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夢醒丹心碎滿地
?在畢業典禮的那天,我在體育館裏遭遇了地震和海嘯,被巨浪掀翻,被洪水吞沒。但是……但是命運對我似乎特別地照顧,我竟然沒有死!在我即將昏厥的一剎那,我感到不知從哪裏突然出現了一隻手,牢牢地抓住我的臂膀,於是我整個身體便浮了起來,好像浮在雲煙縹緲的虛空中,輕輕地蕩漾着。那是一隻多麼強大有力的手啊。
我彷彿回到了童年,躺在嬰兒的搖籃里,搖籃在輕輕地搖晃着。搖籃旁邊依稀出現了一個人影,一個長發飄飄的女人,她的嘴裏正在輕輕地哼着一支搖籃曲。我沒有睡着,而是睜着大大的眼睛看着她,聽她哼唱的歌曲,對她“吃吃”地笑着。
我聽孤兒院的保育員說,我很早就會說話了,竟然比同齡的孩子早了許多。我不記得第一次開口說話是在什麼時候,也不記得幼年的我有沒有在搖籃里待過,但搖籃輕搖,一個美麗卻朦朧的女人在搖籃邊輕聲地哼唱,而我則在搖籃里對着她“吃吃”地笑的場景一幕一幕,總是在我的腦海里反反覆復地出現,以至於讓我無比堅定地相信,我曾經也有過那麼一刻,像其他的孩子那樣,安靜地躺在母親身邊,聽她用世界上最美麗的聲音唱出的最美麗的歌謠,讓我那顆還在襁褓中的幼小的心靈感到幸福、滿足、溫暖、快樂。
只是這樣的時光不常有,當我一夢醒來的時候,我又回到了這個孤獨無助的世界。搖籃消失了,女人消失了,歌聲消失了,我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我一個人在無窮無盡的黑夜裏躺在寒冷、堅硬的床上,淚水糊住了似睜非睜的雙眼。
因此,當我做夢的時候,我是非常不願意醒來的。但我知道,再美的夢也總有醒的時候。
當我夢境盡失、睜開眼睛重新看這個現實的世界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手上扎着針,乳白色的液體正在一滴一滴地順着導管慢慢地流進我的身體。
病房裏很安靜,只有我一個人。
我心情平靜得如一湖靜止的水,沒有一點兒漣漪,沒有一點兒波紋。
我躺在病床上,一會兒看看潔白的天花板,一會兒看看乳白色的液體在滴管里一滴一滴地滴下。
現在的世界就是這樣地安詳、寧靜。
在那樣幾乎必死的環境中,我竟然沒有死!我是幸運的。我不知道是誰救了我,但既然救我的人沒有再出現,我就把那隻在洪水中抓住我的手當作是上帝伸出的臂膀吧。可是,上帝為什麼只救了我一個人啊?當時體育館裏至少有五六千人吧,他們……他們現在怎麼樣了?天哪,我竟不知道該為自己的這種幸運高興,還是應該難過,反正我現在如鯁在喉,雖然自己還活着,卻一點喜悅的意思都沒有。
我在醫院的病房裏,此刻雖然這裏很安靜,安靜得讓人以為世界就是這麼美好,但是我能想到,在這個城市裏離我不遠處的一個地方——校園裏——卻一定被另一種氣氛籠罩着,一種悲哀的氣氛,一種絕望的氣氛,一種被無窮無盡的慟哭聲湮沒的氣氛。那些失去兒女的父母、那些失去弟妹的兄長、還有那些失去父母的兒女,他們此刻一定在校園裏盡情地發泄着他們有生以來最悲愴的呼號。
人間慘劇,世界大慟,我怎麼能一個人躺在這裏獨享安逸呢?我應當是他們當中的一員啊。我應該立即從病床上爬起來,到校園裏去,到他們當中去,如果以我的微薄之力不能撫平他們內心的傷痛,哪怕盡我所能給他們一點點應有的安慰也好啊。
況且我還有一個重要的牽挂,馬艷麗,她當時也在體育館裏,可是當地震和洪水發生后,場面十分混亂,頭腦也十分混亂,我竟然沒有注意到她到哪裏去了。艷麗,你現在還好嗎?我要得到馬艷麗的消息,當然就更應該去學校了。
想到這裏,我再也躺不住了,內心的靈魂開始在痛苦中輾轉掙扎,那顆維持着我生命的心呵越來越痛。
我必須去,我必須現在就去。
我支撐着沉重的身體從病床上顫巍巍地坐起來,正想拔掉手上的掛針,忽然看見病房的門“砰”地一聲被猛地撞開,緊接着衝進來一個五大三粗的婦人。我定睛一看,竟然是“土肥婆”。我正想向她打聲招呼,問問她為什麼突然來到醫院,問問她此時校園裏的狀況,問問她我那些可憐的學兄學妹的境況。可是我還沒有來得及問,就看見“土肥婆”三步並作兩步地衝到我床邊,眼睛裏露出惡狠狠的凶光,半句話不說,伸手一把抓住我的頭髮,三下兩下地就把我從床上拖下來,跌倒在地上。
我疼得眼中滿是淚水,一個勁地叫道:“啊,啊,你幹什麼?放開我,快放開我!”
“土肥婆”並不理睬,她沒有放手,一點放手的意思都沒有。她一隻手用力拽住我的頭髮,一隻手戳着我的鼻子,兇巴巴地說道:“我早就知道了,你是個妖精,妖精!你這個妖精,你這個會害人的妖精,看看你……看看你害死了多少人!”
我結結巴巴地回應道:“我……,我……,啊,請您放手,快放手,疼死我了,啊。那些人……那些人的死和我……和我無關。”
“土肥婆”沒有放手,她當然不會聽我的話。她繼續拽着我的頭髮,一邊拽,一邊繼續說道:“體育館裏的人都是你害死的,你這個會害人的妖精,我早就知道你會做壞事了,可沒有想到你……你竟然那麼壞,一下就害死了那麼多人。五千人啊,五千條人命啊,他們的鬼魂都會找你算賬,找你算賬,把你分筋拆骨,把你生吞活剝,讓你屍骨不留,讓你不得好死。嘿嘿,嘿嘿。”
她的咒語竟然如此惡毒。
我滿眼淚光,強忍疼痛,爭辯道:“和我無關,這一切都和我無關,不是我……,不是我……。請不要把這麼大的不幸放在我的身上,啊,我承受不了的,我承受不了的。”
“土肥婆”越說越興奮,越興奮手上的力氣也就越大。“你還敢狡辯,還敢狡辯。沒有一點悔意,看來妖性不死。”她抓住我的頭髮又用力拉扯了幾下,“嗨,對付妖精就要用對付妖精的辦法,看老娘怎麼降伏你這個會害人的妖精。”說完,抓住我的頭髮又用力地拉扯了幾下。
我現在終於知道,她所謂的對付“妖精”的辦法就是拚命地拉扯我的頭髮。
我倒在地上,疼得幾乎縮成了一團,兩眼發花,頭腦眩暈,感到不僅頭髮,甚至連頭皮都要被她撕了下來。我知道,再怎麼求她也沒有用了,她已經認定我就是妖精,而且是害死了那麼多人的妖精,而她把自己當成了降妖的鐘馗,遇到我這個“無惡不做”的妖精,當然要全力展示她捉妖的手段了。況且“土肥婆”本來就是一個不可理喻的人,求也白求,求又何用,乾脆閉緊嘴,咬緊牙,不再說話。
雖然我要緊牙關忍受着“土肥婆”的折磨和摧殘,可是我心裏卻感到萬分地委屈,我為那些學生和老師的死同樣感到傷心難過,可為什麼他們死了,我就不能獨活呢?可是在“土肥婆”此時兇殘挑剔的眼光里,我如果獨活了,我就是妖精,是害死人的魔鬼,好像我倒變成了殺害他們的劊子手。可是獨活不是我自己選擇的呀。如果那時老天要我去死,我也可以去死。那麼多人死了,但是他們的死是因為地震,因為海嘯,和我有什麼關係呢,我竟要遭到這個兇殘的女人如此惡毒的謾罵、侮辱和毆打?
“土肥婆”見我不再說話,以為我已自覺理虧,已承認自己就是個“妖精”,已經被她這個“捉妖高手”降服,不禁得意洋洋,說道:“怎麼不說話了?心虛了?理虧了?承認了?別以為不說話我就可以放過你,瞧我還有更多的手段對付你這個妖精吶。”
我心裏正自驚恐,不知道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土肥婆”還會使出什麼殘酷的手段來折磨我。不料“土肥婆”卻沒有立即使出她的手段來,而是“呼哧呼哧”地喘了幾口粗氣,鬆開抓住我頭髮的手,拍着胸口走到病房一側的長桌旁邊,一屁股就在桌子旁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唉,老啦,老啦,人老了,總歸就不是那麼中用了。”“土肥婆”仍然在喘着氣,眼睛瞪着我,慢條斯理地說道,“想當年,我捉妖的本領可是在全校——不,全市——都是出了名了,什麼大妖小妖、男妖女妖,只要有我出馬,嘿嘿,個個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那個時候啊,請我去捉妖的人,幾乎把我的門檻都要踏破了,就好像搶新娘似的,爭着搶着都要把我請去,……”
“土肥婆”的手從我的頭髮上鬆開之後,我漸漸感到好像撿回了一條命,卻無力爬起來,亦蜷在地上喘着氣,聽這個瘋婆子嘮叨她過去的“捉妖本領”。聽她說道來請她捉妖的人把她的門檻都要踏破了,我心裏不禁暗自好笑。就她那辦公室巴掌點大的地方,有什麼門檻,又如何能讓人踏破,這件事多半是她自己吹噓而已。又聽她說道請她捉妖的人像搶新娘似的把她搶了去捉妖,心裏就更感到滑稽了。一定是這個瘋婆子從來沒有出嫁,也從來沒有聽說過她有什麼男朋友,因此現在在這兒犯花痴了,幻想着自己是一個新娘子,是一個許多人爭着搶着要的新娘子,把她搶回了家,已示她受歡迎的程度。可這些畢竟只是她的幻想,在現實生活中,像她這種五大三粗、盛氣凌人、喜歡施暴的女人,恐怕別人不是爭着搶着往家裏迎,而是爭着搶着往門外推吧。
我正這樣偷偷地嘲笑她的時候,忽然聽到她冷不丁地“唉”地嘆了口氣,嘆氣聲又響又長又粗,竟然把我嚇了一跳。
“唉,現在不比當年啦,現在不比當年啦!好漢不提當年勇,現在,老啦——。如果我現在還像當年呵,對付你這個妖精(“土肥婆”又用手指着我),哪裏要耗費這麼大的力氣,我只需要用小手指這麼輕輕地一點,你這個妖精就是再能耐,也乖乖地給我現出原形來。”
說到這裏,她彷彿氣不夠用了似的,又停下來,粗重地喘了幾口氣。
這樣好,這樣好,希望這個老妖怪就此精疲力竭,再也沒有能力來對付我,最好她就在那張凳子上坐着,永遠都不要起來。
可是,我心裏雖然期望着“土肥婆”不要起來,卻見“土肥婆”“嗨”地發了一聲力,從凳子上竟然站了起身,一步一步地朝我走了過來。看來她今天不把我折磨到死,她是一定不肯干休了。
我緊張地用雙手緊緊地抱住頭,閉緊了眼睛,不敢再看“土肥婆”。
正在這時,忽然聽到病房外的走廊上響起了一連串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好像不止一個人朝這裏走了過來。
啊,腳步聲,這些腳步聲就是我的救星啊。如果不是這些腳步聲及時出現,我十分懷疑自己就會被“土肥婆”折磨而死,或許她此行的目的就是為了要我替那些死去的人償命的吧。
“土肥婆”顯然也聽到了門外的腳步聲,突然站住了身子,雙掌互相拍了拍,把依然粘在她手上的從我頭上扯落的長發拍掉。
雖然折磨了我這麼長時間,但她最終仍然沒有成功地把我置於死地,她顯然心有不甘,一邊往外走,一邊指着我,兇狠地說道:“小妖精,別以為你能逃脫我的掌心,即使我今天沒有來得及收拾你,換一天我再來,即使我想饒了你,但那些被你害死的數也數不清的冤魂也不會放過你。你等着吧,總有一天……,嘿嘿。”她說得這麼兇巴巴的,以至於即使嘿嘿了兩聲,還是意猶未盡,走出病房后我仍然能聽到她罵罵咧咧的聲音。
我無緣無故地受了“土肥婆”這一頓無情的責罰、打罵,又被她口口聲聲地污衊為“妖精”,心裏既委屈又難過,一時支撐不住,趴在地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
門外響起的那些救命的一連串的腳步聲最終走向了隔壁的病房。
這裏只有我一個人,一個人長發散亂地伏在地上傷心地痛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