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血瀝夜丘
夜明,月冷,雪殘,風如刀!
數十顆面向南方的人頭,清冷漠然的月光下,面目隱約而猙獴。
頭上禿髮給鮮血浸泡,根根直立起來,便是勁風不能動搖半風,誠然死去已久。那隨風擴散開來的恐怖,將草原也染得戰慄,耳上銅環,分明表示便是匈奴人的首級。
山丘便如那一個個首級,披着殘雪便是那乾涸的血滴,荒涼大草原上,一個聲音也沒有,無邊的死寂蔓延,書寫出一個巨大的樊籠,那山丘上的人頭,卻不正是樊籠里的鬼魂!?
這個山丘,方圓不過數百丈,卻是這片草原蒼茫中的唯一凸出點,遠在數里之外,最顯眼便是這無名的,很容易給人遺忘的山丘。
轉過山丘,只見殘臂橫斜,斷肢遍地,血氣如潮,清冷殘冬的夜空已給死亡籠罩!
山丘半腰間枯草很長,足夠將一條狼淹沒在其中不為人知,“我爬着不動,他應該發現不了的!”俯身趴在地上大氣也不敢出一口的帖孛爾,至少心中便是這麼對自己說的。
身上的羊皮襖,冰塊似的將寒風捲來的徹骨疼痛往五臟六腑裏面扯,緊貼在地上的半面身子,早已沒有了知覺。
麻木與疼痛過去了,接下來便是死亡,草原上生活了三十年的帖孛爾明白自己現在的處境。
“要活下去,只有出去走走!”他知道這是唯一可行的出路!
但帖孛爾不敢出去!因為他知道,出去定然是一死。若是自己能堅持着一動不動,說不定今天可以逃得一命——他此刻已經沒有了面對死亡奮起一搏的勇氣,儘管他是草原上大匈奴有名的勇士!
帖孛爾很憤怒,很羞愧,但他更恐慌,只因為山丘頂上的那數十顆人頭——那都是他同伴的!
便在半天前,那些人頭的主人還和帖孛爾一起騎着馬一起唱着歌,但現在,他們都死了,不能瞑目地死了!圓睜的眼睛,不僅僅吶喊着他們恐懼之極的心情,也無聲說明他們的的確確是已經死的不能再死了!
三天前,殘冬里無事可做的帖孛爾心血來潮,便去邀上數十個同伴——都是大匈奴的出名勇士,一起縱馬向著南人的村莊進發。
一路南下越過陰山不遠,他們很幸運便碰上了一個村莊。
那驚慌奔逃的南人,那白皙好看的南人女子,那哇哇哭叫的南人小孩,都在匈奴勇士的彎刀下化作與青草藍天同在的永恆......
除了牲口糧食,除了布帛大車,全村南人橫屍遍野的村莊,在匈奴人哈哈大笑中一把火燒個乾淨。
帖孛爾想着這幾天以來的“壯舉”,一時失神情不自禁伸出乾燥的舌頭舔了舔乾癟的嘴唇,嘴角露出滿足的笑容,不經意間伸手向腰間撫摸下去,卻給稍稍溫暖一點的一個物事驚得心膽俱裂。
那是一顆人頭!
南人的人頭!
一個南人女子的人頭!
皮肉已經幹了,入手只有骨頭的滑膩感覺,卻清晰傳出溫暖的溫度來,帖孛爾相信,那是仇恨的溫度!是的,是仇恨,徹骨的仇恨!
那女子死前眼神中痛苦夾雜的神色,他才理解,那便是仇恨!
若在以前,說南人對大匈奴的仇恨,帖孛爾是決計不會放在心頭的,因為他相信,在萬勝的大匈奴單于馬鞭指引之下,南人的江山,早晚是匈奴人放牧的天堂!
仇恨,是解決不了實力差距的,即使南人的皇帝是咸陽那個平定中原六國,號稱皇帝的姓嬴的,即使現下屯兵三十萬在北方的領軍大將是那個修築長城的蒙恬。
但便在今日傍晚,帖孛爾相信了南人的仇恨,看到了南人的憤怒,見識了南人的瘋狂......同時學到了南人的一個詞——報應......
那是什麼樣一個人啊!
......
想到“那個人”,帖孛爾激靈靈打個寒戰,急忙要將他忘卻在心裏。
他永遠不會忘記這個血紅色的傍晚——如果他能活着回去的話:
趕着大車馬隊,數着嘶鳴的牲口,帶着大包的糧食和南人首飾布帛,帖孛爾一行在昨天傍晚時候逶迤到了這個小丘下。當時正將到日落時候,帖孛爾便帶着同伴將大車圍成一圈,馬匹趕進去,幾十個人便圍坐起來要生起篝火過夜,等待天明時候便回到溫暖的氈房中去。
馬奶酒禦寒,牛肉乾充饑,好聽的歌謠伴着晚霞落在草原上,偶爾一聲馬嘶,給神秘而豪邁的大草原平添美麗。
忽然,去小丘高處向長生天祈福的同伴驚恐一聲大叫,打着滾兒從丘頂一路滾了下來,身後留下鮮紅的血跡,霎時間血腥氣味便將其餘人驚得拔出刀來。
帖孛爾竄過去揪住那同伴一看,他已經是死了的!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喉嚨,只留下一個拇指大的能透過去看見地面血洞,潺潺血液倒水一般從后脖子處噴出來——利箭卻不知哪兒去了。
帖孛爾是草原射箭的老手,也是公認的神射手,通過不明敵人的利箭來向和力度,他張口便狂呼起來:“不里花木你們幾個準備上馬,敵人厲害!”
說著話,帖孛爾腰間的弓箭便已經到了他手上,眨眼間話音方落,三支利箭便向著射殺丘頂同伴的羽箭方向隱沒過去。
利箭破空而出,帖孛爾便心下甚喜。他這一手三箭連發的絕技,從來沒有失手過,堪與南面秦**隊的弩弓媲美。
然而他失望的是,既沒有聽到慘叫,也沒有見利箭入土處敵人現身出來,便是自己趕過去查看時候,那三支羽箭也沒有了蹤影。
忽然身後利箭入骨時候磣牙的“咯吱咯吱”幾聲響,夾雜着同伴被裂心碎肺的聲音,驚得帖孛爾不及轉身去看清楚變故便貼地一滾藏身草叢中,卻才正看見緊跟自己身後的三個同伴口角氣泡似的血直往下流,而他們手中的羽箭,還緊緊攥着——竟然一個人一支箭也沒有送出去。
惡狼似的眼睛響四周掃過去,到處是半人高的野草,哪裏能照見敵人影子。
帖孛爾倒吸一口冷氣心下駭然,忽然有所察覺身子不曾由心念支配便向側連接數個滾動,同時他也痛苦閉上眼睛,伴隨入耳處慘叫聲響起的,自然又是三四個族人喪命。
寂靜,敵人沒有動靜,帖孛爾等人自然也沒有聲響,雙方都在暗暗觀察自己的對手。
忽然,眼角有灰色人影晃動,帖孛爾雙手便揚起向那影子嗖嗖嗖三支利箭飛過去,右腳用力在地上一撐,豹子般躍起身來向那影子接着又是接連三支利箭射去,只盼這一次不再失手。
那影子向山丘頂上奔地飛快,帖孛爾恐懼睜大眼睛心中一片冰涼,卻彷彿能看清楚那利箭劃破冰冷的空氣一頭扎進泥土的瞬間——又走空了!待那灰影奔上山丘停下來時候,帖孛爾長大的嘴巴,便再也合不上了。
那人身材高大足近五尺【注】,看不清樣貌,只是微躬的脊背與那桀驁彪悍的動作,整個人看上去便如一頭狼!
但最觸目驚心的,卻是他腰間血淋淋的六顆人頭,正在滴血的人頭。
帖孛爾轉頭去看時候,果然地上死去的同伴只留下半截身子在,項上人頭不翼而飛般不見蹤影,想來那人腰間的,便是剛才自己閃身躲避利箭的時候他割掉了同伴的。
帖孛爾那時候只覺滿身的鮮血都要沸騰起來!
恥辱,莫大的恥辱!
從來都只有大匈奴的勇士割下南人的人頭來,哪裏有過南人一口氣將六個匈奴勇士的人頭這般肆無忌憚提着向高處去!
那人蹲下身去,將六顆人頭向山頂一扔,用腳撥動着放好了,忽然似能感覺到帖孛爾的仇恨一般轉過身來,直直向著帖孛爾嘿嘿一笑,潔白的牙齒森森如嗜血而動的狼牙,卻直駭得帖孛爾頭皮一陣發麻——因為他清楚看到那人嘴角有不住下滴的鮮血,那微微的熱氣在晚風中直向他臉旁飄散。
帖孛爾直覺那不是這人的鮮血,那是方才死去的同伴的鮮血,應該是那人竟然將匈奴勇士的鮮血當作清水般飲下去了。
那人嘿嘿笑着不止,卻漸漸將那堪比冷風的目光從帖孛爾身上轉移,向他旁邊不遠處的草叢看過去。
帖孛爾心中似感覺到那人目光的味道,急忙拔步撲向那人視線的落點,撥開草一看,帖孛爾整個身軀都顫抖起來——入目處,一人躺倒在地,潺潺鮮血不住從他脖子上流出,那血洞處傷痕顯目,上下有十個細小如齒的小洞,很像是草原野狼咬死人之後的情景,也正大量排出鮮血來。
牙印?!
噝!!!
帖孛爾只覺頭皮就要炸開了!
人的牙印,熱氣騰騰,赫然的現場證明,死者脖子上的血洞,卻不正是那人咬出來的?!
饒是帖孛爾悍勇,也常常做出生啖人肉的舉動,但活生生將一個人用牙齒咬死,還不忘喝下他的鮮血,這等舉動,卻哪裏見過來?!
帖孛爾發愣,那人忽然揚聲大笑,引得帖孛爾與身邊幾個人急忙轉身向丘頂看去時候,正見那人如飛般從數十丈高的丘頂奔下。
只見他疾足發奔,踢起身後一溜枯草泥土上揚,煙痕掠影一樣的身子,將一行青煙留在身後,直上天空與殘陽並起,卷着山頂上六顆人頭的血腥,嗆入帖孛爾等人的鼻孔。
一時間那人已越來越近,恍惚間還在山頂,一眨眼卻已近在幾人眼前不足丈許處。
定定看見那野狼奔跑起來也不能比得上的速度,帖孛爾瞳孔剎那放大,眼眶處欲裂般直疼醒他由於驚駭而短暫麻木了的心神。
不及多想,帖孛爾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吼叫:“快,殺了他!”
然後他舉起手中的彎刀,奮力向前一撲,迎着那滿嘴都是鮮血的人砍了過去。
這時候,帖孛爾趁着兩人接近着的距離才看得清楚,這高大的灰衣人,乃是南人的臉孔,不過十七八歲年紀,卻委實氣度非凡。
濃眉大眼方臉豹頭,拔城掠寨一般青銅鑄就、由於憤怒而扭曲的臉上,瘋狂佔據了全部表情,那猙獰咧開而正如餓急了的草原蒼狼的大嘴,上邊雙眼散發著嗜血的光芒。
近了,可以殺掉他了!
一刀下去,這南人忽然之間一個加速,又張嘴暴喝一聲,帖孛爾只覺自己的耳朵都要震裂了——三月炸雷威勢,也不過如此!
帖孛爾稍稍失神,那人也不去拔出腰間長劍,厚繭遍佈的右手手掌忽地伸出,閃電般扣在帖孛爾持刀的手腕上,用力一捏,輕微骨折響聲傳來,帖孛爾翛然驚醒,卻只覺自己的整個手臂都要斷裂了。
他人張嘴嘿嘿一笑,帖孛爾卻只能從他臉上看出瘋狂的嗜血殺意。暗叫一聲“我命休矣”,右手虎口一松彎刀噹啷一聲便掉在地上,他也閉上眼睛,等待那人張開的大嘴向自己脖子上撲過來。
草原勇士果然悍勇,眼看帖孛爾不敵就要死在敵人手上,他的同伴們有一人奮勇凌空向那南人撲過來,雙手持刀直直望定他腦袋劈下。
那人眼看便要將帖孛爾喉嚨咬碎,卻給那勇士來打擾,登時愈加憤怒便丟手舍開帖孛爾直扔出去足足數丈之遠,同時自己大踏步向前飛起一腳直向那勇士心窩踹去。
只聽嘎巴一聲響,匈奴人後心露出這南人的牛皮靴尖,牽頭頂着一團滴血的肉團,一下一下跳動不休,正是那勇士的心臟——原來他一腳居然將粗壯的匈奴人踹透身體!
帖孛爾死裏逃生,驚魂未定在旁邊喘着粗氣,卻見自己同伴死狀慘烈,憤怒大吼一聲“孛日術”,彎腰用左手自己的彎刀便要再一次向那南人衝過去。
此時,得得蹄聲從大車圈中過來,有人大聲吼道:“帖孛爾,讓開!”原來是開始時候帖孛爾命令去騎馬出來的同伴們到了。
帖孛爾大喜,急忙收刀向旁邊一閃,給奔馳起來的戰馬讓出道路來,並瘋狂向馬背上的同伴狂呼道:“孛日術給這可惡的該死的南人殺了,你們要給他報仇!”
回頭一個獰笑,也不管那人能不能聽懂匈奴話,張開大嘴便叫道:“殺千刀的南人,你去死吧!長生天在上,今天不擰下你的腦袋做酒壺,帖孛爾就……”
他一句話噎在喉嚨里,再也不能吐出一個字來。
因為令他驚恐中帶着竊喜的目光中,那人不去理會身邊幾個沒有騎馬的匈奴人,反而向奔來的幾十匹馬放足捲去。
那急劇擺動的雙腿,卻好似要比那奔馬四蹄還要有力。那人躍出一大步,便相當於草原上上等駿馬奮力躍出一下,不過三四十丈的距離,卻給他精壯的雙腿幾個飛躍便到了騎兵們的眼前。
騎兵們明顯也是吃了一驚——堪比駿馬的速度,真真是聞所未聞,由不得他們不驚心。
但匈奴勇士畢竟是世上難得的勇士,一愣之間,看見敵人瘋狂幾近非人般猙獰的臉龐就在眼前,便想也不想齊齊一探身,彎腰只用雙腿緊夾着馬腹,揚起彎刀向著來人便劈落,身子卻還能夠在顛簸的戰馬上穩如泰山。
如此騎術當真了得,便是身為敵人,那南人也暴喝一聲贊道:“好騎術!”卻正是匈奴王帳左近的純正語言!
匈奴騎兵又一愣,繼而微微得意,最前面那人手上彎刀高舉不落,口中卻哈哈笑道:“那是!我們匈奴個個都是勇士,哪裏像你們南人那麼懦弱!”
帖孛爾大驚,只是自己遠在數丈之外,只能拚命吼道:“不里花木,殺掉他,不要說話!”只不過他心裏面也暗暗驚奇道:“這南人,怎生我匈奴王帳的話說地這麼順溜!”
不里花木聽見帖孛爾的大吼,便不再想其它,大吼一聲腰上用力將彎刀劈下,卻忽然發現那個已經到了自己馬前的南人沒有了蹤影。
駿馬奔馳不停,不里花木驚愕四顧沒有見人,剛回頭去看時候,帖孛爾再次大聲吼叫,卻那顫抖着的嗓子與那幾乎要將腸胃扯出來的音量,分明顯現出他內心的驚恐害怕:“他在你馬下面!”
話音未落,不里花木胯下的駿馬忽然停下了奔走的腳步,雙蹄揚起騰空踢在冷嗖嗖的空氣中,後腿支住人馬,落不下去同時便一步也不能再前進。
不里花木駭然,自知戰馬敵不過這南人的巨力,鬆開夾住馬脖子的雙腿,倒栽下去正要翻身鑽入馬肚子查看時候,戰馬轟然倒地,猝不及防的不里花木便一條腿給沉重的駿馬壓住了。
不及扯出整條腿來,眼前黑影撲到,迎面便是血腥死亡氣息的青銅長劍,耳邊也傳來同伴狂怒的大吼。
情急之下不里花木咬咬牙心中叫道:“拼了!”
努力忍住骨折的疼痛,他奮力將那站立不起來了的戰馬壓住的腿,狠命不顧受傷更重抽了出來,雙手緊握彎刀用盡全身力氣上揚,正巧堪堪在那青銅劍切入自己脖子的一瞬間抵住,但冰涼的脖頸上一縷熱乎乎的液體流出來,不里花木知道自己已經受傷了。
這時候,他也無暇顧及脖子上的傷口,只是緊緊握住彎刀的雙手,便已承受不起那一把青銅劍上傳來的千鈞巨力,巨響之後他雙臂如同撞上陰山的凍土一般疼痛不能自已,不用想血管已經爆裂了。
豐富的格鬥經驗,將不里花木造就成為僅憑身體反應便逃脫了無數次殺戮的優秀戰士。在感覺全身力量迅速消散的瞬間,他脖子一偏閃開給那南人加力下壓而繼續下落的青銅劍,向著側方連續兩個翻滾,但結果就是手中的彎刀早已沒了蹤影,他賴以活命的武器,也便不見了。
正當他顧不得許多要微微鬆口氣時候,眼角瞥處那灰影猶如跗骨之狙般凌空罩住了自己生命中的最後一絲晚霞,雄鷹撲落般向自己身上撲了過來。
帖孛爾獃獃在一旁看得明白,那南人在不里花木彎刀劈下的瞬間一挫身後仰,在戰馬躍過身上的瞬間他雙腿微曲繃緊的馬鞭一般忽然彈起,不但巧妙躲過了不里花木的彎刀,還順勢將幾乎與地面相平的身子鑽進馬肚子裏面去。
而後這南人雙手緊緊抱住馬腹,身體如同折斷了的木棍一般雙膝在馬肚子上一頂,下半身借力便向後甩出,雙腳落地的時候就牢牢釘在地上,那肩膀上傳過去的巨大力量便將奔馳中的駿馬掀得停了下來。
兔起鶻落的格鬥,從兩人交手到不里花木第二次給那南人撲過去,不過就發生在兩個呼吸之間,勉強看得明白的帖孛爾有心要向親密的戰友悍勇的同伴吼叫,卻哪裏能來得及!
註:秦6尺合今230厘米,五尺計一米又九十厘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