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掩芳景
“我就不進去了,大人是宗室,由您去辦,也好替公主留點臉面。”
女孩子終究心軟,不忍見金枝玉葉就此一敗塗地,還想着替她留臉面。然而當初暇齡煽動左昭儀掌她嘴的時候,可是半點未留情面。
路終究是靠人走出來的,有的人能走出康庄大道,有的人卻拐進死胡同里,就此出不來了。原是同盟,內鬥本來就是加速滅亡的推手,現在好了,分崩離析,他人漁利。霍焰也體諒星河的處境,她不願去,就在外等候好了。他帶人直入公主府,門房又驚又恐,在後面無措地緊跟着,哆哆嗦嗦說:“這是大公主府上,你們是什麼人,總得報個家門吧……”
一行甲胄加身的武將,穿堂過室如入無人之境。門房還在聒噪,被他身後副將揚手一格,格開了好幾步遠,“樞密院連同控戎司捉拿反賊,識相的就讓開,否則就地正/法。”
門房嚇得不輕,在抄手游廊下停住了,府里當值的丫頭小廝們,像雨後的蛤/蟆骨朵兒紛紛冒頭,不知究竟出了什麼亂子,一個個竊竊私語着,向銀安殿不住張望。
王府是縮小的宮城,銀安殿就如太極殿,是這府邸的正殿。公主接受封賞或有重大儀式,都是在這裏進行,如今要入罪了,應當也是在這裏。人到了一定時候,對將來的一切都會有強烈的預感。行賄南玉書一事被揭發,從抄沒南家到重兵包圍公主府,裏頭有一刻時間容她準備。拿人拿進二門裏,那是尋常犯官的境遇,至於皇親國戚,入昭獄之前向來都有寬待,至少不像南玉書似的光着膀子被拖出來,那是留給這些貴胄最後的體面。
公主在銀安殿恭候,霍焰帶人行至殿門前,抬手示意眾人止步。一大幫子赳赳武夫闖進去捉拿一個女人,實在沒有必要。他提起袍裾獨自進門,邊行邊喚了聲公主,“霍焰奉命,請公主移府問話。”
可是銀安殿內寂寂無聲,唯有更漏滴答,泛起輕輕的一片迴響。
燭火顫動,照出滿殿華美的陳設,濃艷到了極致,有種靡廢的氣象。厚重的帳幔垂掛着,偶爾有風吹過來,吹動杏黃色的流蘇,回龍鬚蕩漾,如同美人撥弦的玉指,柔若無骨,纏綿悱惻。
然而美則美矣,死氣沉沉,並且這種氣息越來越濃,直到他行至落地罩后,發現了頭頂飄蕩的裙裾。
他抬頭看了一眼,那個曾在三軍發兵戍邊前,在看台上大喊大叫胡亂奔跑的小女孩,現在靜靜懸在一根綾子上,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了。要說這帝王家,可能她是唯一一個敢於顯露真性情的人。可惜這真性情太過鋒芒畢露,最後變成了繞在頸上的索子,二十年的人間之行,是一場孤獨的旅行。
他輕輕嘆了口氣,回首叫來人,“暇齡公主畏罪自盡,報錦衣使,可以就此結案了。”
底下人領命去了,他扯落一片幔子鋪在地上,讓人把屍首放了下來。盛極一時的公主,以前誰敢定眼瞧她都是罪,現在卻躺在這裏任人搬弄,細想起來確實悲涼。
他蹲踞一旁,查看她頸部勒痕,倒發現了一些耐人尋味的地方。自縊因自身體重的關係,分量下壓,勒痕應當位於頜下靠近耳根這一片,可她的分明有異,勒痕不是縱向,走勢竟然是平的。這就說明死因未必是懸樑所致,更像是勒斃。死後血液凝固再被送上房梁,所以至始至終只會產生一道淤痕,這位公主也許本身並沒有想去死,一切都是別人強加的。
他站起身,越發感到悵然,爭權奪利,戰敗后就是這樣結果,不過早些晚些罷了。死因蹊蹺,兇手不明,是太子的手段還是宿家所為,恐怕不會有論斷了。
中路上傳來急切的腳步聲,他回身看,星河提着袍角匆匆趕來,到了跟前神色怔忡:“怎麼自盡了?”
終究是辦過案的,頭一件就是驗屍。公主頸上的勒痕她也看見了,咦了聲待要翻看,被他阻止了。帷幔一掀,把屍首嚴嚴蓋上,他說:“就這樣結案吧,如實呈報皇上,公主畏罪自盡了,宮裏至多發內府料理喪事,別的不會再管。”
星河怔怔立在那裏,早知道帝王家是沒有什麼冷暖可言的,但是親眼見證了,還是忍不住感到凄惶。
公主被隨意包裹起來,像個物件似的讓人抬了出去。霍焰見她還回不過神來,調侃道:“怎麼?生死之於宿大人,有那麼重要嗎?”
她勉強笑了笑,“霍大人何必呲打下官呢,我也是奉命行事。”
從殿裏出來,晚風很涼,夜已經深了。公主的身後事要等內廷下令料理,這府邸不能放任不管,那些僕役也不能讓他們四散。星河命番子把內外都看守起來,該帶走的人都帶走,偌大的公主府一瞬冷落下來,變得毫無生氣。
“霍大人瞧見公主脖子上的勒痕了么?”她不死心,尤在問。
霍焰慢慢下了台階,在中路上負手緩行,一面道:“公主是自縊,自縊當然有勒痕。不管過程如何,結局註定,她已經死了。活着解決不了的事,死了就全有了交代。其實這樣對她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不用進你的昭獄受辱,你也不必去尋根究底,因為這樣對所有人都有好處,我不說透徹,你也應當明白。”
星河當然是明白的,公主一個人背負所有的罪名,任何不得其解的問題就都有了答案。對於宿家來說,她永遠閉上了嘴,再也不必擔心她胡言亂語拉人墊背,可說死得正是時候。她一死,真相無人深究,就能還朝堂一片太平,大家都能各歸其位,安心忙自己的事去了。
她點了點頭,自己酷吏一樣的人,這時候做出心慈手軟的樣子來,未免矯情。她垂首喃喃自語:“我回去就準備奏疏上報,今天多謝您了,您要不來作這個見證,我辦事不力的罪過不擔也得擔著。”
“所以你是謝我陪你一同承擔罪名么?”
他玩笑式的問了一句,星河忙擺手說不,“我是顧忌,控戎司眼下只剩我了,這頭一樁案子就辦砸了,只怕皇上怪罪。”
晚風撩起他的袍角,輕甲之下白衣勝雪。他臉上神色平淡,一字一句道:“皇上如今再不會過問暇齡的事了,比起朝綱穩固來,一位公主根本不算什麼。暇齡之罪,罪在她不知深淺,試圖與太子抗衡。”說罷調轉視線來看她,“星河,你不要步暇齡的後塵。”
星河心頭一驚,愕然望向他,“霍大人……”
可他似乎不願意再深聊下去了,出了公主府的大門,夷然道:“今天的差事辦完了,你回宮復命吧。接下來要是有其他差遣,你再打發人來樞密院知會我。”
他要上馬,她急急追了兩步,“霍大人,您剛才的話究竟是什麼意思?”
她把馬韁牽在手上,倒叫他不好離開了。他無奈地看着她道:“本來我沒有立場說這樣的話,但看在你我共事過兩次的情分上,少不得提醒你幾句。女人不該參與黨爭,不是瞧不起女人,是女人的肩膀單薄,擔不起萬鈞重擔。硬要強撐,最後會被壓垮的。”一面說著,一面接過了她手上韁繩翻身上馬,拔轉馬頭臨要走時,又垂首打量了她一眼,“以你的年紀,差不多該出宮了。倘或有法子早些出來倒也好,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呆久了不知哪天死的就是你自己。”
他揚鞭一揮,領着他的部下颯踏而去。星河心頭只顧震撼,那地方吃人不吐骨頭……這位樞密使大人,原來還是個心直口快的人呢。
暇齡公主的屍首不大好處置,放到義莊去,畢竟身份尊貴,義莊裏蟲吃鼠咬的,擱在那地方褻瀆了。星河沒法子,讓江城子先行回去架起了簀床,讓幾個番子看守着,明天一早稟報御前再作打算。
辦了大半夜的差,回到東宮已經快要四更了。囫圇睡了一會兒上前面殿裏去,太子因還沒大安,這兩天免了出閣讀書的日程,專心在宮裏調息。
天還沒亮,殿裏上夜的宮人前仰後合着,猛看見她出現在前殿,頓時嚇了一跳。她問司門:“裏間有響動沒有?”
司門搖頭,“半夜喝了一回茶,問您回來沒有,後來就睡了,一直到現在。”
銅茶炊上響起了蒲扇輕搖的聲響,到了生火給太子爺準備杏仁茶的時候了。星河回身看東方,天邊隱約露出了一點蟹殼青,天光雖然昏暗,但已不像先前她回宮時那樣伸手不見五指。她輕輕推了菱花門閃身進去,寢殿燃着安息香,她現在提起香就后怕,忙打起簾幔進內寢,又手忙腳亂撩了帳子,看見他安然睡着,才長出了一口氣。
床上的人動了動,大紅遍地金的軟枕稱着那白凈的皮膚,微啟了眼,眼眸深深看向她,“回來了?”
她嗯了聲,在他床沿坐下來,“我吵着您了?”
他說沒有,病氣兒還沒散,面色總有些萎靡,看上去病西施模樣。撐着坐起來,問差事辦得怎麼樣,星河道:“南玉書收了監,明兒交刑部和督察院審理。至於暇齡公主……咱們去的時候已經弔死在銀安殿裏了。這會兒屍首暫時安放在控戎司,等回頭天亮了,我再上御前回稟。”
他聽后一怔:“死了?”
星河說是,小心翼翼觀察他的神色。其實她心裏總懷疑是他命人下手的,可這會兒再看他的反應,那一瞬的驚訝,是無論如何都沒法偽裝的。
“公主死了,您說皇上那頭會是怎麼個反應?”
他倚着床頭道:“至多厚葬罷了,還能怎麼樣。死了……倒也好,死了大家太平,這事兒就算完了。”
他似乎一心盼着這件事平息,所以那個下毒的人引發了她更大的興趣。
她搖了他一下,“主子。”
他調過視線來看她,“幹什麼?”
“我和您探聽個消息。”她靠過去一些,“藥罐子裏的毒,是不是您下的?”
太子狠狠瞪了她一眼,“換做你,你會給你爹下毒嗎?”
看來不是的,她悻悻然眨巴了下眼睛,“我覺得左昭儀是不會下那個毒的,簡郡王人不在京里,皇上有個閃失,對他是極大的不利。”
“所以是敏郡王。”他笑了笑,“霍青霄不是籌糧回來了么,明天必定入京。你看皇上毒發時他不在宮裏,無論如何牽連不到他身上。等事兒一過,你們自相殘殺完了他再回來,坐收漁人之利,多聰明!”
她一臉呆相看着他,“那咱們引把火,把敏郡王也燒了吧,您覺得呢?”
他似笑非笑凝視她,“現在不成,一氣兒打倒了兩派,滿朝文武就該懷疑我了。”
這個人真是壞到了根兒上,星河嘴唇翕動着,嘀嘀咕咕編排他。他發現了,把被一掀,“進來躺會兒?”
老想把人往床上引,星河不上他的套,太子爺的床板可沒那麼容易就舂斷了。她說:“我睡醒了來的。”
太子摸了摸她的手,“有點冷,外面又下霜了吧?你進來躺會兒,我捂着你。等宮門開了我陪你上立政殿裏見皇父,南玉書罷了官,指揮使總得有人填上去。你想當么?想當就上床來。”
這下她猶豫了,很心動,又怕被他佔便宜,“您是想讓我以色易權?”
太子嫌棄地看着她,“你有色么?我怎麼沒瞧出來?那天病糊塗了說了你一聲大,你還當真了?你上不上?不上我叫德全來,讓他當控戎司指揮使,你看他上不上……”
話音才落,德全的聲音竟然響起來,“主子,您說話算話?”聽得太子略顯尷尬。
這頭星河麻利地蹬了鞋上床,伸着脖子叫了聲,“大總管,主子的玩笑您別當真,太監是不能出宮當官的。”
德全嘀咕起來,“我就知道,沒事兒拿我開涮。”
星河嘻嘻一笑,感慨着:“被窩裏可真暖和。”想起暇齡公主來,又有些傷嗟了,“您說一個人,有口氣的時候算人,氣兒沒了,跟物件一樣叫人搬來搬去的,真可憐。”她伸出兩手朝他晃了晃,“我先頭摸了一下,好像忘了洗手了……”
太子驚得往後蹭了老遠,“你說什麼?”
這愛乾淨的主兒,怕她拿摸了屍首的手去碰他吧!她有意逗他,往他胸前抹了一下,他說不,不許她碰他。她縮回手想了想,“您膽兒太小了。”說著又觸觸他的指尖,“您才剛還摸我來着……”太子把她推開了,她愈發興起,兩手一抄,捧住了他的臉。
冰冷的手捂上了溫暖的臉,太子打了個寒戰,“宿星河,你別欺人太甚。”
她說就欺負你怎麼的,“您不也老欺負我么。”
一雙手在他臉上描畫,從眼睛到鼻子到嘴,沒有一個地方錯漏。描完了還感慨:“您長得真好看,要是脾氣再好點兒就更好了。”
他的脾氣還不夠好嗎?至少對她是用盡了全身的修為了。他可以算盡天下人,可她不在天下人的範圍內,在他心裏她就是他。兩個人廝混了十餘年,這是多大的緣分呢,她不在乎,他卻時刻牢記在心上。其實他們在某些方面很像,一樣的孜孜不倦,甚至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他喜歡她這樣的性情,他不需要小鳥依人整天依附男人而生的女人,這樣的無能之輩宮裏太多,比比皆是。他需要獨立的靈魂,帶着野心和野性,難以馴服,隨時可以跳起來作戰。他對將來也有設想,百依百順的女人他從來不需要,他要一個能夠和他一起使壞,一起攪動風雲的皇后。而不是他在朝堂上勵精圖治,他得皇后在後宮剝蒜炒菜拍黃瓜。
指尖移過來了,她有時候又傻又幼稚,還以為他真的怕。忽然一口叼住了她的手,她愕然看着他,他捧住那手,從指甲蓋兒一路吻到了手肘。
她臉紅了,“您這是幹嘛,咱們雖要好,您也不能這麼親。”
他說為什麼,“嘴都親完了,不許我親胳膊?”
她說不一樣,“嘴是嘴,胳膊算身子。”
真奇怪,嘴就不是身體的一部分,是用來吃飯說話的器官,沒有絲毫隱秘性么?他有時候確實不能理解她的思維,說她糊塗,精起來比猴兒還精;說她機靈,犯起混來腦子趕不上趟兒,叫人想掐死她完了。
太子這兩天頤養得不錯,藉著中毒好好休息了兩天,有些飽暖思淫/欲的意思。他順勢把她往底下一壓,“星啊,咱們做飯吧。”
星河卯起來把他掀翻了,“天都亮了,您還想着做飯呢?”
太子說早飯,早飯吃飽,一天有勁兒。
她才不理會他的謬論,一攤子的事兒還忙不過來呢,誰有閑心做飯。再說親親就算了,做了飯她就真得死心塌地跟着他,誰還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弔死!現在他不動聲色,正把宿家往懸崖上引,將來時局一變,人心變了,怎麼收拾宿家還不一定呢。
是啊,不管皇帝還是太子,鐵了心的要除掉誰,都是輕而易舉。她無法力挽狂瀾,但至少避免賠了夫人又折兵。
畢竟誰也不能指着別人的良心過一輩子。
忽然想起霍焰的話,她昂起腦袋問他:“主子,您說我這輩子到底能不能出宮?”
太子滿含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大概是不能了,除非你把我拱下台。別人當了皇帝,興許你就能出宮了,你可以試試。”
她臉上神情一黯,“那要是我拱不下來您呢?”
“沒本事還有那麼多想法?給我老老實實當奶媽子,看孩子。”說罷低下頭,把唇貼在她耳朵上,小聲說,“還有一件事兒要告訴你,我這人心眼兒小,誰要是和我搶女人,我會摁死他的。”
說得她惶惶不安,一雙手緊緊攥住了他中衣的前襟。
太子說:“幹什麼?我說錯了?瞪着牛眼瞧我。”
她不大高興,“您怎麼老說我是牛眼!”
“說馬眼也不好聽啊。”太子無辜地笑了笑。
她一愣,品出味兒來后,在被窩裏向他拱起了手,“您耍流氓的道行是越來越高啦,臣深感佩服。”
他說哪裏,臨時起意罷了。
於是床上扭成了一團,忽高忽低的叫喊,聽得德全百感交集。
唉,年輕人啊,有個一塊兒賣獃的小夥伴就是好。情分到了,什麼都能說,哪怕打起來,也還是念着對方的好兒。想想自己,一把年紀,在這深宮中苟活,沒個知冷熱的人不說,就連那馬眼……他也沒了,註定可憐到地老天荒。
站在檐下瞧天色,東邊亮起來了,從鴨蛋青變成了魚肚白。沒過多會兒鴨蛋黃也蹦出來,德全靠着牆,敲了敲窗欞子:“主子,宿大人,該起啦。”
身為宮廷總管,多少羞人答答的事兒都逃不過他的眼睛,剛才他們還商量做飯來着,這會兒差不多熟了吧,再久就該糊啦。年輕人,快活起來不管不顧。太子爺的身子還沒大安,等精氣恢復了,來日方長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