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神女峰上故人來
當我獨孤地坐在被黑暗的霧靄逐漸籠罩的崖頂之上默默地等待生命的最後時刻時,心中突然湧出無限的悲哀和蒼涼,這似乎是對我一生的悲嘆,亦是對我往昔生命的感概。
當我大學畢業時,馬艷麗曾經力勸我留在大城市,不要到這遠在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裏的偏僻的山區中,當時以我的學識和條件,在大城市找到一份穩定且不錯的工作應該不是難事,但是我一直把她的建議當作是因為她對我有一份特殊的感情才有的善意。另一方面,因為我相信自己的身世之謎也只有到基地才能解開,我毅然而然地拒絕了馬艷麗的懇求。現在,我雖然知道了有關自己的出生和身份的許多事情,但又能怎樣呢,知道了只能徒增我的煩惱與痛苦而已。如果我當初聽從了馬艷麗的建議,我一定不會受到這麼多的苦,一定不會遭到這麼多的磨難,也一定不會像現在這樣被逼得走投無路,只能把自己的生命獻給這片無窮無盡的黑暗、高聳入雲的山峰和茫茫無際的大湖。但是另一方面,如果我真的留在了大城市,只能生活得平淡無奇,每天過着兩點一線的簡單生活,再找一個普通平凡的男人,結婚生子,再讓自己慢慢地長大,糾纏在柴米油鹽之中,最終老態龍鍾,拄着拐杖感概一生的無趣。誰能厚此薄彼,說這種選擇就比那種選擇好呢?
無論如何,至少現在我見過了大自然如此瑰麗和氣魄宏大的美景,也經歷過了無常生命的坎坷、曲折、辛酸,也曾有過了一個少女所期待的幸福、歡樂、夢想。這樣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人世間又有多少人曾經有過呢?我能有這樣的幸運,已經夠了,已經足夠了,即使現在就捨身赴死,又有什麼可以遺憾的呢?
是的,我坐在懸崖之上,想着太多的事情,每個人知道自己生命就要結束的時候總會這樣去思考許多曾經經歷過的事情吧?
想着想着,我突然想笑,是的,不是哭,而是想笑。在我的這一生中,已經哭得太多了,已經流淚得太多了,現在已經不想哭,也不想流淚了,而是想笑,想痛痛快快地笑一場,我還不知道自己無拘無束痛痛快快地笑一場是什麼樣子的呢,我不知道當自己這樣笑起來的時候是美還是丑,會不會使自己變得更加年輕,雖然我現在依然年輕。
於是我笑了,我真的笑了,我一個人坐在黑暗的高高的山巔之懸崖邊的一塊石頭上笑了起來,而且是大聲地笑了起來。除了我自己之外,我的笑聲不會有其他人聽見,這裏附近根本沒有其他人,而山下的那些人也都不會聽見;如果這裏有其他人聽見的話,那又何妨,在天地之間一個人的生命本就應該洒脫,哭時慟哭,笑時狂笑的啊,可以放肆地一直笑到肚子疼痛,笑到不能再笑為止。
在這放肆無羈的笑聲之中,我自己都懷疑自己是不是瘋了,我相信在這樣的環境中一個人是很容易發瘋的,也很容易被別人當做瘋子。可是我自己知道,我沒有瘋,不僅沒有瘋,甚至比以往的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夜晚清涼的山風讓我始終保持着清醒。
當我終於笑不動而停下來以後,我用雙掌撫摩了一下自己的臉龐,我在想,自己的臉龐是否變得更加年輕了一點,可惜現在沒有鏡子,我無從見到此時自己真實的模樣。不過我也不對自己真實的模樣有太多的要求,畢竟白天時候經過這麼長時間的奔跑、攀援,此時自己的模樣實在好不到哪裏去。可是當一個女人在臨死前卻發現自己不是最美麗的,她一定會死不甘心呵,更何況對一個曾經受過無數美貌恭維的女孩呢?
親愛的讀者,您是不是覺得我這樣想很奇怪?我不能說我的這些念頭不奇怪,不過也請您理解,一個瀕臨死亡的人總會有許多奇怪的想法的,之所以稱之為奇怪,您絕不能以一個平常人的平常心態去理解。總之,在這個時候,我的頭腦中突然湧現出了很多奇怪的想法,幾乎塞滿了我那小小的腦袋。在這裏我只是隨意選擇了幾個而已,如果要我盡述那些奇怪的想法,一來我已經記不清了,二來篇幅也不允許,所以,對這些想法的描述暫時到此為止吧,以後如果有時間再對您細述,我一定會讓您知道一個人面臨死亡時的更多的不同尋常的心態。
雖然我已經認認真真地做好了死亡的準備,可是出乎我意料的是,遠處山下那星星點點的火光並沒有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漸漸變大或變得更加明亮,如果他們真的準備上山來搜捕我的話,至少現在我應該已經能夠模模糊糊地看見他們影影綽綽的影子了。可是我沒有看見他們的人影,只有火光,依然遠遠地散佈在山下的樹林裏。
“難道他們不準備上來抓我?”我心裏嘀咕道。
我繼續坐在岩石上沒有動,仔細地觀察着山下的動靜。我估計山下的那些人也在查看着山上的動靜,他們應該不知道大鬍子已經去世了,——對於大鬍子的去世,這件事至今都是一樁懸案。我手中的弓和箭是此時最得力的武器,如果他們敢攻上來,我居高臨下,至少能夠用弓箭抵擋一陣。看着放在手邊的這件武器,我心中似乎又有了一點希望。
我把弓和箭拿在手中,抽出一支箭搭在弓弦上,再次嘗試握弓、拉弦、放箭,只聽見“嗖”地一響,箭帶着風聲迅疾地射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這的確是一把好弓,射出去的箭也頗有力道,這讓我非常滿意。
我用手指在弓上輕輕地撫摩着,就像撫摩着一件自己心愛的寶貝,對它充滿了熱愛、關切之情。
突然,我手指一顫,碰到了一個刻痕。這個刻痕我在山下的牢房裏看見過,自然也是我曾經見過的刻痕,就是改變我命運的徽章上的圖案。本來我以為那枚徽章已經損毀,伴隨那枚徽章給我帶來的厄運也會就此終結,卻不料在這裏我又看見了徽章上的圖案,不僅出現在這張弓上,而且出現在我身後懸崖下遼茫無際的湖水上,以及覆蓋著逸湖的整個天空上。我不知道這個圖案的再次出現會對我的命運造成什麼影響,但願它不會再讓我經歷苦難,遭受身心被摧殘的痛苦,每每面臨生和死的考驗了。
我就坐在那塊岩石上一直守到了天亮。
當太陽又從群山後面露出臉的時候,湖面上波光粼粼,清風蕩漾,卻沒有火燒的感覺。當昨晚奔騰翻滾的火浪消失后,周圍一切都恢復了它一貫的寧靜。或許大自然也有它的脾氣,就像人一樣,有時安靜,有時暴躁,但畢竟還是安靜的時候多。
我正自欣賞着山巔清晨的寧靜和祥和時,忽見瞥見半山腰大概是大洞附近的地方有個影子閃動了一下。
“誰?”我立時驚覺,把弓箭握在手中。
有人來了。當然是有人來了。總不會是大鬍子的鬼魂吧?當然不是鬼魂,因為我已經看見了那個人影。
那個人影在一塊大石後面閃了一下,消失了一會,又再次出現。他竟然尋路上山來了。
我立即握緊手中的弓箭,心道:“如果他膽敢過來侵犯我,先讓他嘗嘗我的‘風雷箭’。”我不知怎麼想到了“風雷箭”這個名字,心裏暗暗地覺得好笑。
這個人上山走路走得十分緩慢,展現出一種獨特的自在、悠閑,好像時間對他已無大礙,他有大把大把的時間可以浪費在這條路上似的。事實上,看他爬山如此緩慢的樣子,我心裏都替他着急。可是當他再走得近一點、我能看清他的模樣的時候,我才明白他為什麼會走得這麼慢。
這個上山的人竟然是一個老者,肩上似乎還挎着一個袋子。看他鬚髮皆白,額頭上皺紋坎坷,臉龐上橘皮凹凸,少說也有六七十歲的樣子。
當老者氣喘吁吁地走到離我十丈遠的地方時,忽然停住了腳步,看了看依然坐在懸崖旁邊大石上的我,並且立即對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老者看見我,臉上出現了一種奇怪的表情,不知是喜、是悲、還是愁。只見他又快速走上兩步,卻又站住,朝我看了看,接着又快速走上兩步。
我見他越來越近,立即站起身,把弓抓在手裏,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對他喝道:“站住,你再走近一步,我可要放箭了。”
老者立即停下腳步,看了我一會,突然全身顫抖起來,嘶啞着嗓子喊道:“你?果……果然是你,是你。”
“當然是我。”我冷笑道,“你們可也失算了,以為憑你一個老頭子就想抓住我?嘿嘿,我可不怕你。人多了我還難以對付,可是只有你一個人的話,別看我是一個女人,我卻也能應付得了。”
老者似乎沒有聽見我說什麼,只是瞪着眼睛把我打量了又打量,一會兒搖搖頭,一會兒又點點頭,不知搞什麼古怪。
“你……你想幹什麼?”我進一步質問道。
“我……我……”老者遲疑了一會,說道,“你知道這是什麼地方嗎?”
我迅速地向四周看了一眼,說道:“這裏只是一座大山而已,難道它有什麼特別之處?”
“是的,它很特別。”老者說道,“我相信你已經看見了。”
“看見了什麼?”
“神女的徽章。”
“你說什麼?”我驚訝道。
“大湖上呈現的神女的徽章。”
“你是說像火焰燃燒的那個圖案嗎?”
“正是。這個圖案只有在這裏才能看見。我的族人說,很久以前,這座山上住着一位女神,那是她點燃的火焰,是族人的希望之火,因此我們把這座山稱為‘神女峰’。”
“‘神女峰’?這裏就是‘神女峰’?”這個名字我似乎聽誰說過。
“不錯,這裏就是神女峰。你知道山下的人為什麼會把山峰圍住,卻沒有上來嗎?”
“為什麼?”
“因為這裏是我們的神山,也是我們的聖山,他們是不敢踏入這裏一步,冒犯住在這裏的女神的。”
“那麼你怎麼來了?”我對他的這個解釋頗有些鄙夷。
“因為我是他們的首領。”
“首領就可以為所欲為?”
“這是我們世世代代立下的規矩,只有首領才能上神女峰,會會神女。”
“是啊,你們的規定也着實奇怪,只有首領才能見到超凡脫俗的美女。”
“姑娘見笑了。如果你剛才一箭射死我,”老者看了看我手中的弓箭,說道,“如果你射死了我,我死後,他們就沒有首領了,而且以後也不會有首領了,今後就再也沒有人能踏足神女峰了,只有到那時,這座山峰上的神女才會真正地得到清閑,不再被打擾了。”
“就不會有外人闖進來嗎?”
“族人會誓死保護神女峰,一代又一代,直到永遠。外人想踏足神女峰,嘿嘿,”老者搖了搖頭,“比登天還難。”
“如果你死了,他們不會推選一位新的首領嗎?”
“不會,絕對不會,因為部族的首領,世世代代都是傳承的。即使他們會推選新的領頭人,也絕不會有首領的地位,更不可能登上神女峰。族人都很忠心耿耿,對於那種背叛部族利益的人,任何人都可以殺死他。對這一點我絲毫不會擔心。”
“哈,”我笑了一聲,說道,“你要告訴我這些幹什麼?”
“因為這是我多少次登上神女峰以來,第一次真正地在山上見到女神。”
“哦,在哪裏?”
“你,你就是女神,你就是神女峰的女神。”
“我是女神,哈哈,真是好笑。我只是偶爾——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怎麼到這裏來了,我怎麼會是女神,還是神女峰的女神呢?這真是我聽過的最大的笑話。”
老者笑着搖了搖頭,說道:“你當然是女神,你如果不是女神,怎麼會在神女峰?你如果不是女神,怎麼過去了這麼多年,你還是這麼年輕漂亮?”
我驚訝道:“你……你認識我?”
“當然,我認識你。”
“你真的認識我?”
“不敢說,我只能說我認識過去的你,認識過去的那個和你現在一樣年輕漂亮的你。”
“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你是誰?”我越聽越是詫異,好像這裏面又包含了無數的謎題。
“我……”老者忽然喉頭動了一下,結結巴巴地說道,“你……你不認識我了?我……我……,當然,你不認識我了,我已經老成這樣了,你當然不會認識我了。”
聽他話說得瘋瘋癲癲,我奇道:“怎麼,我應該認識你嗎?”
我再次仔細地打量起老者來,只見他相貌雖然蒼老,眼光里卻帶着一種說不清的傲氣,如果仔細辨認,確實似乎在哪裏見過,不過我怎麼都回憶不起,我曾經認識過這樣一個老者。
“難道是馬教授?”我忽然想到,在我認識的人裏面似乎只有馬教授才配得上這般年紀。但隨即我就否定了這種想法,馬教授在大城市裏生活得好好的,怎麼會突然跑到這偏僻的山區做了一個蠻族的首領?如果這個人真是馬教授的話,我對他是應該愛呢還是恨呢?如果是馬教授的話,又怎麼會逼我去做什麼當家的壓寨夫人呢?這個人絕對不是馬教授。
那麼,他是誰?
難道他又是一個我在基地錯過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