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終章) 請君莫問奴歸處

第265章(終章) 請君莫問奴歸處

我心裏正在感嘆着四十年時光的漫長。在這四十年的時光中,人事茫茫,生死茫茫,年輕的都已經老了,年老的都已經不在了。

“你知道和你關在一起的那個男囚是誰嗎?”老者沉默了一會,忽然問道。

“男囚?他……”見老者如此詢問,我心裏忽然一動,但我實在不知道這個男囚是誰,只好無奈地搖了搖頭,“不,我不知道。”

“不知道好,不知道好。”老者彷彿在喃喃自語。

“不知道好?這是什麼意思?”我不解地問道。

“還是不要知道的好,還是不要知道……”老者坐在石頭上,反反覆復地說著這一句,聲音越來越輕,越來越輕,到了最後經似睡著了一般。

“你……你到底想說什麼?”見老者如此吞吞吐吐,我不禁再次問道。

卻見老者坐在那塊岩石上,好像沒有聽見我的問話似的,一言不發,好像突然靜止成了一尊塑像,動也不動。

“你過來只是為了告訴我這些事情?你過來只是為了解釋那天你為什麼會離我而去?你過來只是為了想通過這些蒼白無力的解釋求得我的原諒?侯凱勝呵侯凱勝,你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對我造成了多大的傷害嗎?你知道你對我造成了那麼大的傷害后,我還會原諒你嗎?不,侯凱勝,我恨你,即使到了今天,我還是恨你,我……我不會原諒你的。”我幾乎又要流下淚來,憤憤然地說道。

老者沒有答話,嘴角卻掛着一絲微笑,侯凱勝那獨有的微笑,那種能夠讓很多少女着迷的微笑,一直到今天都沒有改變呵。只有當他微笑的時候,我才會發現,這個老人好像的確有侯凱勝的影子,我才能把他和我印象中的那個侯凱勝聯繫在一起。

“你怎麼不說話呀?”我催促道,我只希望他快點說完,說完后早點下山,我就可以安安心心地休息一會了。畢竟一個晚上精神都高度緊張,連眼皮都沒有敢眨一下。

老者依然默默不語,好像沒有聽到我的話,卻又好像聽見了我的話似的。

“你是想裝聾作啞嗎?告訴你,如果你不想回答我的話,就請乖乖地下山去,從此我們再也不需要見面了。”我對他下了最後通牒。

老者眼睛裏突然流下了一行淚水,順着臉頰一直流到嘴邊的鬍鬚上。看見他的鬍鬚我就感到非常不開心,因為我特別討厭一個文質彬彬的男人蓄鬚。可是老者流下一行眼淚后依然一句話都沒有說,只是直挺挺地坐在那裏,連動都沒有動。我這才注意到好像我看了他很長時間了,他甚至連眼睛都沒有再眨一下。

我心中一動,一種不祥的預感一下子襲了過來。

“侯凱勝?侯醫生?”

仍然沒有回應,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是保持着坐姿,臉上帶着那種能讓少女動容的微笑。

這時,忽然從懸崖深處襲來一陣颶風,頓時天昏地暗,飛沙走石。老者的身體竟然被颶風吹得直挺挺地倒了下來,宛如一尊被吹倒的雕像,全身依然保持着坐立的姿勢,臉上依然帶着那種特有的笑容。當他倒下以後,這種笑容卻顯得尤其鬼魅、恐怖。

我大吃一驚,急忙跑上前去查看,卻見他手腳冰冷,全身僵硬,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怎麼了?他……他也死了?就這樣不聲不響、不明不白地死了?

我一時茫然不知所措,心中驚慌,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好端端的一個人怎麼說著話時就突然死了?

我眼睜睜地看着他,驚慌地後退了幾步,回到我坐着的那塊岩石旁邊,心情起伏,不知該當如何。如果山下的那些人發現他們的首領——姑且相信這個老者所說的話吧——死在這裏,會不會一擁而上,把我抓住,再把我關進那個暗無天日的大牢裏呢?我是寧死也不會去坐牢的。亦或他們衝上來亂刀把我砍死,這樣總比坐牢要好一點,但是我也不會讓他們把我砍死的。我的身後就是懸崖,崖下就是逸湖,只要我縱身一躍,我就會真正地成就我自己了,這是多麼簡單的事情啊。

可是侯凱勝怎麼會突然死了呢?難道他真的老了嗎?

我腳步踉蹌着又在懸崖邊的岩石上坐下來,看着那個如塑像般倒在前面不遠處的老者,怔怔地發獃。

面對這兩天來這麼多突然涌到我面前的讓我吃驚的人和事,我心潮起伏,許多往事忽然又湧現到了眼前。

說句心裏話,在基地的那些孤單、艱難的日子裏,侯凱勝的確成了我的依靠,他不僅曾經治療過我心上的創傷,也曾經不遺餘力地搶救過我的生命,我能夠活到今天,是和他不無關係的。雖然他也曾經欺騙過我,他是陳大為的馬前卒,卻要和我一起調查陳大為的秘密行動“火舌計劃”,而且在最後我危急之時卻一個人逃之夭夭,即使他有百千條似是而非的理由,我也不會原諒他了。是愛還是憎,此時已經在我心中攪拌在了一起,就像把兩塊不同的泥和在一起似的,難以分辨,卻無法融合。我承認當初對他也有過切切的愛,甚至也曾經願意把自己的整個身心都交給他,但是我對他的恨無疑也非常深切刻骨的,在恨的面前,我甚至希望今後永遠都不要再看見他。可是現在,這個人已經老得讓我目不忍睹了,而且他就出現在我的面前,他就死在了我面前,就在我面前十步之遠的地方,這是一個近得能夠感受到對方呼吸的距離呀。

人都死了,愛有什麼意義,恨又有什麼意義!我是否應該把愛和恨收起來了,把愛和恨仔細地收起來,重新放進我心的深處,讓它們深深地埋在那裏,再也不為誰波動了。

侯凱勝已經死了,我和他畢竟相識了一場,我和他畢竟相愛了一場,他如今在這裏孤零零地死去,我卻不能對他不聞不問,任他在這裏被風吹,被雨打,被日晒,被土埋。不管怎麼說,我都應該送他一程啊!

夜深了,我卻一點睡意都沒有,我就這樣守着侯凱勝的屍體過了一整夜,整整的一夜。

夜風清涼,吹在我身上,好像為我輸入了無窮無盡的能量。我在夜風的吹拂之下,頭腦反而更加清晰,可是在清晰的背後,似乎有很多問題,卻又變成了一片空白。

等到天明,我撿了一些樹枝和柔嫩的枝條,把它們簡單地捆紮在一起,做成了一個非常簡易的滑車。做好后,我就把侯凱勝的屍體扶坐在滑車上,把滑車一直拉到懸崖邊上。

懸崖,神女峰的懸崖,這個侯凱勝族人的聖地,筆直地向下縱深萬千丈。我看見一片白雲沿着山腰截斷了神女峰,神女峰好像一艘航船似的漂浮在那片白雲上面,我立於其巔,甚至感到神女峰真如海船般在輕微地搖晃着。再遠處,白雲下面,逸湖的湖水晶瑩而明亮,彷彿明鏡一般照亮了天空,整個藍天被它擁在了懷裏,展現出它最溫柔、最寧靜的胸襟。

我默默地站在懸崖上,站在侯凱勝屍體的旁邊,心裏默默地說道:“侯凱勝,我不知道你有沒有到達過這裏,親自在這裏看過神女峰的美景,還是你所知道的美景都是你的前輩告訴你的。但當你最後一次上來的時候,你看見了神女峰上的女神,卻錯過了這萬千景色。沒錯,你會在這裏,你會在這裏真正地看見火焰在燃燒,看見湖天一色,看見我就在這裏,因為我已經成了這裏的一員,我已經和這座山融為了一體。讓我們就在這裏等待,等待火焰開始燃燒吧。”

時間悄悄地過去,紅日從東方升到當空,再從當空到滑西垂。就在我們靜靜的等待之中,我忽然覺得眼前紅光一閃,起火了,湖中起火了,湖面上又燃氣了那團熊熊的火焰,火焰越升越高,最後和空中的雲層連成一片。

“侯凱勝,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我幾乎在淚水中呼喊着。

我在懸崖邊張開雙臂,好像把那團火焰擁入了懷中,又好像像音樂家指揮着一場演奏會,用我的雙臂指揮着空中的火焰忽明忽暗,忽生忽熄,忽張忽合,忽行忽旋,演奏着天地間最雄偉、最瑰麗、最壯美的音樂。

“侯凱勝,你看見了嗎?你看見了嗎?”我用心在高聲地呼喊着。

沒錯,我就是女神,我就是指揮着這天地間最美的樂章的女神!

我默默地走到侯凱勝的身後,趁着樂章演奏到最高潮的時刻,伸出雙手,在他背後輕輕地一推。他身下的滑車滑動,滑向懸崖邊,滑向懸崖下方。侯凱勝的屍體在滑車上也滑向了懸崖邊,滑向了懸崖下方。終於,他的身體落了下去,向懸崖下落了下去,落入了雲彩,落入了火焰,落入了逸湖,落入了那個他曾經保護過的世界。

當侯凱勝的身影在我面前消失以後,我胸中突然湧起一陣悲傷,淚水撲簌簌地不停流下來。我跪倒在懸崖邊,任淚水滾出眼眶,滾落臉頰,滾落懸崖。我心中叫道:“侯凱勝,侯凱勝,我不能隨你而去呀,我要去找蘇恆,雖然他現在已經老了,但是他才是我心中最想見到的人啊。侯凱勝,你去吧,就讓我的眼淚陪着你,你安心地去吧。”

我在懸崖邊哭了一陣,似乎把一生中剩餘的眼淚全部都哭了出來。哭完后,我站直身體,對自己說道:“我要去找蘇恆,無論我是否能找到他,無論我找到他時他是什麼模樣,無論我找到他時他是接受我還是不肯接受我,我都不會哭了,我的眼淚已經全部哭完了,我不會哭,我永遠都不會哭了。我要堅強,我是一個堅強的女孩,如果我是一個女神,我就更應當堅強。今後的路當然還會有崎嶇,還會有坎坷,但是我一定會堅強,堅強地看到明天的希望。”

我抬起頭,天地之間的那團火焰仍然在熊熊地燃燒着,它映紅了我的臉頰,它照亮了我的雙眼,它告訴我,這個世界是如此地美麗,我的生命也會是如此地美麗,我應當看見明天的希望,那是光明、美麗、幸福的希望。不能,我決不能放棄,決不能放棄上帝給我的美麗的生命和追求幸福的希望。

我抬起頭,我下定了決心,在那團火焰仍然熊熊燃燒着的時候,邁開腳步,一步一步地向山下走去。

前方,就有我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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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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