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章 我來還錢
二爺體內屍毒未凈,死後忌入土,否則難免生出變故,惹出禍亂,這是卜羲懷文離開時交代給那些嘍啰最後的話。
出了門,路上還未有行人,只有三三兩兩的燈火,卜羲懷文揉着臉,滿心的茫然。
他不想評價二爺這糟糕的後半生,人總得給自己找個希望活下去,不管那希望真假存在與否,自己堅信就好,實在找不到的話,那就編一個,然後欺騙自己到終老。
相比於二爺,卜羲懷文此刻更在意的,是那金剛魂,還有二爺講述中,所遇到的那老道,當然,還有今夜卜曦家的大難。
卜曦家寨子裏的木樓上,惜塵半倚着柵欄,把臉藏在殘月照不到的陰影處,打量着眼前這個滿臉倦色的蠱寨姑娘,這姑娘方才說她是來報信的!
只是不知道報什麼信,惜塵不是卜曦家的人,便猶豫自己該不該開口詢問。
洛歸荑站了會兒,見沒有得到惜塵的回應,便踮着腳丫靠着柵欄在惜塵身邊坐下來,苦惱的看着手裏磨破的鞋子,蹙緊了眉頭。
惜塵卻顯得更加慌亂了,綳直了身子站起來。
洛歸荑眼睛亮了亮,眉頭舒展開來,仰着頭滿臉驚喜的看惜塵:“你是個道長?哭鼻子的道長?”
惜塵身子便綳的更緊了,乾巴巴的站住,像被人戳破了麵皮,慍聲說:“關你何事?”
歸荑姑娘穿好鞋子,怯怯的垂下手,把手臂埋在身子裏:“洛英奶奶很喜歡道家人呢!”
惜塵愣了愣,沉默着邁步走到窗前,見屋裏的小道姑已經睡了去,才放下心來,揉了揉酸澀的眼角,回過頭澀聲和洛歸荑說:“你若要報信,寨子裏的人都在祠堂那邊!找我是無用的!”
歸荑姑娘已經全無了分寸,只一連聲的哦哦應着,小雞啄米一樣點着頭,身子卻不動分毫。
惜塵疑惑:“你還不去?”
洛歸荑這才啊呀反應過來,跌跌撞撞的卻差點又絆倒在樓梯上。
惜塵深吸了口氣,從屋裏挑了燈出來:“你不看路的么?”
洛歸荑下意識的接了燈,點頭卻又搖頭:“能看清路的,不用挑燈我也是能看的清路的,我只是第一次見到活的道長!”
話還未說完,洛歸荑的臉色漸漸的白了。
清脆的鈴鐺聲在夜間若隱若無,惜塵豎耳聽了片刻,頭皮忽的炸開了,這鈴鐺之聲,初聞清脆,再聞便能嗅出一絲詭異在其中,聽三聲之後,這鈴鐺聲彷彿能攝走人的魂魄。
惜塵緊緊的關好了小道姑的屋門,翻身躍下了吊腳木樓,在地上順勢打兩個滾兒卸去力道,就牢牢捏起手訣守在不遠處的寨子門口。
山間水氣重,愈發顯得夜色迷濛。
惜塵抬頭看看,那一彎殘月已經被烏雲遮住,而此時,又來了一陣急促的風,風散時,寨子門口漸漸的走來數道人影,看到惜塵,為首那個骨肉如柴的人,停下搖晃手裏的鈴鐺,用那雙暗淡無光的眼珠子直勾勾的盯了惜塵一會兒,無所謂的笑了笑。
惜塵有些動怒:“哪來的妖人?”
那枯瘦的人舔舔乾裂的嘴角,左右四顧的看了看,扯着怪異的腔調:“崑崙峰上一窩草,晝夜青青不見老!”
這人話落,惜塵還未及明白這人喊這半句咒語是何意思,身後忽的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老族長死死攥着拐杖,面色凝重,看着來人,低聲回道:“冥冥元始天上尊,邪師邪法鬼無門,若遇青臉鬼面人,天羅地網殺其身!章家接煞人的餘孽,你既然記得我宗祖卜曦辰砂所留謁言,還敢前來受死?”
章彥笑而不語,抬手輕搖了鈴鐺,身後的人影身上矇著的黑袍脫落,露出張張殘破不全猙獰的臉來。
惜塵看到那些臉上沾染的爛銅錢,額頭就滲出了微微的汗漬,古時邪士以銅錢覆死人之面,避過鬼差引魂,便可把死人的三魂牢牢的鎖在屍體之內,再以秘法葬於地下,成養煞之局,時日越久,煞氣便會越重。看那爛掉的銅錢,顯然這些屍煞絕非是短時間內養成的。
而另一邊,卜曦家的眾人顯然也是意識到了這些。
老族長看了卜曦紹禮一眼,後者也不多言,抽出木劍,雙指自劍鋒劃過,血漬染紅桃木劍身,劍身之上密密麻麻的淡青色冷芒的符文不斷流轉,在赤紅的劍身上格外醒目。
卜曦紹禮之後,卜曦家其餘眾人也皆如此。
卜曦紹禮冷笑,沖章彥道:“你即是章家接煞人餘孽,便於我等同根同源,既如此,你該知曉,你這些養煞之術,我之一脈都有應對之法!”
章彥仍不言語,只是眼中的嘲弄之意愈發的明顯。
如此神色,卜曦紹禮自然不快,捏劍而起,腳下邁動步罡。
隨着腳下步罡邁動,劍刃在地面上刻下一個‘?’字,惜塵自然認得,此乃五雷諱字其中之一。
步罡踏畢,卜曦紹禮立身於五雷諱字之上,手中桃木劍卻帶着雷霆之音斬向章彥,而讓惜塵略微震驚的是,這劍身之上所包含的雷意竟勾動夜空,使之隱隱有了雷勢滾滾作響。
可正是這樣一柄帶着五雷諱字的劍,在斬至章彥面前時,卻被一雙枯瘦的手指掐住了,連帶着那雷勢銷聲匿跡。
惜塵皺眉。
卜曦紹禮滿臉驚駭,質問章彥:“你區區一個章家接煞人殘門餘孽,歷經數百年,傳承怎會比我卜曦家還要完整?”
章彥雙掌托起劍柄,細聲嗤笑:“你才剛說過,我章家與你卜曦家本同根同源,我章家的手段,你們熟悉,你們的那些手段我章家又何嘗不熟悉?倘若,倘若當初沒有卜曦辰砂那廝,你當真以為,被悉數滅絕的,還會是我章家嗎?”
說到最後,章彥几面上浮現一抹悲色和憤怒,然而,只片刻,章彥眼中的怒火就散了,換之嘲弄的看着卜曦家的眾人:“卜曦一脈存於世間不知幾千年,而卜曦辰砂年紀輕輕,死時不過而立之年,未曾婚娶,更不曾有後代留下,爾等為何奉他卜曦辰砂為你一脈宗祖?還不是因他卜曦辰砂一雙辯生靈眼,可堪破我接煞人一脈的接煞之術,又傳下鎮屍紋、刻魂燈之法於爾等,才使我接煞人一脈手段毫無用武之地!他一人天資,救了爾等一族!可惜啊,他卜曦辰砂一人佔盡了你趕屍一脈幾百年的天資氣運,自他之後,你趕屍一脈再無奇才出現,只剩爾等這些庸碌無為之輩,傳承十去八九,難堪大用!廢話少數,倘若他卜曦辰砂已經返世也就罷了,如若不然,嘿……”
章彥眯着眼,望向卜曦家祠堂方向。
這樣的話,誰聽了都會不舒服,老族長沉聲說:“即便我卜曦家傳承不復往日,也不是你一個接煞人餘孽帶幾具養成的屍煞便能撼動的!”
言罷,老族長盤腿而坐,自懷裏小心翼翼的摸出一沓符篆來,看到那些符紙顏色的第一瞬間,一旁的惜塵眉頭就跳了跳,畫符一道,金銀紫藍黃,少數人能畫出青色,而旁門左道之人所使的符篆,因修行術法之故,多偏烏色。其中黃色符篆最為普通,只因這世間玄門畫符之人,大多數人的道行資質過於平庸,只能畫出黃符。而能畫出金色符篆的,惜塵即便在道門典籍上,也沒有翻找出幾個人來。
老族長手中那一沓符篆藍色居多,間或有幾張青色紫色。
而讓惜塵最為動容的是,那一沓符篆之上,每一張符篆最下方,都留有一行小字,最怪異之處在於,那行小字,細看時,只覺得頭昏眼花,粗看卻又無法辨認。
惜塵只能依稀辯認出那幾張藍色符篆寫着的卜曦某某的字樣,倒像是人的名字。
聽到惜塵嘴裏的默念聲,老族長輕輕撫拭着那一沓符紙,有些意外的看着惜塵說:“這都是我趕屍一脈歷代有天資之人晚年以魂力所留,只是,這裏面最年輕的一人距今也有近百年了!的確如那接煞人餘孽所說,我卜曦家,已經百年無天資卓越之人出現了,我那懷文孫兒倒勉強是不錯!漢家郎,你算是個有天份的,若道行不夠,是無法辨清這上面我祖上之人以魂力所留的字跡的!”
老族長將那一沓符篆高舉在頭頂,向祠堂方向盈盈下拜,這時,那一沓符篆漸漸憑空而起,分立在卜曦家寨子上空,與此同時,卜曦家的祠堂里飄飄忽忽的飛出十數道搖曳着的燈火虛影來,最後各自融入一張符篆之中,燈火散開化成十數道青袍青帽的虛影捏劍指而立。
老族長忽然開口:“百神安位,列代神公,護佑我等滅煞除凶!”
老族長話語一落,半空中那些青衣青帽的虛影便各自睜眼,眼中氣勢凌厲,各自抬手指尖翻轉,緩緩張口,十數道虛無縹緲的吟咒聲傳出,與此同時,卜曦家祠堂屋檐上所懸挂的那一排招魂鈴竟微微的搖晃起來,每逢卜曦家一人故去,逝者所留招魂鈴便會懸挂於此。
卜曦紹禮大喝:“捆屍索!”
便有卜曦家的人各自從懷裏摸出極細的一團繩子出來,那繩子卻是用不認識草編成的,在以前,卜曦家行屍趕路,若所趕屍體過多,則用這種草繩把所趕之屍相隔六七尺綁上連成一排。
卜曦家眾人將繩索相連,圍在章彥身側,牢牢的將這一片空地分成七個區域,章彥以及那幾具屍煞位於中間。
空中那十數道虛影,齊齊抬手,那一排招魂鈴中,十數只鈴鐺同時散出青芒,落在那十數道虛影手中,漫天急促的招魂鈴聲。
“我早說過,倘若你卜曦家只能用祖上留下來的手段保命的話,那也就到此為止了!”章彥靜靜的看了良久,突兀的從懷中摸出一個極小的馬燈,掀開燈罩,自拿指頭捻滅了其中一豆綠油油的火苗。捻滅火苗的那一瞬間,地面混着露水的泥土如跳蚤一般來回滾動,圈內雞鴨橫衝直撞,家蛇吐着信子出洞,如亡命奔逃之狀。
空氣中一股滔天的扈氣衝天而起,惜塵勃然變色,脫下身上的道袍鋪在身前三尺處,咬破指尖在道袍上太極圖上橫畫一道血印:“人來如隔紙,邪來如隔山!”
同時,就在他最後一個字說出口,章彥身畔,那十數道屍煞的身影已經衝到了跟前,卻在那道袍之上徘徊,始終無法再往前邁一步。
正當惜塵鬆口氣時,讓所有人驚恐的一幕出現了。
那十數道屍煞,乾癟得嘴唇分明蠕動了幾下,幾道怪異刺耳的聲音傳出,接着,那十數道僵煞竟同時扣指掐訣,腳下步罡起,動作之快,讓惜塵猝不及防。
反應過來時,惜塵終於意識到這幾具僵煞的恐怖之處了,他從未聽說過有邪物可以掐訣使咒的。
夜空的月色竟隨着這十幾具屍煞邁動的步罡變得猩紅,步罡踏畢,那十幾具僵煞自夜空引下一道猩紅月光,在各自掌心寫下一個‘鎮’字,拍向半空中的虛影。
惜塵身前那道袍轟然破碎,前所未有的恐懼,向來道術都是用來殺鬼除惡,可今日這般,當真如乾坤顛倒。
當那猩紅的鎮字落下時,惜塵再顧不得其他,雙指捏印,擋在卜曦家眾人身前:“赫赫陰陽,日出東方。天尊真人,護我身旁,賜我靈光,掃盡不詳!”
惜塵言罷,巨大的金芒籠罩在身前,卻又轉瞬碎去,惜塵衣衫盡裂,倒地掙扎,半空虛影散去,卜曦家中人跌坐在地上,身上的鎮屍紋湧現又消失如此反覆,似隨時有崩潰之勢。
老族長駭然的看着眼前這一切,絕望的指着章彥:“你到底是什麼身份?即便接煞人一脈手段最歹毒之時,也做不到如此逆天之舉!”
章彥咧嘴冷笑:“我說了,除非卜曦辰砂今日在此,誰也保不了你卜曦家!”
身後的木樓里,有人在喊:“師兄!”
惜塵擦去嘴角的血沫,眼中閃過一抹恐慌,回過頭,小道姑睡眼惺忪。
章彥眼中閃過一抹驚喜:“拿來練鬼娃娃!”
話未說完,膝蓋處卻一痛,惜塵張大了嘴從自己膝蓋上咬了一塊布下來。
章彥一腳踢開惜塵,正要往前走,身子卻顫了顫,猛的轉頭看向老族長,卻見老族長手裏捧了一塊黑狗皮縫成的錦囊。老族長拿刀子剪開了上面綁着的金線,裏面的物什只露出一角,章彥就遮起眼連連後退。
惜塵也下意識望過去,眼睛卻如針刺一般巨痛。
“此乃我祖辰砂得一道人所賜,言若我卜曦家五百年內遇劫,燃此金符,生機當現!”老族長近乎虔誠的顫聲說出這些話。
而那錦囊中,卻抖落出一張閃着金茫的符篆來,起初看不清上面的字跡,待落至地面,便化作一團火星,依稀有一‘命’字若隱若現。
待火星消失,天際卻突兀的下起瓢潑大雨來,毫無徵兆,初夏的第一場暴雨就這麼落了下來。
章彥看着漫天的雨絲,仰天哈哈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撈了一把雨水,遞到老族長跟前,拍着老族長的臉:“我的族長爺爺,這…哈哈…這就是你說的生機?”
老族長木然不語。
笑着笑着,章彥卻停了,因為大雨之中,卜曦家寨子門口搖搖晃晃的走進來一個人影。
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等那人影走近了,老族長萬念俱灰。
章彥卻長鬆了一口氣,怒罵:“小畜生,你過來做什麼?”
雨水落在袁嶼身上,如同澆在沸石之上,蒸騰起一團團的白霧,滋滋作響。
袁嶼站在章彥跟前,不為所動。
章彥揪着袁嶼衣領子把袁嶼撕扯到跟前,狠聲道:“我問你話呢!”
袁嶼仰起臉,頭髮黏在額頭上,眼神盯着章彥。
章彥忽的有些怯。
袁嶼攤開攥緊的手,露出滿手的灰燼:“我來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