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她死了
那精壯漢子着實是打心底里思考了林蘇青方才提的問題,不過他話出了口,猛地意識到自己舉的這樣的事例不太妙,頓時有些心虛,趕忙提醒大家。
“這些只可作我們兄弟幾個閑聊,千萬別說與其他人聽。萬一被有心之人生造口舌,給我落下個非議皇帝的罪名,我是要人頭落地的。
林蘇青點點頭應下:“放心吧,絕不對任何人提起。”
那精壯漢子所提的事例,的確是個矛盾的對立題。他不禁開始忖度起精壯漢子的那番話來。
機會,問題的核心是施展的機會,機會才是答案。
精壯漢子所舉的事例里,無論是皇帝,還是那個普通百姓,只有當他們的才幹得以施展時,他們才能得到正面的認可。
林蘇青想到了自己,他曾經形容自己是一隻等待的獵物的鱷魚,當獵物走近,他就死死咬住。所以,他需要的,也是機會,展示自己能力的機會。
可是這個機會何時才能到來呢,他實在不想再這樣被視作弱者了。
不知不覺間,四田縣就到了。
四田縣不似浮玉城那般熱鬧繁華,就連地名也沒有那樣宏偉的牌坊。只是在路口豎了一塊大石碑,上面用黑漆題着“四田縣”三個大字,就連字跡都十分草率,漆色也斑駁脫落。
這時,瘦小個子問林蘇青道:“小兄弟,你可知你要送信的那戶人家落在哪處?”
這可難倒了他,他只知道那家姓徐,有個兒媳婦要被葉家強娶,具體在何處他全然不知。
“實不相瞞,我也不太清楚,只有等天亮后,再去尋訪看看。”
“哦……原來是這樣啊……”瘦小個子想了想,提議道:“這深更半夜烏漆墨黑的,你也尋不着客棧。我們這些跑行腳生意的,與各地都有些交情熟絡的人戶,以便行夜路時好尋個住處。你若不介意,不如同我們一併去吧?”
“大哥仗義!”林蘇青連忙抱拳感謝,這樣的及時雨就不同他客氣了。
自從他們三人一路后,興許是人氣旺盛,沿路再也沒遇上什麼妖邪鬼怪一類的,現下夜色正濃,有他們作陪定然是最好的。
“那便隨我們一起吧。等天亮我們出攤時,順便也幫你一併問問。走吧、走吧。”
說著他們就領他去了四田縣最打頭的那戶人家去,說來那戶人家像是早就知道他們會來似的,在漆黑無光的深夜裏,玩家燈火熄滅,唯獨他們家還亮着。
……
借宿的是處佔地還算寬闊的四合院,青磚灰牆很普通的建築。門前掛着白色的燈籠,上面用黑墨寫着“奠”字。原來並不是有意留燈在等,而是事出有因。
林蘇青大致的數了數門前掛着的生前數,算出這家去世的人,應該才二十二歲上下。可惜了,如此年輕就去了。
“徐大爺。”他們很是熟稔的叩門招呼。
林蘇青訝然,這家人姓徐?該不會就是他要找的那家?
很快門便開了,是個一身白麻衣的老頭迎的門,他手持着一盞燭台,揉着惺忪的睡眼瞧了瞧他們。
“嗨喲,是你們呀。”他忽然瞧見了林蘇青這副陌生面孔,疑惑道,“可這位是……”
大家往邊上站了站,讓出林蘇青來,瘦小個子介紹道:“路上撿的,是來四田縣送信的。”
“哦……不過,今晚恐怕不能讓你們留宿了。幾間空房間都被親家來的人住下了。”徐大爺示意着撒了一地的紙錢,和門前掛着的白燈籠與生前數,如同家常般說道:“唉,你們都看見了吧。”
那瘦小個子嘆了口氣,愁苦道:“徐大爺,我們的確來得不是時候。”
但小個子並沒有放棄轉而另尋他門,而是遞出一弔銅錢,道:“徐大爺,你看這黑燈瞎火的,我們也沒處去打尖住店,你瞧瞧能不能騰出個空兒來,讓我們兄弟幾個湊合一晚?”
精壯漢子也道:“是呀,不必非得是個房間,能讓咱們歇一晚就成。”
徐大爺只猶豫了不多時,便結果銅錢應下了。誰會和錢過意不去,何況他們也不曾講究一定非得有房間。
“你們若不介意,靈堂後面倒是有間空屋子能住。”
大個子傻呵呵道:“能歇腳睡覺就成,住哪兒我們不介意。”
林蘇青卻心底發憷,原來這家人去世的是兒媳婦,看這樣子是剛去世不久。靈堂後面原本是為自己人守頭七時,所準備的用以小憩的屋子。他們這些外人去住,那不就是和屍體做鄰居?
徐大爺看看另外幾人,精壯漢和瘦小個子不約而同地點點頭,都同意去靈堂後面住一宿,唯獨林蘇青有些猶豫,不過林蘇青的意見似乎不在徐大爺的考慮之中。
他見那三個人同意,便側身讓了門,引他們進來,道:“那好吧,你們跟我走吧。”
徐大爺邊顫顫巍巍地帶路,邊走邊說道:“我家兒媳暴病而亡,又不能讓她用我的棺材不是?叫人趕工打造的新棺材還沒有送來,她的屍骨現在只能停在靈堂。希望各位不要介意。”
他話音剛落,便領他們進了堂屋,只見堂屋正下方正中間的地上果然鋪着草席,停放了一具屍體。
屍體用白布蓋着,看不見頭部和身子,只有衝著門口的腳能看見大概。
逝者穿着一雙粉色底子綉綠花的繡鞋,這樣俏麗的花色,同他數的不錯,是個年紀不算大的女屍。
堂屋裏左右擺滿了花圈,屋子中間的桌上只供了蠟燭和香火,似乎是沒來得及準備,又像是並不重視,所以才隨意而為。
徐老頭撩開堂屋側邊的一處棉布簾道:“你們今晚可以住在這後邊的屋子,原本是用來守靈時用的。還沒建成,你們湊合一宿吧。”
“多謝徐大爺。”行腳的三位商人陸續謝過,進屋去了。
到林蘇青進去時,他思來想去還是忍不住想問,便撩開帘子探出身來叫住了徐大爺:“徐大爺,有件事想請教您。”
徐老頭正要邁出靈堂,便折身走回來,藉著昏暗的燭光,照了照林蘇青的模樣,見他無論是裝扮還是口音,就連相貌也不是四田縣這樣的窮鄉僻壤,可以生得出來的模樣。
“瞧着你就不是本地人,什麼事兒,你問吧。”
林蘇青瞥了一眼放置在草席上的女屍,生怕問出來后,要找的正是這戶人家。於是醞釀了一番后,才謹慎出道:“請問……四田縣除了您家,是否還有戶徐家?”
徐老頭一聽,當即擺手:“不可能有了,咱四田縣大部分都姓田,就我一戶姓徐的。”
徐老頭說完,轉念一想,這小子莫非是來找他的?遂反問道:“怎麼了?你找我嗎?”
林蘇青心裏咯噔一聲,只有這一家姓徐?他回想着當日老夫人和少夫人對話時,內容提起的四田縣老徐家、強娶他家兒媳婦……
莫非是忍不下這口惡氣,自盡了?
呃……拿不準的事,還是問吧。
不過他不能把自己說成是葉府來的人,若是這樣一提,恐怕不是當場被打死,就是被攆出門去。
林蘇青在心中打了打草稿,才道:“在下先前在路上遇到了一行人,像是哪家少爺帶着十幾個僕人,就聽他們說是來四田縣找老徐家娶媳婦兒什麼的……”
“呸!”徐老頭一聽就怒火中燒,不用想,這種喪盡天良的事除了浮玉城外的那戶葉家幹得出來,還能有誰。
“做夢去吧!混賬東西!”
林蘇青抬手將臉上的唾沫星子抹去,看來果然是這家沒錯。不過,那地上躺着的,難道真的是徐家的兒媳婦不成?
這時候那個精壯漢子撩開帘子問道:“小兄弟,你不抓緊休息,在磨蹭什麼呢?”
徐老頭橫了林蘇青一眼,對那精壯漢子回道:“這小子在打聽我兒媳婦的事。”
精裝漢子一愣,十分不解:“你打聽人家兒媳婦做什麼。再喜歡也是有婦之夫了,你這不是挑事兒嘛你。”
“在下不是這個意思。”
真是貓沒抓着魚,倒惹了一身腥,林蘇青連忙解釋道:“是在下路上見到一路人,說是要來娶徐家兒媳,在下見他們人多勢眾,不太好招惹,遂起好心提個醒,好讓徐家躲一躲。”
“躲?躲什麼?”徐老頭指着地上躺着的屍體道,“沒看見嗎,死了!”
“死了?”林蘇青大吃一驚。
……
……
天將破曉,此時才是夜最深濃的時分。幽幽長夜,沉寂得彷彿再也見不到白晝。
浮玉城西面的郊外,宏偉的葉府蕩然無存。二太子與狗子正立於一片殘垣斷壁之間。偌大的一片土地,只剩下燒得焦黑的斷瓦和倒塌的牆壁。
狗子歪着嘴,不屑道:“哼,這才是真正的葉府嘛。這麼多年了,當年燒爛的磚牆都已經化成黑土了,也不知道那老太婆在執拗些什麼。”
它自然是理解不了的,神佛清凈,特別是如它這樣天生的神仙,生來就是無垢之身,亦生得無垢之心。
但是凡人不同,凡間紅塵滾滾,處處紛擾重重,凡人有七情六慾,而這七情六慾又勾扯出了許多種情緒。多的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事情,也多的是拿得起,放不下的事情。
凡人之所以活得很累,便是被這些事情所牽絆着。分明是自己的想不通透,和自己的盲目固執,卻常常將這些牽絆定義為“宿命”,這哪裏是宿命,這只是貪念和執念而已。
當然,就好像狗子不明白凡人的七情六慾,凡人又哪裏能懂得什麼才是宿命。真正的宿命究竟是怎樣一回事,許多凡人是不懂的。
在二太子與狗子身邊,還有一個身影,是先前那名用拘魂鎖鏈帶走少夫人葛素娘的粉發男子。
二太子迎着清夜涼風,遠望着夜幕中的墨色山巒,不發一語。
粉發男子手中攤着冊錄,說道:“徐家那位娘子,昨日就病死了,但是魂還沒走。”
狗子歪着頭尋思着:“唔……這種正常死亡的,按規矩是黑白無常去勾魂的吧,都過了將近一天一夜了,他們倆作何還不去。”
“嗯……主要還是被其他的任務耽誤了……”粉發男子說得十分隱晦,狗子還是聽了出來,可畢竟是它造成的,也不好以此罰他,便就不做計較。
相比起來,倒是有另一件事令它頗為在意。
“主上……林蘇青那個蠢蛋……逃得了嗎?”
二太子負手往前行去,不做評述。他並不在意林蘇青是否能夠逃脫,他在意的是,倘使林蘇青逃脫不成,將會發生什麼。
他在意的是這樣的結果。因為這個結果,正是他在等待的驗證。
他知道林蘇青並非尋常人,所以,他想知道的是,林蘇青到底是不是如他所猜想的那樣。希望是,又希望不是。
而狗子見二太子沉默不語,便不再多問,或許一個凡人的性命,不足以令主上在意。
反倒是那位粉頭髮的男子接話道:“倘若他連一具女屍都逃不脫,那活着多浪費。不如早早地隨我去往輪迴,充盈充盈我的錢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