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與子偕老

番外 與子偕老

一年以後,通往泉州府的路上大步流星走來了一個身材高大,眉目俊朗的漢子。在當地普遍個頭比較矮小,皮膚黝黑的人中,他的出現便如鶴立雞群一般非常顯眼,因而他的一舉一動就格外引起了人們的注意。見他在打聽泉州知府的所在時,人們都圍上來熱情地給他指路,七嘴八舌的好不熱鬧,路邊賣水果的老婦人還熱情地遞給他一碗水給他解渴。

這個外鄉人就是程羲和了,他離開京城時就打定主意要來投靠杜淵之,真正地拜他為師學習武藝。之所以在外邊盤桓這麼久的時間,一是為了走天下看世界,另一個也是為了隱去自己的行蹤,他了解自己的父親,不想讓杜淵之落人口實,惹來父親的抱怨甚至是報復。這一年的見聞改變了他許多的認知,他從小在錦衣玉食中長大,即使小時候在外求學起碼也是仆叢伺候,衣食無憂的,一直是在一個比較單純的環境長大,即使絕不會有:沒有飯吃,何不吃肉粥之類無知的見識,但也從來沒有對生活到底會有怎樣艱辛的有過深刻的認識。哪怕在錦衣衛那個政治無比黑暗的環境裏,他看到最多的是背後的勾心鬥角,對囚徒的威脅利誘,酷刑迫害,同事之間還有層溫情脈脈的面紗,哪怕暗地裏爭得個你死我活,表面上還是溫文爾雅的。而在這一年,程羲和在民間見識到了人性中最赤裸裸的兇殘和狠毒,而這一切都是因為飢餓和官員對百姓的傾軋。

自去年開始氣候出現了異常,夏寒冬暖,今年冬天又變為酷寒,北方大雪,各地都有多人凍死的消息,他聽說如廣東那樣常年冬天不見雪的地方竟然也連連大雪,而且一下就是六到八日,致使山谷冰封,樹木莊稼大都凍死凍傷,許多地方的莊稼大量減產,有的地方甚至到了顆粒無收的地步,但朝廷對此並無反應,地方官員照樣催逼稅賦,導致了大量農民交不起租稅,不得不棄地逃荒。有些膽大妄為的就三五成群起來造反,圍個山頭,攔個河道,打家劫舍,殺人越貨。而缺乏財政支持的地方官員對此無能為力。程羲和這一路走來,看見了許多民不聊生的觸目驚心的畫面,自己也遇到了好幾撥攔路搶劫的土匪,這些人窮凶極惡,已經拋棄了善良的根本,也沒有了是非觀念,遇到過路客商要搶要殺,本鄉本土的百姓也不會放過。要不是他有超高的武藝,一路過關斬將,他都會有性命之憂,這讓他感覺到了異象,人心不古,世道即將大壞,這更堅定了他要跟隨杜淵之學習大道的決心。

所以一到此地見民風淳樸,程羲和不由心生好感,大感安慰。可惜他聽不懂那些人的“鳥語”方言,不由得有些苦惱。圍觀的百姓也議論紛紛,抓耳撓腮的,替他着急。

突然,一個老人家高興地叫嚷起來,喊了一個過路的年輕男子過來,此人不過十幾歲的少年,眼睛細長,容貌俊秀,看見大夥圍在一起,他先是滿臉的笑意地一一打招呼、問好,舉手投足落落大方。聽到說程羲和要去見知府杜大人,少年笑容不變,用帶着濃重方言口音的官話十分熱情地問明他的來歷,隨即叫來一輛馬車親自把他送到杜府,他的禮貌和大方讓程羲和心生好感,他小心翼翼探聽他底細的機靈讓他忍俊不禁,直到見到了杜淵之才知道,原來他是杜玉清四舅舅的兒子阿峰,當年少年郎如今已經是見多識廣能夠獨當一面的少東家了。

見到程羲和,杜淵之並不詫異,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而程羲和的情緒卻在杜淵之那寬和溫煦的笑意一下變得無法自持,他噗通跪在他面前一下,淚流滿面痛哭起來,連聲叫着:“師父,師父,請收下我。”杜淵之讓他起來再說話,他卻連連搖頭,抱住杜淵之只是痛哭。男子漢的哭泣撼天動地讓人動容,左右的人不由自主都淚滿衣襟,杜淵之的眼睛也有些濕潤,他摒棄了眾人和他單獨交流長談,而這一長談就是一整夜。沒有人知道他們談了什麼,只知道杜淵之最後收下了這個徒弟,也是他一生唯一的徒弟。

程羲和後來一直沒有再婚,一輩子隨侍候在杜淵之身邊,後來是杜淵之做主將阿志的一個兒子過繼給他。程羲和和杜玉清以後也沒有再單獨見過面,但他們一直保持着通信,在信中程羲和仍然稱她為清弟,杜玉清稱他為大哥,他們談武功,談世事,談杜淵之,就是沒有談彼此。偶爾,只是偶爾,程羲和會在信中的末尾加上一句話:“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杜玉清就會回一句:“萬籟此俱寂,唯聞鐘磬音。”

杜玉清成親后在家相夫教子,很少拋頭露面。范斯遠後來在仕途上並沒有如人意料的輝煌,他在四十多歲做到浙江巡撫后就以身體不好的名義致仕退隱了,讓許多人扼腕嘆息。有的人就覺得他聰明,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隱。過得進退有度,實在是審時度勢。後來范斯遠把全家遷到了江南,一直在那裏安享生活。他和杜玉清要不歸居田園,要不遊山玩水,呼朋喚友,好不快活。夫妻二人生活上十分閑散,似乎都不很在意,唯有一點一直堅持着,就是不論在范斯遠任上還是歸居鄉里,他們都熱心地辦公學,除了家族子弟之外,還大力資助貧寒士子讀書。

他們生有五男三女,後來都健康地活了下來,夫妻二人在子女教育上十分放鬆,除了經典必讀之外,並不強迫他們一定去考學做官,子女於是各從他們自己的興趣,不拘一格,而且各個成才。不論讀書做官,還是經商從軍,都十分出息。范漸漸成為江南大家,當地公然的有福之家,歷經幾百年而不衰。而且不僅於此,范家越到後來,子弟成才的效益越發顯現出來,到了新時代成為大科學家,藝術家和企業家的人物比比皆是。

范斯遠活到了八十四歲,他望着仍然皮膚光潔、脊背挺直的杜玉清深情地說:“阿杏,遇到你是我最大的幸福。”范斯遠去世后,杜玉清又活了二十年,到一百零三歲時去世,仍然耳清目明,是朝野聞名敬重的百歲老人。去世前一天,大雪初霽,杜玉清沐浴更衣后把兒孫都叫到跟前,每人叮囑幾句,如常上床休息。第二天早家人才發現她已經去世了,面容平靜安詳,彷彿還在沉睡之中。家人在悲慟之後又紛紛微笑起來,祖母(曾祖母)昨天說:風光月霽,是吾心太虛真境;鳥語花陰,是吾心無盡生意。原來是這個意思。

杜玉清的出殯成為當時轟動一時的大事,送葬的隊伍綿延足有十多里,她的子女,單單是直系的兒孫已有五代,加上旁系,遠親,弟子,再傳弟子,不論居住在十里八鄉,還是遠在京城為官的都趕了回來。他們身穿孝服,彷彿一條遊動的長河,哀慟天地,蔚為壯觀,沿途百姓家家設香案祭拜,吊念這位傳奇老人的離去。

至今,范家宗祠里祖先畫像上,一直是杜玉清和范斯遠並列而坐,同享着子孫們的祭拜,那是范斯遠臨死的交代,也是子孫的心愿,在那重男輕女的時代,那是絕無僅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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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雷幽明水雲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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