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 萬緒
少揚城內。
祝掩四人離開府衙第二日,卯時。
天蒙蒙亮,府衙便有貴客,不是別人,正是五鹿三經宗主——姬沙。
早在姬沙來到前,已有天童寺僧人趕至。見着姬沙,諸人無不恭敬,然姬沙尚不及那衙官奉茶,便照僧人所轉密信,立時找了仵作,驗查屍首。
一時三刻后,仵作所稟,同前一日與那僧人說辭一模一式,言那屍身牙上有絲、后顱有針,主要傷處,卻是胸前受創,毀了心肺。
姬沙濃眉一壓,兩指捻須,輕道:“此話,已同天童寺人說過?”
仵作見狀,不敢瞞掩,躬身稱是。
姬沙輕哼一聲,待出門,正迎上一僧,這便厲聲直道:“見此屍所受之奪命掌,想來你必知利害,魚悟師何時可至?”
僧人唯唯,弓手應道:“不敢欺瞞姬宗主,昨日已修書,傳往擐曇,知此事重,想來國師後日定達!”稍頓,僧人又再接道:“那手札上,乃有祥金衛同赤珠衛兩塊牙牌墨印……”
僧人偷眼,正見姬沙眉關愈緊,心下一抖,輕聲支吾,“想來,留書的兩位大人,已是明眼瞧穿這栽贓計策。”
姬沙輕應一聲,緩道:“屍首來龍去脈,且令那捕頭再來面稟。”言罷,眉頭未開,瞧也不瞧那僧,自往衙官備下的客房而去。
劉頭兒前一夜幾是無眠,直至將入巳時,方昏沉沉踱進官衙,還未來得及醒醒神兒,便聽聞三經宗主攜了兩名祥金衛已至,現已候了多時,專等着自己前去呈報一根客棧詳情。
劉頭兒聞言,身子已是自腳底一路涼到頭頂,連連應着,抬掌卻是捂一捂心口,蝦腰便走。
待至姬沙所留客房,劉頭兒尚不敢抬眼細瞧,目瞼一緊,速速掃了房內一眼便再垂眉,唯依稀見主座一人,鶴髮白須,精神卻是矍鑠,一身昏黃外袍,襯件玉色斗篷,神色收斂,不怒自威;在其左右,分立二人,皆着月白長衫,形容很是恭敬。
劉頭兒感胸膺起伏不平,連氣也不敢入,直憋得面紅耳赤,方聞姬沙朗聲緩道:“我徒兒,就是那祝掩,留的手札,你可閱過?”
“稟大人,小人何能,怎敢擅閱?”
“他同那赤珠衛,動身南下往雞鳴島是在昨天日間還是入夜?”
“雞鳴……雞鳴島?”劉頭兒一拍腦袋,“為何去那處?難不成是那死人故鄉,這方押兇徒前往?”
姬沙輕哼一聲,覺得這欲蓋彌彰着實好笑,沉氣又再接道:“瞧劉捕頭年歲,想來在這府衙也碰了大大小小案子無數,可曾覺得那屍首蹊蹺?”
“大人抬舉。”劉頭兒顫聲,施揖接道:“小的初看,真為那屍首嚇了一跳。不過這命案嘛,還不就是血肉橫飛的樣子,就看兇徒下手輕重了。想那客棧命案,歹人同死者,若非深仇,便是一時急怒攻心了。”
“只是,小的這兩眼倒也不花,心下知曉,此案必是非同一般。”劉頭兒一頓,眨眉故作高深。
“怎解?”
“這秘密,祝大人原再三叮囑,令小的不可輕泄,然則,大人您既是祝大人師父,小的又豈敢遮瞞?”
姬沙輕笑,抬眉示意劉頭兒接言。
“小的看得出,昨兒奉命所拿兇犯,恐非主謀。想來,那暗中指使之人,必是惹不起說不得的江湖高人!”劉頭兒邊道,邊暗探姬沙形容,一言方落,頓了片刻,再道:“小的不過區區捕頭,江湖中事,不甚清楚,唯不過明白,人跟人斗,派跟派斗,乃是常事。此一回,小的反倒覺得祝大人稍顯大驚小怪了。”
姬沙冷哼,面上神色,不揚不抑,便只瞧着劉頭兒,目瞼眨也不眨,直看得劉頭兒毛髮倒豎,探手直往心口,急急摸了祝掩那密函,跪地便道:“大人,大人,小的方才忘了,祝大人尚且單留了一封密信,說要小的親自轉與大人。”正說著,已將那封書信奉於身前。
一祥金衛得令,上前取了密信,直遞於姬沙。
姬沙邊徐徐啟封取信,邊咂嘴笑道:“怎得未將此物呈於天童僧人?無論如何,你也總是垂象人。”
“小的身在垂象,心卻極慕江湖道義之風。若非祝大人,小人斷難輕破了那客棧命案;恩怨情仇,自當分明。祝大人既有交代,小人豈能不依?”
姬沙頷首,似做褒獎,展信打眼,已是朗聲笑道:“如此,甚好,甚好。”
劉頭兒心上大石卻仍不敢實實落下,直到聽得姬沙沖身側祥金衛道:“你先取上些銀子與劉捕頭,獎他破獲兇案。我再同仵作計較計較,餘事后議。”
劉頭兒思及祝掩那密函所書,不由長納口氣,連聲謝過,一邊思忖着該不該同衙官主動請辭,一邊隨一祥金衛退出房內。
“既知內情,我自會打發他。”姬沙腕上一顫,又再掃一眼那手札,見紙上留白,早是解意,口上再道:“尚不能予信於人,如何值得旁人信任?信這一字,本是相互。”話音方落,心下薄怒:祝掩?你這孩子,從未讓人省心!
少待,姬沙抬掌,示意另一祥金衛近前,待其附耳,這方沉聲道:“你且知會相山欽山太山三派掌門,令其分遣最得意弟子十名,結於垂象絕弦鎮,共往雞鳴島,將那聞人不止帶去玲瓏京!切記,秘密行事,莫要聲張!亦休提少揚城只言片字。”
祥金衛得令,立時弓手告退。
姬沙自懷內取了火摺子,待見那密函焚盡,方闔了眼目,面無五情,心下卻是百味:且不言那掌法極似大明孔雀摧,單言盜珠,聞人不止何必畫蛇添足,以那般掌力取了外使性命去?若非聞人不止所為,那水寒,現是依計入了聞人不止囊中,還是有人棋高一着,搶在前面殺人盜寶?若是殺人只為奪寶,倒還好些;若是其發覺水寒已失,卻仍就勢殺了使者,還是以這般掌法,其心所欲,怕是更難琢磨計較。
思忖半晌,姬沙頓覺頭痛,想起外使后顱尋得那根銀針,倒也不欲多查,心下唯念着:以他那身份,莫說傷一個外使,即便來一個殺一個,來兩人殺一雙,也是無傷大雅,何必糾結。
於少揚城呆不過兩日,第三日天尚未明,姬沙果是得見垂象國師——高僧魚悟。
魚悟師此來,亦是簡從,所帶二人,更非落髮僧侶打扮,全不過布衣草鞋,毫不張揚;再觀魚悟,一襲木蘭袈裟,既無法杖,亦無蓮花帽,唯不過頸上一條百又八顆黑檀掛珠,掌內一串十八粒水沉,想來若百姓打眼粗看,定感無奇。
“禪師,久違。”姬沙見狀,已是抬聲抱臂,徐徐迎上前去。
“阿彌陀佛。姬施主。”魚悟頷首,一字一頓應道。
二人也不多言,然舉止多是客套,一推一讓,齊齊入了房內,只將兩方僕從止於門外,靜立把守。
姬沙取座,眉頭一皺,低聲緩道:“想來禪師已知因果?”
“生死骨如山,因果復循環。”魚悟師抬臂,施無畏印,又再喃喃,“罪福如幻,緣起緣滅。”
姬沙聞聲,不由一笑,“禪師好生無畏。客棧死的那人,來自何處,去往何方,想來禪師同尤耳左大臣交情甚篤,自已知曉。現下那東西丟在了垂象,使者身上尚有你那大明孔雀摧掌印,禪師竟還有閑情同老朽論佛偈?”
魚悟師倒不見怒,長目微開,沉聲應道:“姬施主,那人何人,所懷何物,你知,我亦知。尤耳左右大臣,俱是外邦肱骨。個中內情,心照不宣。只是不知,倘若那物當真尋不回來,五鹿國主可要同我國國主開口討要,毫不忌諱此事為百姓所知?”
“若言忌諱,怕是貴國國主心憂更甚。我五鹿,可是從未見過收過尤耳那祥瑞。”
魚悟師聞聽,反見笑意:“國主身在其位,自然有些個忌諱;若當真令垂象五鹿刀兵相對,再煩擾國主絞盡腦汁想那些說辭,豈非顯得姬施主這三經宗主同老衲太過無用,不堪各自國主託付?”
“禪師此言,正合我意。”姬沙眉頭應聲而開,少待,又再接道:“如此,那便說定,暫不給兩國國主多添煩愁,先將失物尋回為上。只不過,禪師總該同老朽說道說道那大明孔雀摧吧?雖說天下武功一家,拳法掌法,總歸出於兩手;然則受者內臟俱裂,腔開體爆的情狀,怕也只有禪師的獨門絕技做得到了。”
“聽珀衛言及,事發之時,姬施主麾下祥金衛一名亦在客店?”
姬沙肩頭一顫,立時冷笑,“禪師座下珀衛,加急報稟,一日往返千里,着實神速。只是不想,速度雖迅,內容卻是不真,這般以訛傳訛,亂了禪師法眼。非是事發之時,乃是事發之後。若我祥金衛僥倖得見歹人行兇,豈會輕縱?”
魚悟師應和一笑,又再闔了眼目,一轉掌內念珠,半晌,方道:“姬施主怎就斷定,那是我大明孔雀摧?”
“真不巧,事發之後,亦有咸朋山莊中人牽扯其中,珀衛可有報呈禪師,那赤珠衛,正是胥家大小姐。”
魚悟師掌內念珠轉個飛快,啟唇接應卻是遲緩,“正因咸朋山莊之人在,便先行抹了葡山的嫌疑,如此,對老衲可是有失公允。江湖誰不知道,葡山祖師掌門鳳池師太乃以掌風狠辣決絕聞名。老衲淺見,四絕掌整套掌法雖同我大明孔雀摧毫無相似,然則傷人所依之掌力,害命所憑之內功,殊途同歸;如此,施於要害,屍身情狀自然相類。斷不可因葡山現任掌門同咸朋山莊有些個姻親攀附,便一口咬定那是大明孔雀摧。”
“老朽也是想着,此一掌,實在太過掩耳盜鈴了些。”未及魚悟師接言,姬沙反是自行再道:“然,若是多思一步,既知明眼人瞧得出此乃構陷,便將計就計,反是自脫嫌疑,倒也不失一招險棋。”
“老衲怕是怕在歹人監守自盜,賊喊捉賊。”
二人聞聽,俱是朗聲大笑。待了盞茶功夫,魚悟師方又輕道:“那物既失,想來姬施主也想到了雞鳴島?”
“聞人不止那脾性,你我皆知。若是有寶不盜,怕是要難過得骨上附蟻,酸癢麻痛。尤耳一事,甚是秘密,風聲當不至走漏,然我雖知渺茫,卻仍需前往一問,免生疏漏。”
“若是東西不在雞鳴島,又當如何?”
“老朽便允禪師半月時限,若到時尚未尋回失物,即便國主斥我無能,老朽亦得說清實情,將外使之事和盤托出。屆時,無論禪師隨便尋個替罪羊,抑或挖出實證,令葡山乃至胥子思啞口無言,老朽全不介懷;只怕勞動貴國國主,相助一臂,將祥瑞完完整整拱手送與我五鹿便可。”
魚悟師聞聽,兩肩一抬,深深納了口氣,掌內念珠一收,已是起身,“時日稍緊,若姬施主不棄,老衲這便前往探查。”
姬沙輕應一聲,抬掌恭送。
魚悟師出得房來,立攜二隨身珀衛往另一頭客房,又召了傳信那天童寺兩僧人入內。
“你等何時知曉此事?”
“稟國師,四天前,那祥金衛發出煙火訊號。小人深恐有異,念着少揚尚在垂象轄內,這便先行趕至。”
“且……”一天童僧人稍一支吾,頓了一刻,又道:“那祥金衛先是放了煙火訊號,之後亦是將兩籠鴿子齊齊釋出,我等到時,鴿子早失行蹤。”
另一僧不由應和:“一根客棧店家告知,那鴿子,乃是信鴿。想來那祥金衛早有準備,生怕我等毀屍滅跡,然其於密函之上,又寫明此案應是陷害無疑。我二人既不知那信鴿攜了何信傳於何人,更見密函上還有赤珠衛牙牌印記,關連甚重,不敢妄動,生恐聰明反被聰明誤。”
魚悟師自是解意,心下暗道:若此事真乃姬沙佈置,怕是有些棘手。只要扣住水寒,其便可輕易令兩國國主遷怒於我,若之後其自行奉上神珠,更可於五鹿國主面前邀功,內外均討了便宜去。思及此處,胳臂一揚,便驅僧人子弟於外。
魚悟師靜坐一隅,尋思多時,腦內唯不過念道:現如今,外使之死尚非要事,只要尋得水寒,殺人兇徒豈非隨我說去。只是,若不先尋得水寒,姬沙定要不依不饒,怕是需令珀衛立時趕往雞鳴島,亦命其暗中留意祥金衛動靜,免得姬沙暗度陳倉。
“阿彌陀佛。現下那物,究竟何處?”魚悟師垂了眉眼,兩手持珠,反是輕輕念起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