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 報復(二)
“留下來吃頓飯吧,敘敘舊。”
一根煙正好抽完,火星子還在閃爍,幾縷孱弱的薄霧從殘喘的火光之中透了出來,小樂又狠狠地按在煙灰缸里。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真的已經決定這麼做?”
“你要是不願意,可以現在就退出。程念,你活着,我已經很意外,也很開心了,當然,我們此生還能再見到,已經是心滿意足。你若是想過普普通通的日子,不管是在廣州,有我照拂,還是去你要去的地方,我都不攔着你。”
他頓了頓,“不論發生了什麼,記得來找我,我說了,我們本就是親人。”
小樂說得很誠懇,我不得不動容,我和他從小就在一起長大,又一起經歷過至親之人離世那樣痛徹心扉的記憶。不管他現在變得怎麼樣,我變得怎麼樣,又不管到底發生了什麼,即便是陌生,我都無法像對待陌生人一樣對待他。
“我許久都沒有吃過娘做的餃子了。”小樂抬頭,悵惘地看着遠方的風景,“我小時候,很不聽話,老是惹他們生氣。連參軍,也是在他們極力反對的情況之下。可我本想着,當一個軍人,保家衛國,這樣才能守住雲水村,一方太平,全家團圓。可我沒有想到的卻是,戰亂比我預料得還有殘忍。不僅僅是彈藥槍火,更加可怕的是權利與權利的較量,野心和野心的衝撞。”
心裏變得很沉痛,我知道,現在的小樂,再富貴,依然難受。
我垂下了眼帘,“記得要有酒。”
他淡淡地笑了出來,“也好,一醉解千愁。”
晚飯很簡單,不過是一些家常小炒,我為自己徐徐倒上一杯酒,一飲而盡,“我的酒量不好,希望這次不是一杯就倒了。”
“這是桂花露,喝不醉人的。”小樂替我加了一筷子,“多吃點菜吧,我看你,好像比以前胖了些,但還是瘦。”
“你怎麼會幫英國人做事的?小樂,要是從前,我肯定會和你說一句,苟富貴,勿相忘,只是,現在卻好像怎麼也說不出來。”
燈光照在我的臉上,不管是什麼,但凡沾點酒味的東西,喝過之後,總會微微泛着紅,連目光都顯得柔軟起來。
小樂靠在椅子上,語氣極為無所謂,“正義激昂的人太多,總會出現我這樣委曲求全的。這難道不好嗎,幫英國人做事,我就能得到自己想得到的東西,好像沒有什麼壞處呢。”
這是他自己的選擇,我無法阻止,更何況,現在的我可以說,是和他一條線上的螞蚱。我大概也冷漠,都是為了權利,過程是不管是如何血腥或者令人不齒,又有什麼區別?
他依然傻呵呵地笑着,好像和從前一樣,又好像和從前一點都不像。
“那麼你呢,到底發生了什麼,讓我覺得你既陌生又熟悉。”小樂又為自己點了只煙,他眯着眼睛,用力地吸了一口,已成老手。
我嘆了口氣,不知道應該從何說起,興許我將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都說得顛三倒四,但從小樂有些錯愕的目光之中,我知道他是聽明白了的。
自然,我跳過了和傅紹清最近的情感糾葛。
我一直從黃昏說到天黑,菜並未動了幾筷子,桂花露卻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以後,喊我清念吧,不管是程念也好,祁念也罷,都不存在了。”
末了,我淡淡地用一句話結束。
“清念..很好聽,有空帶着你那個妹妹過來,興許要好好感謝她一番。”
“不了。”
鄭清執吃喝賭就差嫖,但提及趙君言這個人的時候,依然不屑。
小樂抖了抖煙灰,不甚在意,“從前我們師長給我起了個名字,君言,趙君言,君子一言。也好,比趙小樂要拿得出場面。只不過你若改不了口,便還是喊我小樂吧。”
我點了點頭。
從前倒是沒有想過,以為是隨便說說,聽過便有些忘記。可沒想到,幾年以後,便真的另外代表了一個人。
“這些年,你過得好嗎?”我看他只是笑着,似乎喝多了些,似乎是沒什麼煩心事。
“還能怎麼樣呢,我愛的和愛我的都死了,你說,我還能怎麼樣呢?”
小樂笑着笑着,眼睛裏便帶着晶瑩的光,他不過是藉著酒勁,像瘋了一樣,用肆意的笑容來宣洩自己沉積好幾年的痛苦。
看着讓我的心理一揪,誰又過得開心,不過都是假裝都已經忘記,然後騙自己罷了。
“我接下來,要去滬津。”
“..也好,傅紹清在滬津也有公館,而且他的重心,在近些日子,都放在了那裏。”
我點了點頭,“不單單是因為這個。滬津有兩個人,不見到她們,不把事情解決了,我不會甘心。還有,我想演話劇。”
小樂卻是愣了一下,“是你的仇人?還是朋友。”
我的指甲輕輕滑過杯沿,“準確的說,是我的妹妹,你說說,四年不見,怎麼能不去問候一下她呢?”
他有些疑惑,我輕輕地咳嗽一下,淡淡的酒香氣沾染了一下衣領,“我該回去了。”
“不着急,你若是想演話劇,倒是可以去滬津大劇院,聽說有個大劇組正在那裏挑演員。嗯..興許你還能混進上流電影界。像那些畫報上的名媛,還有雪花膏上的拓本,風情萬種。你在香港也演出了不少,到了滬津說不定能大放異彩。有什麼需要,你儘管說,能幫的,我都幫。”
“承蒙大佬照顧。”我笑了笑,“再看吧,若是感興趣,我自己會去爭取的。”
小樂起身,“我派人送你回去,下榻的地方在哪裏?不如就留在這兒,我好好在廣州招待你幾天。”
我做了個拒絕的手勢,“低調,低調。”
他點了點頭,“倒也有幾分道理,免得被線人看出什麼端倪。還缺什麼,儘管提就是。”
“不過就在廣州幾天而已,什麼都不缺。”
小樂“哦”了一聲,便將自己的錢包放在了我的手上,沉甸甸的像一塊磚頭,“那你拿這點錢去玩吧。”
注意措辭,這點錢。
我驚訝之餘又感嘆道,“你現在果然發家致富。”
“所以要帶着同村的人一起雞犬升天。”顯然,小樂到現在還是不怎麼會用成語,我扯了扯嘴角,“那就不和你客氣了,飯,我吃了,錢,我也拿了。另外….”
我看着他的臉,說得很認真,“趙小樂,你活着,我也開心。至少上天沒有剝奪一切,不管你是趙君言,還是從小就和我玩到大的夥伴,我都信任你,不需要過多原因。”
“有你這句話,便值了。”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神有些動容,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吸了吸鼻子,極力控制住自己的淚,“程念,不算白認識你了。”
他送我出門,沒有走幾步,隔壁房間卻傳來了“轟隆”一聲巨響,像是什麼東西轟然倒塌,又傳來瓷器和玻璃碎了一地的聲音,混着不知道是不是人發出來的嗚咽。我停下了腳步,好奇心趨勢,我往聲音的方向慢慢地走了過去。
卻被小樂喝住,他的表情看上去不太好,提高了語調,“你走錯方向了。”
我也不隱瞞着自己的疑惑,指了指房間的門,“誰在裏面?”
他的目光一沉,難以捕捉,光線陰暗,襯托得小樂的心事越重,“沒有誰在裏面。大概是風大,把什麼東西吹到了吧,過會我讓人收拾一下,先送你回去再說。”
我微微蹙了一下眉頭。
他在說謊。
可我似乎也沒有什麼打破砂鍋問到底的必要,小樂之所以有今天,大概也做了些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事,而這些,我並不想清楚。
“你自己可別染上了那個玩意兒....”
臨走的時候,小樂忽然叫住了我,“千萬要記得,可能會毀掉你一輩子。”
我自然知道,也絕對不會去碰,但一旦想到,但一想到,我曾用大煙騙過兩個健健康康的人,心裏的負罪感便加重了很多。
我無數次告訴自己,無需愧疚,這不過是向傅紹清討債而已,他欠自己,遠遠比我所做的要多得多,不付出等同的代價,對我再好也彌補不來。
上帝,耶穌,我發誓。
我在廣州吃喝玩樂了幾天,倒是難得的清閑時光,小樂有空也會請我吃飯。估摸着差不多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他還特意派了人護送我到碼頭。
該做的事情都做好了,眼下就等着去滬津的日子。
聽說我們學校這一次,統共給出三個名額,自然,十二個人,四個院校。從女高再到技術學院,質量層出不窮。
鄭清執自打我從廣東回來,便忙得連看都懶得看我一眼,自然,她是忙着給歲歲和她自己收拾行李,一門心思地打算跟我去滬津,從一年四季的衣物到愛吃的食物,再到胭脂水粉,甚至考慮要把傢具也一併運過去,細緻入微,錙銖必較,一副移民到美國的架勢。
我無奈地看着她,“這位小姐,請問有這個必要嗎?”
她很鄭重其事地點了點頭,“廢話,我這個人,認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