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馬繞床
原本算是個好日子,雖然人沒能回家,但多年不得見面的母親進宮來了,能在母親跟前撒個嬌,說兩句孩子氣的話,對她長久以來刻意的少年老成,也是個告慰。
可好好的會親,就這麼給毀了。一堆不相干的人在場,再加上那位沒法打發的主子,從年前就開始盼望的日子眨眼而過,她甚至沒能和她母親說上十句話。
看來太守規矩,真不成。回過頭來想想,行走東宮和衙門,最初是有管教嬤嬤和司禮太監半押送式的隨行,後來日久年深,那些虛的都撤了,可她一門心思全在辦差上,從沒想過利用職務之便順道拐回家。說老實,真不是老實,處在她這個位置得沉得住氣,邊邊角角上讓人做文章,沒有必要,也不好看。然而為什麼,正經是她會親的日子,卻弄成了一副爛攤子,她到底只是進宮服役,並不是賣給他霍家了。
不痛快,她站在偏殿的帳幔外頭,忍不住臉拉得八丈長。心裏盤算着反正以後跑衙門的時候多了,哪天抽個空出來辦點私事,誰也攔不住她。
她在外頭胡思亂想,帳幔里的人背着手,在龍鳳藻井底下慢慢踱步。宮裏的殿宇妝點豪華,有“凡地必毯”的講究,尤其到了冬天,那些精美絢爛的栽絨毯,成了寢宮書房必備。皂靴在上頭徘徊,就算跺腳都沒法引出多大響動,她的心思也在別處,太子繞室好幾圈,她連眼睛都沒抬一下。
珠簾搖曳,燈火照耀間碎了一地星芒。她的臉在珠簾那頭,站在屋子的哪個角落看,都像人欠了她幾萬兩銀子的模樣。
太子咳嗽一聲,她崩起了略顯垮塌的身腰,站得筆直,兩隻眼睛依舊定定瞪着地面。他有些氣悶,復咳得更大聲一些,結果沒引起她的注意,倒把德全引來了。
“主子爺,您嗓子不舒服?”德全向上覷着,“太醫院才開的清熱的葯,奴才取來您用些個?”
太子沒理會他,只是不住看簾外人。德全忽然明白了,主子確實需要清熱敗火,不過良方兒可不是太醫院開的喉糖,是欽天監的看家本事——震卦。
順着太子爺的視線望過去,心說今兒宿大人那打扮真不賴,他全程跟在主子邊上伺候,那會兒主子眼睛都看直啦。敢情以前都像和男人親熱似的,到今兒才咂出滋味兒。他呢,麗正殿大總管,天生長了雙能識人的招子。當初就覺着宿大人和旁人不一樣,那些個司賬、司寢、司儀、司門們,見着她就恨得咬牙。都知道東宮這四個職務八位女官,是專管太子寢宮內事的,太子爺十六歲起要學“本事”,那些女官就是陪練的把式。結果呢,活兒被人截胡啦,氣不過,逮着機會就數落,說女尚書怎麼怎麼越權,怎麼怎麼劫皇崗。他就回了一句,“好馬出在腿上,能人出在嘴上,誰有能耐誰上。”結果呢,那些女人一個都沒敢。五年而已,眼看着宿大人從文書尚書一躍成了副指揮使,就宮裏這些病西施,聽見鍘刀都亂哆嗦,更甭說上控戎司隨堂了。
他臉上帶着一點意會的笑,蝦着腰回稟:“主子,快到人定了,奴才帶人在配殿聽令,讓宿大人伺候您安置吧。”
太子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不說話就是默認了,德全像得了特赦,卻行退到簾外,飛快衝侍立的眾人揮手,又回身向星河扮了個笑臉,“裏頭的事兒就交給宿大人了,大人您受累。”
各處的人轉瞬退去,星河只得打簾進來。
抬頭看看,太子面沉似水,明明被攪了好事的是她,這位爺的先發制人倒妙。
她微微呵腰,“臣伺候主子就寢。”
太子卻沒應她,只道:“今兒會親高興么?十年了,見上一面不容易。”
既然知道不容易,還從頭呆到尾?這會兒來問她高不高興?星河說是,“高興壞了,多謝主子成全。”
“我知道,其實你心裏有想法……”他一面說,一面慵懶攤開了雙臂。
燕服闊大的廣袖舒展,玄色緞面上簇簇緙絲寶相紋涌動纏繞,迸發出一片驚濤駭浪。星河垂眼為他脫下燕服,神情恭敬馴服。但主子揣測你有想法,你就是沒有也得編出一個來,她忖了忖道:“臣是想……”
“想什麼?”他忽然截斷她的話頭,往後退了一步,雪白的中衣襯着怒容,在燈下頗有陰森感,“你還真敢有想法?”
她張了張嘴,其實她只是想同他回稟控戎司最新的人員編製而已,他抽冷子變了臉,後面的話她就不知從何說起了。
她的心情也不大好,平常沉得住氣,沒這個膽子和他理論,可今天他做的這齣戲實在有點過分了。她把燕服掛在衣架子上,捏着嗓子夾槍帶棒說:“臣哪兒敢有想法呀,今兒是我會親的日子,主子容我一天休沐,我心裏感激主子。哪知我是歇着了,竟勞動主子過西池院來,早知如此,寧可不會親,也不敢驚了主子大駕。”
她說話很有一套,迂迴婉轉,不怪他橫插一杠子,什麼勞動、驚駕,以退為進,分明是拿話噎他。
太子聽得出裏頭玄機,也沒什麼好辯駁的。轉過身登上腳踏,人鬆散往床架子上一靠,曼聲道:“我不過是想見見你母親,難道不應該?”
憑什麼就應該?又不是真女婿!她嘆了口氣道:“我的好主子,您有什麼吩咐,打發人傳我就是了,我沒有不從命的。我母親是個深宅婦人,您這模樣,會唬着她的。”
他們之間其實各懷心思,今天這出除了好玩,自有他的深意。但細品咂品咂,也不見得就處心積慮了,無非是看多了她身着官服雌雄莫辨的樣子,想瞧瞧她女孩兒打扮描眉畫目的韻致。事實上呢,確實也如他預想的一樣,很端莊,很漂亮。尤其是菱花檻窗后那溫婉的一低頭,自有寫盡春風的美好。
然而誇不出口,太子沉默了下,抬頭道:“你過來說話。”
又來了,沒完沒了拆頭、順頭髮,她簡直要懷疑他是不是有什麼病症,一個把戲玩了十來年,還能常玩常新不覺得膩味。
她腳下沒動,抿着頭說:“臣今兒還沒沐發。”
他橫眼瞧她,“我該治你個違逆的罪。”
沒辦法,她只得蹭步過去,停在腳踏下。
紫檀的八仙過海腳踏寬闊,太子坐在床沿上,想夠着她很困難。兩個人就這麼遙遙相望,誰也不願意挪窩,彼此都較着勁兒。
太子不說話,眼神里有警告的意味,開始懷疑是不是縱得太過了,讓她的膽兒越來越肥。星河呢,人在矮檐下,做小伏低了十來年,就算有再硬的筋骨,在他面前也得藏住了。
沒法不服軟,彎腰褪下鞋,舉步上了腳踏。剛要欠身跪坐,他往裏頭讓了讓,示意她上床來。
這下她有些吃驚了,過去幾年了不得偎在他腿旁,讓他逗狗似的摸兩下。這回要上床?她看了看杏黃的帳褥,顯得很猶豫:“臣無德無能,不敢上主子卧榻。”
太子靠着錦字靠墊,臉上浮起嘲諷的笑,“我記得你說過,哪怕假戲真做,眼睛也不眨一下。怎麼,言猶在耳,就想變卦?”
如果說她從來沒想過有這一天,那是自欺欺人。深宮鎖閉,每天發生多少腌臢事,數都數不過來。皇帝也好,太子也好,臨幸女人非但沒有罪過,被臨幸的還要自覺身披榮耀。現在輪着她了,背了那些年的臟名兒,終於要坐實了,忐忑之餘慢慢冷靜下來。其實也沒什麼,她不是小家子氣的女人,年紀到了,有那種事應當。況且太子還是個雛兒,乾乾淨淨的,她也不算吃虧。
這麼寬慰自己一番,解開鸞帶坐上了床沿。他沒蓋被子,想來不必嬪妃侍寢似的,從腳丫子那頭爬上來。要巧笑倩兮,要鶯聲燕語,她做不出來,索性大字型躺下,任人宰割就是了。
太子現在的心情很複雜,無奈地看着身旁的女人,她一臉慷慨就義的神情,大概真的以為自己要幸她了。
幸不幸?不是不幸,是時候還沒到。他皺着眉頭說:“你怎麼像個倒卧①?”
她天生不會臉紅,一雙眼睛直勾勾看着他,“擺什麼姿勢還有定規?”
她這個樣子,很容易把人引得往斜里岔。太子有些鄙夷地扯了她一下,“誰讓你躺下了?”
星河一骨碌兒坐了起來,心說這是什麼花樣,上床不辦事,難道閑話家常?
太子又往裏挪了挪,靠在大床內側的螺鈿柜上,調開視線的時候不忘白了她一眼,“你這人,打小心眼子就多。”
星河吃了啞巴虧正難堪,聽他這麼一說更憋屈了,悶悶的,盤腿應了個是。
“我見你母親沒有別的意思,誠如我說的,就是讓她放心。做母親的不都那樣嗎,日夜憂懼,擔心兒女吃虧,擔心受人欺負。你在我宮裏十年,這十年間有些不大好的傳聞流出去,咱們自己心裏知道清白,外頭人未必相信。我是想,反正這樣了,索性表個態,好叫你母親安心。”目光有意無意飄過她的臉頰,她臉上獃獃的,和平時的精明大不一樣,簡直蠢相,說明這回是打在七寸上了。太子隨手拉了被褥過來扔給她,“你冷么?臉像個拐尖兒。”
星河覺得奇怪,“拐尖兒是什麼?”
太子說小鯉魚,一臉高深的模樣,“上書房裏來了個天津師傅,時常會蹦出些家鄉話來,這是我新學的詞兒。”
學以致用當然很好,但是說她的臉像鯉魚的兒子,和凍着了也沾不上邊兒啊。她斟酌半晌,“拐尖兒真是這麼用的?”
太子饒了一大圈,為掩飾自己瞎用方言的尷尬,很費勁地周全着,“你知道卧冰求鯉嗎?鯉魚在冰水裏能不冷么,都凍哆嗦了,所以說你像拐尖兒,哪裏錯了?”
星河忽然覺得自己那麼多年的書白念了,原來卧冰求鯉是那個意思。到底是太子,胡說八道起來也像確有其事
她沒再反駁,只是擁着被子看着他。
外面天寒地凍,冰珠子早就變成了大雪,鋪天蓋地地下着。宮燈高懸,炭盆里的紅羅炭燃得熱火朝天,殿裏人又退盡了,只剩他們倆,幼時的感覺隱隱約約又回來了。星河記得剛到東宮時拘謹得很,走一步路都得琢磨再三。太子倒不搭架子,兩小無猜么,沒外人在時相處很隨意。後來大了,知道了進退,知道了立場,主子是主子,下臣是下臣,越不過階級的鴻溝,一里一里就遠了。
有時回想起來,心裏不免有淡淡的惆悵。這麼多年了,穿着那身皮,各有各的算計。像現在坐在床上說話,雖然沒個體統,心倒是純凈的。
太子說:“你不喜歡叫你母親誤會,是打算以後找個好人家?”
星河搖搖頭,“主子不是說了,將來給我指門好婚嗎。”
他一手撫膝,喃喃道:“好婚是有,恐怕你名節壞了,沒人敢要你。”
她聽了又乾瞪眼,早知道他是存心的,現在親口說出來,真是一點不怕人寒心。
他大概也發覺了,擺手道:“反正朝中也沒人配得上你……你想家嗎?想不想回去看看?”
星河怕入套,淡淡應了句不想。
他似乎有些悵然,哦了聲嘀咕:“我還想着今晚是頭場雪,明早上書房又不開課,可以帶你回去一趟呢。既然你不想,那就算了。時候不早了,外頭太冷,別回命婦院了,就在這兒睡吧。”說著光腳下床,語氣輕快,“你把罩衣脫了,我去吹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