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9章 珂賽特的布娃娃(三)
劉敬平躺在床上,感覺原本鬆軟的床今晚變得格外堅硬,無論他怎麼翻身都能硌到他,令他渾身不適。他忽然想起有件東西落到樓下的書房裏了,也不是馬上用到的東西,但他偏偏覺得如果不把它取回來,這一夜就別想睡覺了。他“嗖”地一下坐起來,直奔樓梯口而去。
他像幽靈一樣摸到大廳,下意識地四處張望,怕看到方若璇又期待看到她。他還沒搞清楚自己的心理,就發現方若璇坐在手辦牆前面,專心地臨摹,根本沒注意到陰影里的他。他鬆了口氣。
牆上夜光鐘的時針已經指到十二點了,他們兩個人一坐一立,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卻都沒有感覺到對方的存在。方若璇觀察着手辦們,而劉敬平在觀察她。
過了一會兒,她覺得眼睛發酸——燈光有點暗,能照亮手辦,但並不適合繪畫。她幾次放下筆,揉揉眼睛,休息片刻。畫得差不多了,她站起身準備回房睡覺。樓梯口的人影快速地一晃,她以為自己畫畫太久眼花了,又揉了揉眼睛,再仔細一看,那裏只有靜默的欄杆,哪有什麼人?
第二天早上,劉敬平洗漱完畢從樓上走下來時,方若璇剛剛煮好了粥,又做了簡單的小菜。她一邊佈置餐桌一邊說:
“我正在考慮怎麼叫你呢——是用奪命連環call呢,還是直接進你的卧室當頭棒喝呢?”
“下回你可以進來喊我,我從不鎖門。”劉敬平悠閑地溜達過來,坐在餐桌前。
方若璇隱隱覺出哪裏不對:
“我才不進去,萬一你沒穿衣服呢?”
劉敬平一愣,繼而笑了笑:
“那我以後注意點兒。”
他低下頭夾菜、喝粥,吃得津津有味,方若璇看着他吃,半天才說道:
“你這個人,可真不挑食。”
“怎麼不挑?”他咽下一口菜,“我不愛吃的東西多了去了。”
“我做飯水平一般,你怎麼還能吃得有滋有味的?”
“你當然跟大廚沒法比,”劉敬平絲毫不給她留面子,“但你做的飯有家的味道啊。”
“切。”方若璇沒理睬他,拿起筷子夾了一大口菜。
他以為她生氣了,趕緊賠笑說:
“我知道你不願意總做飯,咱們請一名阿姨住到這兒來,專門負責一日三餐……”
頓了頓,他小心地建議道:
“不過,你得把你的那間小屋子讓出來給她住,你呢,就住到主卧去,行嗎?”
方若璇手中的勺子停在她的唇邊,她愣了很久才問:
“我現在住的屋子,應該是阿姨住的?”
“對呀。”
她放下勺子,眼裏波瀾暗涌:
“壕無人性啊,連保姆房都那麼寬敞!我住慣了,不想換。你家主卧那麼大,我會經常懷疑屋裏不只有我一個人的。”
“不只有你?還會有誰?”
“有鬼呀!”方若璇粲然一笑,“滿屋子都是阿飄。”
“科學研究證明,”劉敬平一本正經地解釋,“鬼沒有重量,沒有體積,不佔任何空間,所以有沒有鬼跟房間大不大無關。說不定它們更喜歡你那個房間呢。”
“你別說啦!”方若璇瞪他一眼。
劉敬平偷偷地笑。
“不必請阿姨了,咱們又不是總回來住。”她隨口說道,說完才意識到哪裏不對:她為什麼要用“咱們”?難道她心裏早已形成了她不來住劉敬平就不會回來的預設了嗎?這是他的房子,他愛回便回,愛請保姆就請,她一個臨時借住的人,又有什麼資格干涉呢?
“嘿,隨你的便,”她連忙補充道,“你願意請就請吧。”
劉敬平看着她陰晴不定的面孔:
“你好像不太高興啊。”
“我?我能有什麼意見呀,”方若璇喝着粥,“我又不是這家的主人。”
劉敬平卻開心起來了,給她夾了一筷子小菜:
“這兒還真缺一位女主人呢!要不你先來當?別有壓力,你是臨時工,等我找到正式的了,你再搬走……”
方若璇仰起頭,把碗裏剩下的粥倒進嘴裏,舔着嘴唇說:
“你姐我,從來不當臨時工,我要求有編製有戶口。”
“轉正了才有。”劉敬平的眼睛閃着微光。
方若璇拿着自己的碗筷走進廚房,聲音散落一路:
“可是我對這個崗位不感興趣啊。”
盛夏的北京雨水較多,大部分都是暴雨,但是行蹤莫測,說來就來,還特別喜歡挑人們沒帶傘的時候到來,似乎喜歡看到人們聚集在樓前窄窄的遮雨棚下詛咒它,卻無可奈何地挪不了步。蕭靜雪她們每天都要查天氣預報,雨傘也始終放在書包里備用。儘管如此,她們還是很討厭冒雨上自習和冒雨回宿舍的日子。
方若璇抱怨了幾次以後,劉敬平就建議到了下雨天兩個人在他的房子裏學習。為了營造教室的氣氛,他請人抬了一張紫檀色的實木大桌子放在敞亮的客廳中央,還配了兩把人體工學椅。方若璇見他如此用心,也就沒再推辭。
他倆偶爾和大家一起吃飯,蕭靜雪開玩笑說:
“你們兩個離開革命大家庭,去過資產階級的生活啦。”
“要不,”劉敬平趁熱打鐵,“我腐蝕一下你們吧,把你們拉到資產階級這邊來,瓦解你們的革命鬥志。”
“我們才不去當電燈泡。”程嘉樹回絕道。
方若璇發現自己漸漸喜歡上了和劉敬平在家裏上自習的感覺,兩人各忙各的,互不打擾,知道對方就在身邊,莫名覺得心安。晚上,她偷偷溜到手辦牆前面開始臨摹,突然發現那裏多了一個落地燈。燈光明亮,照着她的畫紙,她不再感到眼睛酸痛了。
吃早飯的時候,她裝作不經意地問劉敬平:
“哎,我看手辦牆那邊有一盞燈,原來並不在那兒……”
“是嗎?”他撕了一塊麵包放進嘴裏,“可能是搬桌子的工人把它挪過去的吧。”
“你家原來沒有那種燈,”方若璇目光炯炯地看着他,“從哪裏挪來的?”
“那有可能……是買桌子送的。”劉敬平若無其事地喝着牛奶。
方若璇笑了笑:
“是像買鍵盤送鼠標那樣送的嗎?”
“別糾結啦,”他放下杯子,“咱們明天早餐吃熱乾麵好不好?”
“你真以為姐什麼面都會做啊?我壓根就沒做過熱乾麵嘛,明天吃炸醬麵得了。”她看破了他的心思,也不打算拆穿,心情卻好似窗外雨後的天空。
劉敬平很孩子氣地一咧嘴:
“行,你說了算。”
他朝手辦牆的方向瞥了一眼:
“若璇,那裏的手辦你都可以拿出來隨便玩,它們也是你的。”
“我可不敢碰,都那麼嬌貴……”
劉敬平站起來離開了餐桌,回來的時候抱着好幾個方若璇最喜歡的手辦,放在她的盤子旁邊:
“給你。”
她嚇了一跳:
“我沒輕沒重的,弄壞了怎麼是好?你就這麼把它們拿出來,也太不愛惜它們啦!”
“怎麼不愛惜了?別人弄壞了一點兒我都會很生氣,你就算全弄壞了,我都不生氣,”劉敬平恨恨地說,“誰知道我中了什麼邪?”
方若璇低頭看看那些精緻的小人兒,驀地再次想起了《悲慘世界》:冉阿讓找到了可憐的孤女珂賽特,送給她一個她只敢透過商店的櫥窗悄悄地瞄兩眼的大布娃娃,還對她說了她從來沒有聽過的話:“給你。”
這兩個字,皓哥哥曾經說過,如今劉敬平也說了,歷史彷彿充滿諷刺意味地重演,方若璇體會到的不再是感動,而是無限的惆悵。
“怎麼了?”劉敬平不解地問。
她還沒回答,他就如同領悟到了一切那般,自言自語道:
“你是不是也跟你的皓哥哥一起玩過手辦?”
“那時候還不叫手辦,只是一些玩具小人,”她的臉上暈開了笑意,“我用它們編了好多故事,都講給他聽了,他很愛聽。遺憾的是,那些故事都沒有形成文字,說過就沒了。”
“我也想聽!”劉敬平嚷道。
方若璇不由得嘆氣:
“算了,你又不是他,肯定不愛聽我啰啰嗦嗦地講故事吧。”
“我當然不是他!”劉敬平忽然動氣,轉身就走,走到門口丟下一句,“我就是那個傻傻地把魔鬼放出來的人!還特么放的不是時候!”
“什麼魔鬼?”方若璇有些發懵。
“魔鬼就在你心裏。”劉敬平一字一頓地說完,氣鼓鼓地上了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