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大廳深深鬼點火
?當我的眼睛完全能適應這個大廳里的黑暗時,我已經在這個空蕩蕩的地方走了好幾個來回,不久就對它的方位、格局了如指掌。
我一邊打量着大廳,一邊——不知是出於我女性的本能,還是覺得事情本來就應該如此——竟無所事事地開始在心中為這個寬敞空闊的大廳佈置了起來。這裏應當放一排沙發,因為地方極大,需是那種帶轉角的褐色真皮沙發,可在上面或坐或躺,或倚或靠,甚至打個滾兒都不礙事。沙發旁邊應該端坐着一個足有一人高的花瓶,花瓶上用青釉繪出四美圖,道是西施浣紗、貂蟬拜月、昭君出塞、貴妃醉酒。花瓶里不用插花,倒可以放三兩卷古軸。沙發前的地面上可以鋪一塊專門定製的做工細膩、精妙絕倫的純手工編織的波斯地毯,地毯上的主花可用君子蘭,配以玉玲瓏,再以牡丹襯托。地毯上擺着一張四邊雕花的紫檀木茶几,分別是春蘭、夏荷、秋菊、冬梅,裝飾出四景。茶几正中間排着兩個碗口粗細的鐫着淡雅紋路的小花盆,一盆植着蕙蘭,正開着簇簇的白色花朵,一盆栽着幾株細小的佛肚竹,枝型奇特,盡顯意趣。這邊的窗戶上應該掛一幅來自蘇杭最好的織造工廠的重磅真絲緞窗帘,一直拖曳到明亮的大理石地面,讓窗帘在微風中緩緩飄逸。窗帘上需用金絲銹着大團大團的牡丹,看牡丹在即將垂落的陽光下灼灼生輝。拉開窗帘就能看到窗外如雪飄飛的櫻花或讓人夢飛魂系的秋月,關上窗帘就能享受到室內溫暖的爐火或清脆的鐘聲。
我正這樣想着時,眼前就出現了這樣的圖案;當眼前出現了這樣的圖案時,我竟真的彷彿置身其中,在裝飾得如此溫馨溫暖的大廳里如鳥兒一樣歡呼雀躍,一會兒躺倒在沙發上,一會兒啜一口還飄着淡淡茶香的清茗,一會兒又拉開窗帘看滿天飛雪,一會兒又倚在爐前讀一段美文,——人間的生活就應該是這樣美好啊。
然而,就在我對美好的憧憬意猶未盡的時候,我的幻想中卻出現了出格的一幕,導致我的心咯噔一聲,重新又緊張起來。
我為什麼會有這種奇怪的幻想?為什麼會想到在大廳的這個地方應該有一張真皮沙發?為什麼會想到在沙發旁邊應該座着一個四美圖的花瓶?為什麼會想到在花瓶旁邊應該鋪着一塊花團錦簇的波斯地毯?為什麼會想到在地毯上應該有一張紫檀木茶几?為什麼會想到在窗前應該有一幅真絲窗帘?為什麼會想到窗帘上應該銹着金絲牡丹?為什麼會想到……?天哪,這一切竟然好像都不是我的幻想,這一切竟然好像就是我親眼所見的啊!它們明明白白地就在這兒,曾經就在這兒,就在這些擺設和裝飾在這個大廳里曾經佔據着的地方。這個大廳里本來就不是空蕩蕩的,而是擺滿了傢具,掛滿了布飾,在明亮的燈光下璀璨輝煌。這個大廳里根本就不是冷冰冰的,而是充滿了陽光,充滿了溫馨,充滿了溫暖幸福的色彩。大廳中央屋頂上那個碩大的水晶燈晶瑩剔透,把大廳的每一個角落都照得亮堂堂的。不僅如此,在大廳一側的壁爐里還燃燒着熊熊的火焰,把每一個剛從室外寒風中奔進來的人的幾乎凍僵的身體重新慢慢地融化,……。
火?壁爐里有火?這個大廳一側的壁爐里應該燃燒着熊熊的火?
一想到火,我就感到由衷的溫暖,我整個人竟然都變得懶洋洋的,好想在大廳中央的那個大沙發上躺下來,美美地睡上一覺啊。現在這個大廳里果然很溫暖,或許這真的不是我心裏幻想出的溫暖,不像那張我想立即躺上去美美睡一覺的大沙發一樣,那才是幻想中的產物呢,這個大廳里的確很溫暖,真的很溫暖。它和門外的那個世界太不一樣了,門外的那個世界陰風陣陣,潮濕寒涼,冷得讓我直打哆嗦。門裏的這個天地可以讓我舒展雙臂,放下被寒冷揪緊的心,可以自由自在地徜徉在心設的美妙之中。
這是一幢什麼樣的房子啊,它根本不像外人傳說中的那麼詭譎可怕,外人以訛傳訛,最後變成又是鬼又是怪的,或許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吶。
為什麼我剛進門時沒有注意到這裏的溫暖呢?或許是那時我太過緊張了吧,或許是我被什麼迷住眼睛了吧,竟然輕易地忽略了如此顯而易見的溫暖。
我身上被雨水浸濕的、緊黏着我身體的衣服也在這溫暖的火焰下漸漸地乾燥了。當身上的衣服溫暖而乾燥的時候,我整個身體都變得既舒適又輕鬆,好像擺脫了重重的桎梏,重新獲得了自由。
這是一幢空房子啊,哪裏來的溫暖、讓我實實在在地感受到的溫暖?
我猛回頭,忽然眼前一亮,滿目紅光,我看見大廳一旁的壁爐里正燃燒着熊熊的火。火在燃燒,乾柴在“噼噼啪啪”地作響,星光四濺,彷彿從火中竄出來的無數的流螢,到處飛舞,把壁爐前的一方大理石地面照得徹亮。
火?這裏竟然有火?哪裏來的火?
難道它是從我進門的那一刻起就一直這樣燃燒着的?如果是這樣,在如此黑暗的大廳里,為什麼我一開始卻沒有看見呢?
難道它是剛剛才燃起來的?當我佈置完這個空曠的大廳的時候悄無聲息地燃起來的?哎呀,如果真是這樣,我為什麼沒有看到有人來點燃這個壁爐呢,況且,在這已經空置了不知多少年的荒宅里,哪裏來的人?除非……除非他是鬼!
難道……?難道……?一想到鬼,我心裏忍不住地打了個寒戰,原本溫暖的心一下子涼了半截。
難道是那個老人——我在院子門口看到的那個老人?他有這裏的鑰匙,他用鑰匙打開了院門上的鐵鎖,他鑽進了院門,他就在這裏!一想起那個老人,我就意識到好像已經有好長時間都沒有看見他了,自從他進入那個院門后,他就再也沒有出現過。他是住在這裏的嗎?難道他真的是住在這個宅子裏的?是他……難道是他在我不注意的時候點燃了這個壁爐?
可是,點燃這樣一個大壁爐一定會有蠻大的動靜,不可能悄無聲息,為什麼我竟絲毫沒有覺察呢?夢?難道我在做夢?我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耳朵,沒想到太過用力,疼得我差點掉下淚來。呀,我沒有做夢,我還清醒得很吶。可是,我為什麼絲毫沒有覺察到呢?
我盯着壁爐里的火焰,只見火光閃動中,一團團青煙不斷地向上騰起。我突然在火光里看見了一個人影,是一個人的臉,在火光的映照下,滿臉黑如墨炭,坑坑窪窪,到處都是褶痕。這分明就是那個開門的老人的臉啊!他怎麼……怎麼會出現在壁爐的火里!他兩眼瞪着我,似乎咧着嘴正在笑。
火里怎麼會有人?人在火里,為什麼還能衝著我笑?
我忽然感到背心寒氣上侵,立即想到了那個傳說的故事:這個宅子裏有鬼!難道這個傳說竟是真的,這個宅子裏真的有鬼!而這個鬼……
我睜着驚恐的眼睛看着壁爐里的火,一眨也不敢眨。
我今天真是見鬼了?
我的心噗噗亂跳,手掌心裏滿是汗水,雙腿變得沉重不堪,似乎能把大理石地面整個兒地壓碎。我心裏越想着鬼的故事,眼前便越是看見那個鬼:在滂沱的大雨中,忽明忽暗的火光,穿着一件長得曳地的黑色雨衣,目中無人,一聲不響地從我身邊走過去的老人,老人滿臉凹凸不平的褶子,在大廳里突然熊熊燃起的爐火中,呲牙咧嘴的笑臉,……
我越想越害怕,越想越擔心,我開始後悔為什麼一個人不知天高地厚地在這風雨交加的夜晚闖進這幢會鬧鬼的宅子裏來了,我的心根本還沒有那麼強大啊。看來傳說亦不能不信。
我有點想逃了,想從這幢會鬧鬼的宅子裏趕快逃走。
在我有力氣拖着雙腿逃跑之前,我忍不住又瞥了一眼壁爐里的火。可是,這一看,我真正傻眼了——壁爐里空落落的,黑沉沉的,哪裏有火啊!不用說熊熊的火焰,就是連半個火星都沒有;不用說火星,就是連一小截木炭都沒有;不用說木炭,就是連一點燒過的痕迹都沒有——壁爐里乾淨而整潔,好像自建成以來就從未被使用過似的。
呀,怎麼會這樣?這是幻覺嗎?我剛才出現了幻覺?
我很奇怪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幻覺,它來得毫無徵兆,又是那麼突然。在我的記憶中,我從來都沒有過如此強烈的幻覺啊!
我感到全身疲乏,綿軟無力,好像身體裏原本旺盛的精力全部被什麼妖怪一口氣吸走了似的,站立不穩,歪歪斜斜地跌坐在壁爐前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
右手手心被尖石劃破的傷口又開始隱隱地作痛了,我抬手看時,發現包紮的衣襟布上已經滲出了淡淡的血跡。
我幾時遭受過這般的疼痛與苦楚,我幾時經歷過這樣的緊張與驚慌。我一個人面對着這一切,內心凄涼,孑然無助,默默地看着這沉沉的黑暗,突然想哭,突然想讓淚水放肆地狂奔。但是此時心裏的那個我又突然跑出來說道:哭?哭有什麼用?哭能於事有補嗎?於是我握緊了雙拳,努力不去想任何消極的事情,此刻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關注啊。
我坐在地上痴獃了一會,迷糊了一會,眼前的景象彷彿都在雲里霧中,甚至有點昏昏欲睡。就在我將閉上眼睛的一剎那,另一個意識突然又把我叫醒:不能睡,你不能睡在這個地方啊,無論如何都要爬起來,必須爬起來,必須堅持住!於是我強行撐開幾乎黏合在一起的眼皮,把眼睛盡量睜大,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的一片混沌。
又過了一會,我才感到心情稍微平定,體內也逐漸重新凝聚了一點力氣,手腳均能伸展了,便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牆邊,雙手扶住牆壁,一步一步地向前慢慢挪去。
當我的手指觸及牆面時,我才發現原來看似平滑的牆壁上其實坑坑窪窪,非常粗糙,到處都刻滿了歲月的痕迹。牆壁上滿滿儘是斑駁脫落的印痕,厚實的落灰,有些角落裏還牽連着一層又一層的蜘蛛網,我甚至感到了幾隻細小的蜘蛛受了驚嚇,從我的手臂上迅速地爬過。
我就這樣扶着牆壁向前摸索着跌跌撞撞地走了一小段路,來到一處拐角,前面是一排木板搭建的樓梯,彎彎地一直通向上面。上面卻是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
我本想就這樣離開這幢荒宅,原來是要摸索着向大門走去的,卻鬼使神差地越走越深,竟然來到了這幢荒宅的樓梯前。看到盤旋而上的樓梯,我忽然有種衝動:為什麼不到二樓去看看呢?既然來了,何必那麼輕易就離開。如果就這樣離開,不僅恐怕被馬艷麗嘲笑,自己心裏也有所不甘,我這樣經歷辛苦和傷痛來到這裏到底是為什麼!如果怕在樓上撞見鬼,其實剛才我已經見到鬼了,即使再見到一次,又能怎樣。
這樣想時,我的膽子立即壯了許多,於是走到樓梯口,停下來,給自己多一口喘氣,再給自己多一點鼓勵。人就是奇怪,只因為多喘了這一口氣,多給了自己這一點鼓勵,我的身體裏“騰”地就注入了許多的力量,精力也一下子健旺了起來,心裏也不那麼慌了,神經也不那麼亂了,喘息也平靜了許多,手腳也不那麼軟了,我竟然可以不用扶着牆壁就慢慢地向前走了。
我就這樣探出右腳緩慢地卻腳踏實地地踏上了樓梯的第一級階梯,又緩慢地探出左腳踏上了第二級階梯,就這樣,一步又一步,慢慢地走向了這幢神秘的鬼宅的二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