久了,可時下卻怎麼偏偏還在眼前晃蕩呢?過去多少年,他早就想收拾這死胖子了,只是歲月不饒人,等郭陽當上北方晨報總編的時候,胖子早已退休回家含飴弄孫,根本不給他機會。
對面那燙着大波浪捲髮的女編輯林美美——沒錯,就是叫林美美。問題的關鍵在於,她不是早就從多愁善感的林妹妹變成了情緒無常的林大媽,前一刻還在郭陽面前可勁抱怨紙媒的窮途末路、賭咒發誓要辭職走人、下海去煥發第二春的嘛,如今卻為何還低眉垂眼地裝做認真傾聽狀?
太能裝了,只是當印象中的裝×驟然演變成記憶中漸漸模糊遠去的裝嫩,郭陽一時間還很難接受。
歲月真是一把殺豬刀啊。如果郭陽與林美美不是十多年的同事,坐在同一間辦公室里鬥嘴又不是一天半載,還真是難以把那濃妝艷抹腰如水桶般粗細且俗不可耐的身影,與現在視野中觸手可及的淡掃蛾眉尚保持一分清純三分姿色五分身材的林妹妹重疊起來。
還有背靠背的眼鏡張啊。瘦削的肩頭伏在米黃色的壓着一塊玻璃板的破舊辦公桌上奮筆疾書,貌似恭謹,實際上對矮胖子的訓話置若罔聞。郭陽第一眼掃過去,最大的疑問就是這廝的禿頂什麼時候變得烏黑油密了?這個時候,他突然想起,似乎在他剛就業來晨報工作的初期,眼鏡張還戴着一頂神秘的假髮。至於後來為什麼不戴了,他倒是沒有太關注。
眼前人影綽綽,孫胖子唾沫星子四濺,郭陽抬起頭,眸光閃爍。他已經確定這基本跟夏洛特煩惱開局的電影蒙太奇手法幾乎如出一轍,只是他並非那個大鬧了前女友婚禮現場倒在馬桶上混吃等死——失意頹廢的穿越劇主角,而是叱吒風雲站在行業巔峰的成功人士啊,這算是演的哪一出呢?
時空錯亂?平行宇宙?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
一個亭亭玉立的身影突然出現在辦公室門口,悄無聲息。
孫胖子立即停止訓話,眼神分明都有些發直。
儘管有了前面很久的心理與思想準備,郭陽還是感覺心底隱隱像是被哪個人用刀子狠狠剜了一道口子,不知道什麼顏色的鮮血在無聲流淌着。但他馬上就又變得欣喜若狂,無以名狀。
情緒陡然間激動失控起來,手裏剛端起的搪瓷茶杯噹啷一聲摔落在地,鐫刻着一顆紅心向太陽圖案的那一面滾到了林美美的桌子底下,水花四濺。
林美美和眼鏡張都吃驚地扭頭盯着郭陽。
周冰活生生站在門口,默默看着郭陽,不說話。
郭陽已經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迎上去。
依舊是那盈盈一握的腰肢,瘦削的雙肩勾勒着優雅的弧度。曼妙的身材隱藏在寬鬆的白色T恤+牛仔弔帶裙褲下,烏黑如雲的長發隨意攏在腦後,被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束為兩層,隨意、自然、恬淡,一如那山間清泉上空瀰漫的雲淡風輕。
稍稍有些風塵疲倦的清秀容顏上,那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還是具備讓郭陽心悸的魔力。她含情脈脈地望着漸漸走過來的郭陽,空靈淡雅的氣質沒有變,卻無法否認還是多了一絲的資本主義的味道。應該說美國人還是深深影響了她。這是她不甘心並鼓起勇氣再次返回的關鍵。
說變,都變了,說不變,其實一切都沒有變啊。
她就像是尊美麗的雕像一樣凝立在那裏,沒有進,也沒有退。
郭陽走到近前,兩人面對面站着,默默無言。
執手相看雖然沒有淚眼,卻還是無語凝噎——對於周冰來說,這一年的離別雖然說久也不算太久,可心底充斥着的刻骨銘心的痛和思念讓她在大洋彼岸度日如年;而對於郭陽而言,這卻是一世的永訣、讓他的生命和生活由此永遠失去了光彩奪目的顏色。
兩人一起離開辦公室轉身下樓,一起穿過這棟略有些陰森氣息的四層樓的長長走廊,誰都沒有說話,但臉上卻都帶着發自內心的甜蜜微笑。
走出辦公樓的陰影,一下子置身於陽光絢爛之中,彷彿跳進了高溫火爐,兩人忍不住同時嘆息抱怨起來。
“這鬼天氣真是熱死了,陽陽,咱這地方什麼時候變得這麼熱了?”這是周冰的第一句話。
“是很熱啊。”這也是郭陽確認自己莫名其妙卻又真真切切是重生回到近二十年前——之後的第一句話。
算是一個資深媒體人和具有傳奇色彩的報業大亨疑似過勞猝死在愛黨愛國敬業的工作崗位上,一絲真靈不昧、引來上天眷顧重活一回稀里糊塗的開場白吧。
“怎麼這麼熱?”周冰又道。
“我怎麼知道呢。”
兩人忍不住又同時笑了。互相對視一眼,繼續往前走,走在烈日下和鋪天蓋地的蒸籠中,卻找不到駱駝祥子汗流浹背的苦情感覺。
到處都是耀眼的白光,晃得人眼暈。馬路上空無一人,那寬敞的馬路上偶爾有幾輛汽車飛馳而過,一眨眼就沒了影子。
“陽陽,我們再這樣走下去,非要烤熟了不可。”
周冰站在行人路上一顆法國梧桐樹下,停下腳步,手抄在寬鬆弔帶牛仔裙褲的口袋中,嬌俏的面孔上浮起一絲溫柔的笑。
這是郭陽無比熟悉的笑容。
郭陽抬着臉,看得有些沉醉。
周冰雙手在口袋中來回晃蕩着,跺了跺腳嬌嗔道:“你到底聽見我說話沒有?”
郭陽嘿嘿笑了笑:“聽着呢,不過,烤熟了最好,你把我吃掉,我再把你吃掉,我們就不用再分開了。”
“貧嘴!”周冰撇了撇嘴。
郭陽猶豫了一下,還是探手過去試圖抓她的小手,周冰一怔,下意識地掙脫。郭陽不死心,再次去抓,周冰還是再掙脫開。
“陽陽,我們已經分手一年了。而且,當初是你堅決提出分手的。”周冰幽幽道。
“我……知道。”
“既然你知道……還想幹什麼?”
“我……不知道。”
周冰聞言呆了呆。
她掏出一面手帕擦擦汗,緩緩抬起手伸給郭陽。郭陽抓過她的小手,重重地握了一下,爾後下意識地動作熟練地用拇指的指甲輕輕從她小手的掌心柔嫩的肌膚上劃過。
她的手猛然哆嗦了一下,身形一震,整個肩頭都在輕顫起來,瞬間淚盈滿眶。
熟悉的小動作,幸福的暖流蕩漾流淌在她的全身。她彷彿回到了一年前,回到了兩人並肩徜徉在大學校園的燕子湖畔、紫竹林中、聽濤閣下,回到了那每一個甜蜜的日日夜夜。
“陽陽,你說實話,你想我嗎?”
“想。”
“你想要我回來嗎?如果你要我回來,我就回來,怎麼樣?”周冰翹起腳、噙着淚的眸子凝望着神色卻漸漸有些陷入複雜恍惚狀態的郭陽,柳眉一挑,莫名的傷感和緊張,又有熱切的期待。
“我願意。”也就是片刻的功夫,郭陽就目光清明堅定不移地一把將周冰擁入懷中,緊緊地抱着,任憑她伏在自己的胸膛上情難自已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