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凝力
大明錦州衛指揮使程琳率部“戰略轉移”了,帶走了錦州參將以上的全部高級武官及其精銳親兵七百多人。
在明代後期,衛所制度崩潰糜爛,軍隊缺額空餉達到了聳人聽聞的程度,薩爾滸之戰前,總兵熊廷弼初到遼東,發現紙面上的十數萬遼東軍居然虛額十萬多人,真正的可戰之兵只有萬把多人,且其中大部分都是高級將領的親兵家丁。
現如今遼東雖然在朝廷的重視下,空額有所減少,但是明軍的戰鬥素質卻依舊沒有辦法短時間內得到改觀,薩爾滸戰役徹底把明軍打得膽寒了,自此,明金兩國攻守易勢,擁兵百萬的大明帝國被迫接受孫傳庭的寧錦堡壘防線計劃。而這條耗費帝國傾國之力的漫長防線,就如同二戰中法國的馬奇諾防線一樣,看似強大的防線實際上被八旗兵以優勢兵力逐一擊破,沒多久就土崩瓦解冰消雪融了。
李沐來到錦州城中駐紮軍隊的軍營里,程琳離開時,已經將防務全部委託給了他,憑藉遼東李氏三十年的積威,錦州上下並沒有多少人反對,當然,程琳是不會透露自己即將離城南撤的消息,而是假意自己舊傷複發,不能理事,從而全權委託李氏來管理錦州城防,安撫民心。
錦州大營中的成分很複雜,這裏有駐軍,有敗軍,有客軍,有援軍,本地駐軍五千餘人,大部分是臨時武裝起來的百姓和商賈家丁,戰力有限但是為了保衛家園勝在士氣高昂。
敗軍自不必說,是遼陽、瀋陽、塔山一帶的駐軍,也有近五千人,只是已經被建奴打得魂飛魄散,戰力堪憂,甚至可靠度不如那些錦州兵。
客軍則是最強大的部分,四川巾幗女將,石柱宣撫使,秦良玉將軍所率的白桿兵,這是在雲南平叛過程中積累了強大作戰經驗和訓練有素的強軍,可惜數量太少,只有區區兩千人。
剩下的三千援軍就是大名鼎鼎的遼西將門的走狗,關寧鐵騎了,這些人裝備精良,餉銀富足,但是早就已經腐化墮落,成為遼西將門的私軍。對朝廷命令聽宣不聽調,在後來的寧遠之戰後,主動打開山海關放滿清鐵騎南下中原。在李沐心中,不僅不能指望他們打仗,還得防備這些毫無原則的兵油子陣前倒戈。
弄清楚軍備糧秣,李沐意識到現在最重要的部分就是那五千敗軍了,必須把他們的士氣重新提起來,加入戰鬥序列。這樣才有可能擋住建奴主力大軍的進攻。錦州城城高池闊,是耗資巨大的戰爭堡壘,寧錦防線要是沒了錦州,那山海關以北,就肯定全部失陷敵手了。至於寧遠城,李沐想到這裏,心中無奈的承認,憑遼東巡撫袁崇煥那烏龜殼的性格,肯定會第一個棄城逃跑吧。
現在,遼瀋軍軍心已失,無論什麼話語都顯得十分蒼白,最好的辦法就是儘早取得勝利,告訴錦州城的軍民,建奴不是不可戰勝的,才能建立起錦州城對抗敵人的信心。
時間被沒有等待多久,僅僅過了半個月,努爾哈赤老建奴是等不到開春的時候了,冒着鵝毛的大雪,催動六萬建奴大軍,浩浩蕩蕩的往錦州城而來。
消息傳到關內,朝中上下一片雞飛狗跳,戰和兩派扯皮推諉亂七八糟,此時的朝廷首腦,大太監魏忠賢又是個遇到大事沒主意的,只好坐視朝堂亂成一團,直到十二月初四,內閣才下達命令讓錦州據城禦敵,而這個時候,建奴大軍已經兵臨城下了。
六萬大軍沿官道紮營,連圍城都沒有圍,一方面是建奴的不敗戰績讓他們早就不把明軍放在眼中,尤其是薩爾滸一戰意識到明帝國外強中乾的本質之後更是如此。另一方面,也是任由明軍逃跑,很多城池的守軍一看建奴大軍駐紮,就趁夜悄悄逃走,第二天一早已經是人去樓空,建奴大軍好整以暇的進城接收人口和城防,省時省力,何樂而不為呢?
六萬大軍啊,李沐站在城牆上,極目遠眺,放眼望去,目之所及全是各色營帳旗幟,一陣冷風吹來讓人心生寒意,說不怕是假的,八旗不滿萬,滿萬不可敵的神話即便是在後世也是甚囂塵上,雖然六萬大軍中最多只有萬餘八旗精銳,但即便是這一萬人,要是在平原野戰,一輪衝鋒錦州城這點殘兵估計就被打垮了。
看到城牆上遼瀋軍瑟瑟發抖的樣子,看到錦州軍緊張的發紫的嘴唇,看到關寧軍毫無焦點四處窺探的眼神,看到身邊秦良玉將軍和白桿兵勇士面沉如水的目光,這支平播、平奢、援遼、抗清、勤王、剿匪的四川土家族的漢子們讓李沐忐忑的心情瞬間平靜下來。
“秦將軍。”李沐開口喚道。
“末將在。”秦良玉是石柱宣撫使,三品武官,比李沐這個小屁孩兒地位不知高了多少,卻如此不卑不亢從容不迫的接受調遣,毫無怨言。秦良玉雖然在川中有百戰不殆的名聲,但是到了遼東卻是明珠無人識得,加上秦良玉縱然年近五十,畢竟也是個女人,帶兵一千尚能接受,要是讓她指揮錦州數萬軍兵,恐怕難以服眾,於是,秦良玉為抗擊建奴大計,甘願尊李沐為首,借李氏的聲名穩定軍民之心。
馬氏一族,從伏波將軍東漢開國,到漢末馬騰抗曹,再到如今,秦良玉的丈夫馬千乘力戰殉國,後來她的兒子馬祥麟,兒媳張鳳儀和她自己都殉國而亡,滿門忠烈。一千多年過去了,滄海桑田,世事流轉,物是人非。但馬氏族人那顆一心為國的拳拳的赤子心卻流傳了下來。
“秦將軍,您看我們現在這樣的士氣民心,錦州可堪一戰耶?”李沐問道。
秦良玉環顧四周,曬笑一聲,緩緩地說“今日戰,則天黑城破,明日戰,則清晨城破,再明日戰,則只有兩千白桿與公子共存亡了。”
“是啊,錦州城內軍心士氣低迷不堪,建奴武備強盛是不爭的事實,我們如果放任自流,今夜一過,城中駐軍恐怕就十去四五了。”
“公子的意思是棄城?”秦良玉抬高了聲調,看似平靜的問。
“不,錦州已經是我大明遼東唯一的希望,錦州不能丟,若是丟,也必須有我李氏滿門的屍骨為此城而殉亡。”李沐輕聲回答,卻堅定地讓人不由得不信服。
秦良玉微不可查的點點頭,又問道“那公子的意思是?”
“我想請秦將軍帶兩千白桿兄弟隨我出城迎敵。”李沐說道。
“什麼?”秦良玉嚇了一跳。“公子勇氣可嘉,但是建奴之強大乃不爭的事實,不可為一時之意氣行此以卵擊石之舉。”
“秦將軍稍帶,等我細細說來。我想要出城的理由有三,其一,連將軍都想不到我們出城迎戰,建奴何曾想到?他們自北而來,卻不圍城,我們從城南繞過當可騙過建奴的耳目,攻其不備。其二,我們出戰,無論勝敗,都能鼓舞城中軍民抗敵的勇氣,也增大了一份勝算。”
“其三。”李沐頓了頓“不僅是錦州,是薩爾滸之後,整個大明,整個華夏已經沒有這個勇氣了,縱然我們修再多的城,築再多的炮,軍民戰心已懈,結果終是無力回天。那麼總要有一把鋒利的劍,來激起華夏民族抗擊建奴的勇氣,這樣,將軍有朝一日和李沐埋骨沙場,總是後繼有人,如若不惜李沐此身,換回我中華同心抗敵之氣力,沐死而無憾。”
四周最近的白桿兵聽到這些話,看向李沐的眼神由淡漠而多了幾分尊敬。秦良玉沉默良久,竟然輕笑着拍了拍李沐年輕的肩膀,好像看到了大明復起的希望,就在眼前。
秦良玉天生是個不善言辭的性子,儘管心情激蕩不已,卻也不說什麼恭維的說辭,只是誠心抱拳,大聲應諾。
“聽公子吩咐。”
“好,今晚我們就出發。”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
兩千白桿精兵靜悄悄的從南門溜了出來,一陣輕快的急行軍,繞到了建奴大營的後面。
或許是太不把明軍放在眼裏,一路上摸到的幾個建奴哨口,不是在說笑聊天,就是靠在篝火堆邊昏昏欲睡,讓明軍悄無聲息的潛伏到了大後方還一無所知。
眼瞅着秦良玉就擼了袖子準備上了,卻突然被李沐拉住了。
“等會兒。”李沐小聲的說,現在看時辰大約是半夜一點,這時候人睡得並不沉重,容易打草驚蛇,凌晨三點到四點才是偷襲的最好時機。
秦良玉雖然不懂李沐在等什麼,但是這幾天的觀察下來,他發現這個年輕的世家公子,似乎對戰爭充滿了天生的敏感。所以也就從善如流,示意所有人警戒等待。
遼東的冬天很難捱,再加上潛伏偷襲,不能取火,儘管每個人都裹着大衣和褥子,還是忍不住凍得瑟瑟發抖,也多虧了白桿兵訓練有素軍紀嚴明,換了別的明軍早就怨聲載道打道回府了。
苦等了快兩個時辰,總算是看着要天亮了,凍了一夜差點僵硬成冰塊的李沐突然興奮了起來,他眼神示意了一下秦良玉,對方點點頭,做了個手勢,一聲清脆的口哨響起,兩千白桿兵瘋狂的席捲下山,衝進了建奴的大營。
一腳踹翻門口的哨兵,又上去補了一刀,秦良玉大喊一聲,“兒郎們,隨我殺啊!”就身先士卒,衝進了建奴的營帳。
凌晨三點半,是人睡覺最沉最不易醒的時候,白桿兵們連抵抗都沒有遇到,這些在西南戰場上久經考驗的精兵殺人效率奇高,兩個白桿兵衝進一個十多人的帳篷,刀刀對準脖頸的大動脈,一刀斃命乾淨利落,數息之間就能將人殺光,隨後又出來換一個帳篷繼續屠殺。
等到少數建奴士兵反應過來,慌張找了兵器準備抵抗的時候,秦良玉就一個箭步帶着親兵衝上去,三兩刀就把人殺散,一時間建奴的后營慘叫連連火勢連天,死傷無數。
就如同他們屠殺遼西的十數萬漢人百姓一樣,就如同他們屠殺遼瀋的數百萬漢人百姓一樣,就如同他們在原來的歷史上屠殺山東,河北,江南,廣州的無數百姓一樣。兇手們此時都成了待宰的羔羊,在無助和迷茫中永墮修羅。
李沐拿着刀,混着建奴的混血,狀若瘋狂,兩世為人第一次取人性命,李沐吐得一塌糊塗,苦膽水都颳了一遍又一遍,但是他卻極度的興奮,極度的瘋狂,嘴邊掛着膽汁和穢物,還有一臉從人體動脈中噴濺的血液,由於沒有經驗,李沐殺一個人總是要砍很多刀,殺一個人也弄得自己全身狼狽,但他毫不在意,眼前由於濺滿了血液而一片血紅。就如同他那顆血紅的心一樣。他讀歷史,一直以為自己能夠理解當時人物的心情,卻不知自己其實無知的可笑。
李沐繼承了原來李沐的記憶,也繼承了李沐的意識,他的父親,十幾位叔伯和無數的親族都死於建奴之手,他的母親在撫順把他送出城后,為了不受凌辱自盡而死,他回望撫順城,依稀聽見城中男人的怒吼聲,女子的凄厲的慘叫聲,一次次的把他從夢中驚醒,兩百萬遼東的無辜百姓,這股滔天的國讎家恨啊!這群骯髒的兇手禽獸啊!欺我華夏懦弱無人耶?爺爺來告訴你答案吧!
破碎的聲音四處迴響,有的是一路上建奴士兵搶掠的財務摔到了地上,有的是人體骨骼被硬生生擰斷的清脆回聲,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滿了死亡的氣息,鮮血匯成了水流,粘稠的液體撒到雪地里迅速化開,溫熱的血液把地上的白雪化成了雪水,一時間,整個後方大營的積雪都幾乎一瞬間混合成了紅色的溪流。仇恨和貪婪的種子開出妖艷的血色花朵,在遼東大地上綻放着。
呼嘯的北風依舊吹着,像是夾雜着無數的哭聲一般,八旗軍隊第一次有了害怕的感覺,這一夜之後,李沐的名字就被他們牢牢的記在心中,成為永遠揮之不去的陰影。
秦良玉憑着勉強有點清醒的頭腦,點燃了建奴大軍的糧草后,拉住了已經變成一個血人的李沐,李沐已經陷入魔怔,嘴裏喊着殺殺殺的聲音,揮刀亂砍,秦良玉一腳踹在李沐的背上,將他踢翻在地,李沐的嘴裏一下子嗆進了許多血和水的混合物,咳得半死,好容易爬起來,也總算清醒了許多。
“公子,我們得離開了。建奴已經反應過來了,再等,就走不了了。”秦良玉說道。
李沐抬眼一看,建奴前營和側翼已經隱隱有火光閃動,想是馬上就要殺過來了,李沐知道自己佔了偷襲的便利才能取得這麼大的戰果,而正面和八旗騎兵對抗無異於自尋死路,於是果斷的說。
“快!讓所有人上馬,每人三馬,立刻出去,往北撤退!再找兩個人把建奴的火藥庫點着,把馬群全部放出來,阻擋他們的追擊!”
待到白桿兵們騎着馬跑出來,遠處建奴大營火借風勢已經滔天而起,加上從遼瀋繳獲的火藥被燃,大火更難撲滅,想必是暫時沒心情管這些人了。
等到逃出足夠的距離,清點一下人數,發現還剩下一千多人,互相交換了一下殺傷數字,竟然有四千之多,加上那些沒有跑出來的弟兄,應該有五千餘人了。
一千換五千,已經是曠古未有的大勝利了,尤其是一直以來處於弱勢的明軍,死去的弟兄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
所有人都迫不及待的想回去報告這一場堪稱偉大的勝利了,連秦良玉都激動的兩頰通紅,不知道是開心還是天冷。
“不,我們不回去。”李沐石破天驚的一句話一下子震驚了全場。
“公子你這是何意?”
“不是我不想,而是我們回不去了,我們雖然殺傷了眾多敵人,但是現在建奴肯定早就布下天羅地網等着我們了,他們有六萬軍隊,即便損失五千,對付我們也是綽綽有餘的。”
“那公子說我們去哪?”一個白桿兵問道。
“對。公子說去哪?”大家隨聲附和。
“好,在這之前,我想問大家一個問題,如果我李沐選擇的是一條必死之路,還會有人同意嗎?”
“公子且說,我等若是怕死,便不走這一遭了。”白桿兵們說道。
“我的意思是,反正歸路已經堵死,不如繼續北上,深入老建奴的老巢。”
“老巢?”
“對,我們,攻瀋陽!”
此時,錦州城下的建奴大營正是一片雞飛狗跳,火藥引燃的大火一時半會的是撲滅不了,建奴們只好拆了后營的圍牆和帳篷,把大火阻隔在後營,其餘的讓他去燒吧。
而主將大帳中,努爾哈赤和他的兒子們一個個陰着要滴出水的臉,沉默着不說話,努爾哈赤憤怒的手微微顫抖的,顯然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阿瑪。”四貝勒湯古代先開口了,“我們的糧食被南蠻子毀燒殆盡,錦州。。。怕是一時半會。。。”
“是啊,阿瑪。蠻子還有兩萬多軍兵,原本不足為懼,但據說李成梁的孫子李沐那個小蠻子在錦州城牆上澆了好幾層水,現在凍得嚴嚴實實,猿猴難登,我們的騎兵難堪一戰啊。”七貝勒阿巴泰躲閃着說。
“李成梁。。。”努爾哈赤嘟噥了一句,沒有罵出聲來,他自幼在李成梁麾下做親兵,隨李成梁南征北戰多年,李成梁的積威雖然已經在他心中消散,但是畢竟是曾經的大帥,努爾哈赤也沒有出言侮辱,而是恨恨的問。
“今夜襲營的,是不是那個李沐。”
六貝勒塔拜扭頭想了一下,說道“孩兒只認得蠻子的白桿兵,確實是難得的精銳強軍,其他的,天黑月冷,虛實難辨,也不知襲營的是誰,想大約不過千把人吧。”
“阿瑪,現在說這些沒有意義了,當務之急,我們無糧可用,錦州只有暫時先放下,回遼陽補充糧草軍械再戰吧。”八貝勒皇太極堅定地說。
“嗯,我知道,回軍已經是必然之舉,但是我必須再此多待一日,我大金這一次,臉面都丟盡了,豈能如此善罷甘休!命令全軍沿錦州向北佈置防線,哨騎要三刻一報,李沐小蠻子害的我這麼慘,決不能放這小畜生回錦州城!”努爾哈赤憤恨的說。
“嗻。”眾貝勒齊聲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