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下
繁錦早就料到了景杞會來要人,但是沒想到會來的這麼快。
夜風乍起,玉鸞殿外門的珠簾被風吹的噼噼啪啪響,讓人跟着忍不住心煩氣躁。地上鋪着寬厚的簇花黃錦軟席,繁錦恰好坐在那朵華貴艷麗的牡丹花上,粉色的花瓣沿着她的身線鋪展開來,竟有了幾分妖嬈和嬌媚。
她慢慢撫琴,一曲《春雪》如行雲流水,激蕩的回蕩在玉鸞殿當空,正彈到跌宕處,身後突然有了清寒的氣息,隔着幾步,便可以聞到景杞身上所散發出的凜冽寒氣。
繁錦微笑,圓圓的指肚慢慢的在琴弦上放平,那古箏便立即止住了餘音,沒有一絲迴旋婉轉的餘力。在宮燈的映射下,她如玉的指甲像是吸收了燭光的光澤,微寒中愈發顯得剔透晶瑩。一時間,景杞甚至忘記了自己來到玉鸞殿的緣由,腦海里卻突如其來的想起一個詞彙,冰肌玉骨。
繁錦請安的聲音驚醒了他,“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依然是清亮有力,鏗鏘中不帶一絲女兒家的嬌氣。
景杞這才自回憶中反應過來,繁錦剛才彈奏的《春雪》,正是他在百春樓時初遇她所彈奏的曲子。後來有一日他心煩氣躁,恰聽王懷遠說家裏有一雙樂女,不僅姿色出眾,更有一身絕妙的樂藝,便說去王府看看。沒想到繁錦與姐姐繁素被贖到了王府,那夜月黑風高,她坐在他面前,也是彈得這首曲子。兩兩不相識,她只知道他是皇上,他只知道她是下賤的樂女。可是就是這樣的陌生,卻讓他心裏有一絲淺微的心痛。
只不過,那瞬心痛猶如流星划空,只是短短一瞬。短的,自己都不曾察覺,也不曾惦記。
其實,他早已遇到她,只是她不認識自己。那日在百春樓他便記住了她的不融世俗一身傲骨,她卻不識得自己的一切。卻沒料到後來相識了,卻是這麼一段孽緣。
註定牽扯,甩也甩不掉的孽緣。
景杞坐在繁錦面前,隻字不說郁嬪的事情,卻伸出手撫上琴面。男子的手原本就比女子手粗,他又沒帶玳瑁指甲,所以他突然一劃,幾音並起,原本清寒的玉鸞殿裏,頓添了幾分恐怖與驚悚。繁錦微微蹙眉,身子竟忍不住一顫,但很快便平定下來。只不過這樣的微小動作卻沒有逃過景杞的眼睛,他看着她,也學她那樣將手撫在箏弦上止音,終是因為力度太大,非但音沒止住,反而激起了一聲凄厲的鳴響。
繁錦連忙伸手,毫不猶豫的撫到那根弦上。沒料到景杞卻依然不抬手,反而像是賭氣似的死死按住弦,任繁錦如何回撥還是發出尖利的微聲。兩人似乎在古箏上展開了一場對峙,他看着她的眼睛,她也看着他的。
過了一會兒,繁錦突然低頭,低聲道,“皇上,再壓下去,弦該斷了。”
聞言,他這才收手,將自己的手掩藏在那寬大的袖子裏,身子朝後縮了一縮,倚在敦厚的綉墩上靜靜的看着繁錦。
他們之間總要維持平衡,就算是再彼此痛恨,也不能弦斷徹別。
“為什麼要罰郁嬪?”他開口,卻不是質問的語氣,聽起來倒像是商量,只是語氣里的冰冷,還是讓繁錦記起了他們之間關係的尷尬。
“具體理由他們沒告訴您嗎?”繁錦也坐了下來,將上好的紫緞在古箏之上,暗紅的燭光打來,竟將紫緞原本透亮的顏色調製成壓抑的昏黑,“郁嬪自己認了的,臣妾只是順手嚴明了一下宮紀。”
“朕要的是更深層次的理由,安繁錦,你心裏究竟是怎麼想的?”景杞微微傾下身子,幽深的瞳眸似乎要看到她的心裏,“別告訴朕只是因為她們無視中宮,不來請安行禮。”
“爭寵。”繁錦抬頭,平日裏澄澈的眼睛此時卻如蒙了霧氣,愈發分辨不清楚她到底是作何所想,“皇上,臣妾是在爭寵。”
景杞料到她千般回答,卻沒想到她會是如此答案,不由得一怔。短暫的研究過後,一抹陰冷的戲謔凝於唇角,“安繁錦,你是先帝指給朕的皇后,是上天所賜,朕想要擺脫都擺脫不掉的皇后。這樣穩固的后位,難道還需要爭寵?”
“何況,你如何料到,朕會寵你?”
“不管臣妾如何,總是陛下您的女人。”繁錦將自己指甲上的玳瑁假甲一下一下摘掉,放到玉瓷的指甲匣里,一聲一聲無比清脆悅耳。“後宮中已有傳言,說臣妾是個擺設,若是此種言論肆行下去,臣妾該如何自處?”
“事到如今,臣妾已經猜得出您前三日為什麼臨幸別的嬪妃,第二日清晨也要與臣妾共寢一床的原因。您是想欲蓋彌彰,您在宮裏多年,最知道這一個詞兒在宮闈的意義。越讓其他嬪妃住口,這樣的傳言反而會傳的愈快。表面上看來您是體諒臣妾的意願的君主,即使討厭臣妾,也要做的天衣無縫,給臣妾一個好的名聲。至於那些妃子們是不是傳出去,只是他們的錯誤。其實您在背地裏,樂得見她們將臣妾置於無尊之地。”
“可是皇上,這樣做對您有什麼好處?”繁錦微微一笑,“臣妾是不在乎這些,反正關係已然如此。可是您呢,您對臣妾的反感如此之大,就不怕將安府失火一案牽扯到自己身上來么?滅安家不成,所以記恨當朝皇后。陛下,這樣的理由不是說不通的。”
“那你那意思,今日懲罰郁嬪還是為朕所着想?”景杞眼眸里的幽暗慢慢加深,漸漸調製成極其詭異的探究之色,“是為了保朕名聲?不讓眾人將安家失火一事的線索引到朕的身上來?”
不等繁錦回答,景杞突然傾身,用力握住繁錦的手腕,用力到彷彿想將她捏碎在自己手裏。他的眼神陰鷙,暗紅的燭光掩映之下蒙上一層令人驚懼的光,“朕想知道,既然知道先帝旨意,那日在宸王府,為何不從了宸王?那時只差夫妻對拜最後一步你們便能成為夫妻。若是從了宸王,依照先帝天子當娶安女的旨意,你依然是皇后,而宸王則是夏唐帝君。”
“反而朕,會什麼也不是!”因為用力,景杞的指甲泛白。每一個字眼,都像是咬牙恨出,猶如她是一個他躲避不及的猛獸,幾近要崩潰他的所願所想。
“臣妾只想報仇,卻不想誤國。”繁錦看着他的陰鷙,眉間的擰蹙反而和緩,“家仇只是面對一個人,而誤國卻要面對天下。”
那日在王府宴上,王家少爺王子華告知她與繁素說皇上與宸王親臨,她們需要表演樂藝面君。也是這麼一曲《春雪》,他們表演過後,卻因王家不能合理向景杞解釋自己的身份,跪在地上不能平身良久,等到景杞喊起的時候,她的膝蓋已經受傷,平白無故的,直愣愣的栽倒了一旁。
那時席上一片慌亂,除了繁素緊張,還有一個人驚慌的超出所有人想像,那就是宸王景略,剛剛見面的宸王景略。他一個箭步衝上前,慌亂的扶起她的身子,臉上焦灼急切之意頓顯,他害怕的幾乎忘記了男女之別,竟要掀開她的褲腳查看。
當時,身為樂女的繁錦繁素,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卻因為他的舉動,背負了投懷送抱狐狸精的惡名。
或許那是他對她的一見鍾情,情之所至,不能控制自己行為舉止。可是這個天地總要顧忌的太多,他太過外顯的情緒流露,反而成為她選擇他的最大牽絆。面對個人感情尚且如此,若要面對整個天下,那這樣心神外露的缺點,幾乎就會被放大成整個夏唐帝國的弊端。
所以,在那日原本該屬於景略與她的婚禮上。她毫不猶豫的選擇了景杞,那個面臨處於他心尖上的王芸楚,依然能做到淡薄平靜的男子,像是什麼都不會存於自己的心中,所有的一切誘惑,在他心裏總是過眼雲煙般的從容。
儘管,對於景杞來說,跟了景略剝去他的帝位,這才是最狠厲的復仇。
可是,終究是個人仇恨,不能殃及天下。
這是她的原則,仇恨之下不得不顧忌的原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