箭逐雲鴻
“噫,您穿過的讓我穿,我下不去那手。”
太子說大膽,“你敢嫌棄我?”
天底下還有人敢嫌棄太子?也不看看自己的斤兩!
星河討好地笑着,“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來給您拽,您手上勁兒不行。”說罷沒等太子答應,兩手上去,拇指使勁往腰上挖。結果挖了半天,連一根指頭都沒能嵌進去,太子的油倒揩了不老少。
太子垂眼看她,“瞧見了嗎,這就是你做的褲子。”
她半蹲着,仰頭望他,訕訕道:“我已經十來年沒做過女紅了,今天這手藝全靠童子功,您還挑揀呢,讓別人做去吧。”
太子不悅,“貼身的東西讓別人做,那要你何用?你都已經做過一回了,再做一回總該知道裏頭乾坤了吧。要是還做不成,那隻能說明你笨,我也不好意思替你找藉口了。”
可她還是想不明白,分明是照着以前的模子做的,為什麼偏偏拽不上去。忽然想到了一個理由,一拍大腿,“肯定是您長胖了,屁股大了,所以卡在這裏上不去。”
太子氣結,“你是瞎了嗎?我這樣的身條兒你說胖?我看你才胖呢!”一面不屈地拉過她的手擱在自己腰上,“什麼都別說了,你捏捏,硬不硬?”
她眨巴着眼睛說硬,“都是腱子肉啊。”
其實這些都是小意思,還有更硬更腱子的地方,他沒好意思拿出來炫耀而已。她的手指撥弦似的,在他腰上來回走,他本來想繃住的,可最後還是怕癢,縮成了一團。
他閃躲着,笑得眼淚巴巴,星河看他這樣,越發要逗他,追着上下薅,太子因邁不開腿,只好蹲下了。
“住手!”他氣喘吁吁,含着淚一臉正色道,“你再這樣,就別怪我不客氣。”
她還是頭一回發現,原來太子爺怕痒痒。她也蹲下了,小聲說:“您有痒痒肉,將來怕老婆啊。”
他銜恨瞥了她一眼,遇見她這樣的混賬,誰能不怕?
“過來,”他伸出手勾了勾,“讓我抱抱你。”
她偎過去,勾着他的脖子問怎麼了,“說您胖,傷了您的心了?”
他說也不是,“今天一天在外奔走,有點兒累了。暇齡和左昭儀的後事都是我吩咐料理的,你說天底下怎麼有我這樣的政敵,收拾了對手,還得負責給人收屍。”
她緊了緊胳膊,“這也是您難能可貴的地方啊,左手殺人,右手慈悲。您說到底還是個好人,只不過身在其位,不得不硬着心腸剷除異己罷了。”
他聽完了,慢慢嘆了口氣,“也是,我收拾完了她們,覺得她們也怪可憐的。但她們要我命的時候,又那麼可恨可殺。”
可能太子是需要一點心理安慰吧,星河作為得力的膀臂,適時吹捧他一下,能讓他幹壞事的時候更加心安理得。
一手在他脊背上捋了捋,薄薄的一層明衣,底下的肉體溫暖有力。雖然這擁抱的姿勢有點怪異,兩個人都是蹲着的,星河依然很努力地把下巴抵在他肩頭,這樣可以抱得更加貼心。
宮裏的物件陳設是這樣,每一個空間的劃分都有它特定的功能,地位越高的人,每天按照場合更換衣服的頻率就越高。這屏風之後有螺鈿高櫃,有衣架子,還有全身大銅鏡,是專門用來更衣的小天地。星河抬起眼時,恰好看見了銅鏡里的自己,那張熟悉的臉溫馴地依附在這個男人肩頭,男人結實的輪廓在紗衣下若隱若現……光溜溜的脊背,光溜溜的腰,拽不上去的褻褲發揮了它的巨大功效,她把眼兒細看,看見了太子爺的半拉屁股。再瞧真周些,連溝兒都看見啦,霎時覺得以往的爺不管多威風,都是她的錯覺。這才是真正的、現眼的、叫人不知如何是好的太子爺。
她嘿嘿笑起來,笑得花枝亂顫,笑得太子爺一臉莫名其妙。
“你怎麼了?”他推開她,仔細打量她的臉,“和我抱上一抱,叫你這麼高興?”
她扭捏了下,“我就是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實在又傻又好笑。”
太子聞言回頭看,果然倒映出來的兩個人都不怎麼機靈的樣子,真不明白摟摟抱抱的時候,為什麼要採用這樣的姿勢……等一等,脊樑往下那是什麼?他心裏一驚,忙站起來拽褲子,可是拽又拽不上,這下子太子尷尬壞了,星河還要哈哈大笑:“主子,我看見您的屁股蛋子啦。”
殿裏的兩個人,是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一個洋洋自得,一個氣急敗壞。殿外的德全直搖頭,現在的年輕人啊,真是什麼都敢幹。露腚這種事兒不能低調一點兒嗎?露就露了,還喊,叫人聽了多不好。指定是宿大人手藝差,害得主子出醜了。不過也不一定,沒準兒是太子爺自己使的壞,有意露一露,這不春天到了嘛。
最後的結局是,星河在太子的強壓下乖乖又做了條新的,一雙大螯,兩隻對眼,螃蟹依然威風凜凜,獨佔半壁江山。他還仗着自己是主子,非讓她穿他穿剩的,星河腰上繫着褲帶,感覺涼風透體而過,兩條腿簡直像被扔在了寒冬臘月里。說了男人的款兒和女人的款兒不一樣,他偏不信。沒辦法,她挑了個風和日麗的天氣,自己一個人躲在他坦里,把褲腿上的針線都拆了。兩邊接縫各剪掉兩指寬,再重新縫合上,這下子合適了——男人和女人的身形啊,看着好像差不了多少,等穿上同一條褻褲,才有切切實實的比對。
多要好,連貼身小衣都伙着穿,這回太子可有話說了。比這更不幸的是,消息不知怎麼傳出去了,茵陳過來串門的時候,見了她的頭一句話就是“姐姐您日子過得這麼緊巴兒?沒褲子穿,您還穿太子爺穿剩下的?”
星河眼裏有熱淚,她說不是,“我手藝不佳,給怹老人家的褻褲做壞了。他說扔了怪可惜的,賞我了,這是主子的恩典。”
茵陳聽完之後倒也認為合理,太子不就是這樣的風格嗎,“早前吃西瓜皮,這會兒改改讓您穿,摳門兒都摳到家了。”
星河難堪地笑,問她在武德殿好不好。茵陳臉上有些惘惘的,低頭說:“信王待我倒是挺好,就是那種好,好得不誠心,都趕上巴結了。我知道裏頭緣故,不就是因為我家裏有兵權嗎。我爹是將軍,我幾個叔叔伯伯也是,雖說不管京畿這片,可擱在外頭也算封疆大吏。”
所以人活着,各有各的苦惱。沒權的過完了今天,不知道明天何去何從。有權的又時刻傷嗟,不管是人事也好,婚姻也罷,得不到真心實意的相待。人家看重的只是你背後的勢力,並不是你這個人。
星河只有安慰她,“想得太多,人活一世處處陷阱,那路就走不下去了。你只要告訴我,你喜歡不喜歡信王,他可是少年才俊,出身不亞於太子爺。”
茵陳的回答也很直接:“我才不管他出身高不高呢,反正我不喜歡他。我不喜歡他,也不喜歡太子,我就喜歡您。如果您是男的,我一準兒嫁給您,您信么?”
都是孩子氣的話,星河撫了撫她的發,“可惜我不是男人,要不我就娶了你。”
可惜不是男人,她在控戎司當值時,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感覺。至於茵陳的現狀,背後的勢力不容小覷也是事實。雖然星海的觸手已經深入上林屯兵,甚至北軍新任的衛將軍都是他一手提拔的舊部,但比起上官家光明正大的大權在握,終究差了一程子。
誰迎娶茵陳,誰就如虎添翼。當初太子是這樣設想的,自己的親兄弟,能得此助益,就如同他自己得了一樣。現在不知還是不是同樣的想法。人到一定程度時,慾望會膨脹,那位長於皇帝之手,天天近距離接觸權力的信王,還能不能一心向著他的太子哥哥,誰也說不準。星河多年來經手的案子不少,吃這碗飯的人天生就有靈敏的嗅覺,所以她說滿室貴胄個個都有嫌疑,信王自然也包含其中。
做個假設,如果這事背後真兇是信王,成與敗各有怎樣的結果呢?辦得妥帖,一口氣除掉太子和簡郡王的勢力,剩下一個敏郡王容易對付,不論能力還是親疏,都是他勝出;辦得不圓滿呢,有暇齡公主為他頂缸,畢竟牽扯出公主入宮,與皇帝不歡而散的人是他。先除掉簡郡王那一支,對手當然越少越好,餘下的可以各憑本事,緩緩再圖後計。
所以茵陳現在在信王那裏,星河也有些不放心,只是不好明說,唯有囑咐她多加小心。實在不願意,等再過段時間想法子斡旋,或者謊稱自己得了重病,到時候宮裏為保太平,自然就放她出去了。
***
天漸漸暖和起來,宮牆外的柳樹上抽出了新的枝條,宮裏也到了換春衫的時候了。
一年之中還是春天最叫人心生歡喜,漫長的冬日過後總會迎來新的生機。身體不好的人,熬過了嚴寒就有轉機,比如皇帝。先前的變故令他消沉,但日子還要繼續過。彤史又傳來消息,左昭儀的事發生之後,皇帝御幸過溫室宮兩回。本來一切都是照規矩辦事,她得在寢宮外掐時間記檔,但惠皇后體恤她整夜侍立太辛苦,把她調到配殿裏去了。因此接下來的彤簿都是籠統記載,只知道宮裏哪位主兒得了聖眷,但諸如究竟幸了誰,歷時多長,再也沒有詳盡錄入了。
星河嘆了口氣,這個時候人人都在使勁兒,看着紅牆綠瓦,處處明媚,其實哪一處不是暗藏殺機呢。近來她也鬧起頭疼來了,梁夫人因敏郡王封王的事兒,見縫插針地和她哭訴。一樣的兒子,青霄在外頭籌糧,受盡那些人的白眼,回來又得不着好處,反叫皇帝訓斥。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多大的責任落在他一肩,到底誰能知道?”梁夫人說到傷心處,抽出手絹來抹淚,“我的兒子不是正根正枝兒,是我外頭和人生了帶進少陽院來的,這麼不受人待見。青主能幹,怎麼不讓他去辦?人家是千金萬金的太子爺,我的兒子是小老婆養的,合著就該咱們費心吃掛落兒?宿大人你給評評理,往後這差事辦是不辦了?老三本來就膽兒小,昨兒在御前又受一通喧排,要不是你父親幫着解圍,後頭還不定怎麼樣呢。”
星河笑得無可奈何,扶植一位不成器的皇子,將來事成便可挾天子令諸侯,但這一路走來的艱辛,也確實夠人喝一壺。她不住安撫她,“娘娘息怒,氣話在臣跟前說,咱們是自己人,不打緊的。可要是不留神讓別人聽去了,那可是了不得的大罪過。什麼帶進少陽院的,什麼小老婆養的,都不是給自己臉上增光的話,往後就不說了。這宮裏哪個是大老婆?就連現在的皇後主子不也是小老婆提拔的么,您置什麼氣呢。您目下要做的,還是同皇后處好關係,要防着信王和皇後接上頭。您想想,皇后無子,信王又未及弱冠,站在皇后的立場上看,信王比太子更容易控制。咱們呢,郡王有母,優勢雖不及他們大,但咱們郡王純質,不像他們渾身心眼子,皇后也明白這個道理。”
梁夫人臉上掛着淚,“如果到了那一天,兩宮太后怎麼處置?”
星河眼下只想打發她,陪着笑臉說:“天下都在您和您兒子手上了,處置一個沒人撐腰的太后還不容易?”
梁夫人琢磨了下,發現她言之有理,便慢慢平靜下來。說真的,至親之間性情的傳承,真是充滿了無比的玄妙,敏郡王是個老實頭兒,他母親也差不離。這樣的人拿來頂頭是極好的,但要順利送上高位,確實不是件容易事。
“您常往皇后宮裏跑吧?近來見着她身邊長御了么?”
梁夫人想了想,緩緩搖頭,“說起來將有三四個月沒見着她了……”
星河隱約覺得不大妙了,進出宮門的記檔,她也走人情查看過,並沒有聞啼鶯的名字。這就說明人還在宮裏,既然在宮裏,沒有不上值的道理,可見皇后是把人藏起來了。年下宿家通過騎都尉的關係和惠皇后結了盟,但這位惠后並沒有全然信任他們。她也發現了,最近延齡公主入宮較勤,皇後娘家雖不得力,但駙馬都尉燕雲深的家族,卻在大胤門閥中排得上號……只盼着延齡公主不會成為下一位隕落的公主,大權當前,能做到無動於衷的,大概只有死人了。
宮中瑣事紛雜,有時候星河寧願窩在衙門裏。一門心思辦差,比那些勾心鬥角要容易得多。
星海打發心腹來傳話,先命人盯着燕家,暫且不去攀搭他。總會有機會的,讓人有求於咱們,這樣的關係才香甜。
隨他們外頭怎麼做局,星河不想過問,不知怎麼的,最近越來越疲乏,遊興倒濃了。陌上花開,該出去走走了。她着人預備上了一壺好酒,自己夾着一塊薄氈上樞密院找霍焰,站在門廊上招呼:“霍大人,您今兒忙嗎?”
霍焰剛議完事出來,立在箭道盡頭的細墁地面上。她離這裏很遠,拔高了嗓門叫喊,喊得他麾下諸將都側目,他忽然心頭一亂。
已經到了沉穩的年紀,不像年輕人那麼張揚了,他沒有應她,只是偏頭把手上的公務囑咐副將,然後才舉步往臨街大門上去。
她站在檐下,眉眼彎彎,“年下說要請您喝酒的,到現在都沒兌現。明兒是花朝,也是太子爺的千秋,恐怕東宮要辦宴。我提前一天請您出去踏青,沒的一耽擱不知又拖到什麼時候。”
踏青?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兒了。當初在邊關的時候,每個節氣都算得很准,因為沒有戰事,全軍無聊。後來回京,掌了樞密院,反倒忙忙碌碌沒有時間了。
他有些猶豫,“我這樣的,踏什麼青……”
星河失笑,“您這樣的不能踏青么?”或者他是因為沒了夫人,喪失了遊玩的興緻,這麼一想真替他心酸,於是極力地攛掇起來,“我可是放下差事專程來約您的,您不能不賞臉。”
他沒有辦法,只能答應。同門上站班的知會一聲,牽了匹馬,同她信馬由韁往城外去了。
不走一走,不知道外面已經到了春暖花開的時節。花朝的廟會一向熱鬧,姑娘們在枝頭掛滿五顏六色的綵帶,還有各種花樣的花朝燈,等到了夜裏紛紛點亮,從一冬蕭條里掙脫出來的街道才真正有了人氣兒,變得鮮活起來。
看她一眼,她為踏青做了準備,雖然冠服儼然,但眉眼間有盈盈笑意。一手提壺,一手籠着氈毯,說找個好地方,再席地而坐和他共飲一壺春。
“兩回辦差,都勞您幫忙了。其實咱們之間不算相熟,可是見了您,我總覺得很踏實,我也說不上來是為什麼。”
覓得一處清凈地,綠草成茵的小山丘上,恰好有株梨花樹。梨花還沒開,但扶疏的枝葉在頭頂鋪陳,間或有光點灑下來,愉快地落在她的肩上和頭上。她把酒壺遞給他,自己揚手鋪氈子,嘴裏絮絮說著,一面抬頭沖他微笑。鋪好了崴身坐上去,伸直了兩條腿長嘆:“好山好水好風光啊,身邊還有個好人兒,這日子真愜意。”
赳赳的武將,別人見了總含敬畏之心,像她這樣甜言蜜語的不多。他心下好笑,但並不反感。她開始大口喝酒的時候,他甚至勸她少喝,怕姑娘家酒量不行,喝多了傷身。
她沒好意思說,自從上次太子爺喝趴下后,就再也沒敢勸她別貪杯,但凡知道她厲害的,看見她喝酒都繞開了走。她是深藏不露,也準備好了,回頭借酒蓋臉,來個酒後吐真言,拉近一下彼此的距離。
霍焰這人,真是她見過最沉得住氣的。他話不多,但說起時局見解來,句句都在點子上。她就那麼聽着,覺得比家學裏的先生打動人心得多,別人勸她的話可以不進耳門,但從他嘴裏說出來,她便要細細斟酌咀嚼。他說日後局勢會變得越來越複雜,一個左昭儀就讓太子傷筋動骨,接下來的路也不好走。
她問:“怎麼才能平衡四方,讓干戈止息?”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只有太子登基,塵埃落定后各歸各位,這朝堂才能安定下來。”
可是在這之前,還會有多少風波,誰說得清呢。她低下頭撫了撫酒壺的把手,“那天你說的,讓我不要步暇齡公主的後塵,我一直考慮到今天。”
“那麼考慮得怎麼樣了?”
她搖搖頭,“這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我停不下來。”
他聽后悵然,別過頭看遠處扯着風箏線奔跑的人。這種事確實不是說停就能停的,像人穿衣裳,穿得好增色增輝,穿得不好,人就變成衣架子,只做撐衣之用。他無意攪進黨爭里,霍家的王朝,誰當皇帝對他來說都一樣。他只是看她難得,有意提點她一下,盡到了那份心,一切便到此為止了。
喝酒吧,清風伴酒,與山水為鄰。他舒展四肢,挪手向後撐着,落下那一霎,碰上了溫暖玲瓏的指尖。他愕然回頭,她臉上有羞赧之色,還沒來得及開口,風中傳來極細的,哨聲一樣的嗡鳴。
戰場上出生入死過的人,對這種箭嘯刻骨般的熟悉。
她的眼裏浮起驚惶,凝住的眸中一線陰影穿雲破霧而來。他一躍而起,抽刀便斬,錚然一聲如弦斷。那刀鋒掀起的氣流拂動她鬢邊垂落的發,等她回過神來,他已經騰身追出去了。
面前的輕氈上躺着一支斷箭,身首分離,寂靜無聲。
她打了個寒顫,頹然跌坐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