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七章 回首百年
程羲和走出都察院監獄大門,眼睛下意識地眯縫起來,初春的陽光雖然並不強烈,但對他這個久處陰暗環境的人來說還是太過明亮了,他的鼻翼不由自主地舒張起來,貪婪呼吸着空氣,儘管他之前在錦衣衛時也常經歷着牢房中渾濁潮濕令人作嘔的氣息和環境,但作為辦案者和獄中人,那種心態是完全不一樣的,現在他呼吸的是自由的空氣,那樣清新,那麼美好。
儘管杜玉清派秋實告知他們找到了切實的洗清他們冤情的證據,但都察院審理的還是持續了兩個多月才將程炫君父子釋放出來。這讓程炫君的脾氣變得暴躁起來,對審理的官員和獄卒也罵罵咧咧的,沒有個好臉色。也許知道程炫君平反有望,這些人竟然都忍了,還有人做出一副深明大義的樣子偷偷摸摸地告訴他們案情的最新進展情況,原來都察院和兵部派人去西北押解鄭挺回京接受調查,鄭挺卻早一天自刎而亡了,臨死前留書一封,自言自己罪孽深重,養子不教,犯下逆天大罪,他願意以死謝罪,希望放過他的家人,他們什麼都不知道。這個消息讓程炫君暴跳如雷,他心心念念的就是出獄后要用雷霆手段報復鄭挺,這下他的希望落空了。
程炫君理解鄭挺的自殺很大原因就是怕父親的報復,他的案情固然有養子不教及失察之過但罪不至死,頂多是擼了官職發配邊地,運作好了甚至只會讓他解甲歸田告老還鄉。但比較起朝廷的處罰,他更顧忌的是程炫君的報復,以鄭挺對程炫君的了解,他出獄后一定會用殘忍的手段報復自己,讓自己生不如死,還會讓他的家人全部一起殉葬。所以鄭挺索性把事情徹底交代清楚,洗清程炫君的冤情並以死謝罪,希望程炫君因此止步,保留他的家人安全。
不論怎樣,整件事情已經完整地連接起來,真相大白了,程炫君的謀反完全是子虛烏有,後面的事雖然要走程序消耗時間,事情卻簡單明了。
這件事讓許多官員因而同情鄭挺,覺得他拼搏幾十年戰功赫赫卻被一個庶子連累,落得一個不得善終的下場,因此唏噓不已,回去后對自家那些庶子和外室的子弟都管教嚴格起來,生怕一不小心也弄出個驚天壯舉來。
然而素來寬厚的程羲和這次並不同情鄭挺,經歷了幾個月的生死一線的考驗,他對人性有了更深的體驗,說到底這次如果沒有杜玉清他們因為自己而調查出事情的真相,身首異處的就是他們全家,他鄭挺會主動做出一副自責認罪的高姿態嗎?他不知道杜玉清為了這次調查付出了怎樣的艱辛,但他相信她的調查一定不會是輕而易舉的事情,對於這樣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深情和義氣,他不知道自己要用什麼來還,他只知道自己深深地銘感於心,下決心要知恩圖報。這是他今後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都察院門口聚集了一大幫迎接他們的人,像是迎接凱旋的將士。看見他們出來立刻熱情地圍上來歡呼起來,這個叫:“程大人,可把你們給盼出來了。不枉我上下奔忙腿都快跑斷了。“說罷還留下了歡喜的眼淚。那個說:“我早說程大人吉人天相,必定會沉冤得雪。這不就應驗了嗎?”
有的叫:“妹夫。”那個喊:“姨丈!”端的是熱鬧非凡。
程羲和禁不住苦笑了,他盼望着能在人群中看到一個日思夜想的面孔,急切地搜尋了一遍又一遍,然而還是失望了。儘管他明明知道她不會來,但心裏仍不住還是希冀着,結果希望見到的人沒有見到,不願意見的人卻偏偏出現在眼前。面對眼前這些像蒼蠅一樣嗡嗡叫着簇擁過來的人群,他再無應付的心情。但他的面無表情絲毫沒有阻止有些人熱情的腳步。比如他曾經的朋友,親戚中年輕的一輩,比如他的大舅子小舅子們。
大舅子拉着他的手說:“羲和,總算把你給盼出來了,如果妹妹還活着該是多高興啊!”說罷熱淚盈眶,程羲和想起妻子那溫柔的笑容禁不住也傷感起來,眼睛也有些濕潤了,但大舅子接下來的話就讓他一下就恢復了冷靜。
大舅子說:“妹夫,什麼時候到家裏坐坐?父親母親都想見見你。“程羲和的心裏不由地哼了一聲,如果不是岳父逼迫的緊,自己的夫人又何至於想不開走上絕路?可現在還要在自己面前擺出一副威嚴的泰山做派,這是什麼意思?他也不想想自打夫人去世他就再無這個資格了。他只要把夫人的靈柩遷回自家祖墓,他和這曾經的岳家就再也不會來往了。他沉聲問:”英妹的墓在哪裏?我打算拜祭后選個好日子遷回我家。”
大舅子的表情一下變得尷尬起來。妹妹這樣的死法讓當時的他們非常狼狽,在該以什麼身份給妹妹下葬上很是讓他們為難一番,對娘家來說她是已經出嫁的人,何況她的夫家又是大罪之身,怎麼可能讓她葬在娘家?最後只好草草地把她寄在一個庵堂里,按照傳統的說法,那就是沒有家可歸的孤魂野鬼的去處。
看到兩個舅子的表情,程羲和還有什麼不明白的,他點點頭,面無表情地說:“我知道了。”然後就矇著頭往前走。
兩個舅子對這個妹夫非常了解,他對人向來忠厚義氣,但性子也倔,一旦對人有了看法就很難改變,這次他們家把他傷得太深了,恐怕關係難以挽回,可是沒辦法,他們首先理虧在先,又肩負着父親交代的任務,只得一路追隨賠笑說話,但不論如何好說歹說,程羲和再也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像根木頭似的跟在父親後面。
相比他的冷酷和不識趣,程炫君的態度可謂和風細雨了,雖說對人的態度還談不上熱諾和笑容滿面的,但比較他做總兵時令人敬畏的威嚴儀態,如今的他真是讓人如沐春風了,讓所有人都鬆了口氣,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回到家中,程炫君洗漱完畢,換上乾淨清爽的衣服,坐下來端起侍女剛奉上來的熱茶,輕呷一口,就覺得身體每根毛孔都張開來了,那渾身的舒泰啊。小廝捧過來一疊的拜帖讓他過目,“放着吧。”程炫君看都沒有看一眼說道。
“可,可這都是些您昔日最常往來的朋友和兵部官員的拜帖。”小廝怯生生地說明着。
“我說:放着!”程炫君眼睛一瞪,厲聲說道。他這幾個月的牢不是白坐的,在生死煎熬中程炫君看清了很多人的嘴臉,也讓他想明白了很多事。他覺得自己還是太弱了,又太老實了,否則誰敢用這種子虛烏有的罪名來誣陷他一個手握重兵的一番諸侯?讓他受此凌辱!!你們不是說我想造反嗎?下回我就真的造反給你們看看,給你們來個弄假成真,到時看你們會是怎樣的臉色。嘿嘿!這都是你們逼出來的!他惡狠狠地想。
“是,是!”小廝嚇得兩腿發軟,連連後退,之前程炫君是威嚴的軍中統帥,他的話必須令行禁止,否則他的怒氣不是部下能夠承受的,更不用說他一個下人了。可是剛才他態度是如此和藹可親居然讓他忘記了自己主人的秉性。程炫君叫住他,“去,去看大公子在做什麼?把他給我叫過來。”
“是。”小廝鬆了口氣,一溜煙地就跑了出去。
程炫君明白要想成大事,身邊要有最得力的助手,還要網羅各方面的人才,所謂人才他覺得他自己並不需要耗費太多的精力,但能力強又忠誠的親信除了長子他不作其他第二人選,當然,他還看中了長子的那些朋友,尤其是這次為他們獲釋而出大力的杜文清,雖然年輕卻有勇有謀,如果能把他籠絡到自己的麾下,將是一大助力。想到這裏,程炫君對長子就有些不滿了,他幾次問他杜文清的詳情,程羲和就和沒嘴的葫蘆似的,緊閉着嘴不說,到現在他就只知道杜文清是杜家的遠親,其它的就一無所知了。明兒這孩子能力是有了,但為人還是太實誠太認真了,剛才對那些人擺面色幹什麼!成大事者當喜怒不形於色,言行不露動機,可是剛才他太感性太不會隱藏自己了,所有的不高興都寫在了臉上。這些人雖然都是趨炎附勢的小人,可今後他們說不定還有利用價值,沒必要就拒人千里之外。待會要好好地說道他一下。
不一會,小廝咚咚咚跑回來稟報說:“大公子剛才出門了。我問過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程炫君頓時有些惱火,這孩子!有什麼事這麼要緊,回家屁股還沒坐熱就出去了?連他都沒有稟告一聲!轉頭便意識到他也許他去悼念他的亡妻去了,心裏雖然有些釋然,但還是有些埋怨。不論怎樣,起碼也該給他說一聲啊。這孩子就是太心軟,太重感情了。程炫君向來信奉的是慈不掌兵,情不立事。他覺得程羲和再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待會一定要好好訓斥他一下。可同時他心裏卻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長子對他的訓斥似乎越來越不在意了,在獄中時他問三句話,程羲和頂多回答一句,其餘的時候都緘默不語。當時他也沒有在意,以為死亡臨近,長子對他這個父親心裏多少會有些抱怨,不願意與他過多搭話,現在想想好像又不是這麼回事,他的沉默是從那個杜五到監獄看他們時開始的,而且知道真相大白,他們有望出獄后,程羲和變得更加沉默了,有時一整天都沒有說一句話,眼睛卻變得更加深邃凝重。當時他還覺得長子是臨到大事有靜氣,欣慰不已。倒是小兒子興奮得彷彿活過來似的,嘰嘰喳喳的,鼓噪得讓他頭疼,讓他就忽略了這件事。
他感覺他越來越琢磨不透自己的長子,他快要脫離自己的掌控了。
不行!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必須想個法子拴住他才行。程炫君暗下決心。
一直到了快宵禁的時候,程羲和才回到了家裏,他渾身的酒氣,腳步踉蹌,眼睛迷離,顯然是喝醉了。足足等了一個晚上的程炫君見到他這副樣子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衝著下人說:“把他給我弄醒了!”
僕人們急忙上前,給程羲和用冷水擦臉的擦臉,灌醒酒湯的灌醒酒湯,折騰了快半個時辰,程羲和才緩過神來,他紅着眼睛醉眼朦朧地衝著程炫君一笑,說:“父親,您還沒歇着啊。”說罷垂着頭就想睡去,神情萎靡的不得了。
程炫君看他滿不在乎又精神不振的樣子更是生氣,抄起一個棍子就想朝他打去,可看着向來精神飽滿的兒子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沮喪和落寞,心中不由一軟,手中的棍子就無論如何也打不下去了。他放下棍子拍著兒子的肩膀說:“大丈夫何患無妻,告訴父親你想娶什麼樣的女子,只要能夠,父親一定如你所願。”
聞言,程羲和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了下來,喃喃地說道:“太遲了!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只恨天作意,回首百年身。咫尺天涯路,相見未有期。自此孤燈泣,無夜不相思。”說罷,抄起桌上的酒壺又咕嚕咕嚕地猛灌下去。
程炫君更是生氣,大聲罵道:“什麼亂七八糟的歪詩,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男子漢大丈夫要頂天立地,你這樣軟綿綿半死不活的像什麼樣!”
程羲和嘿嘿地憨笑,說:“父親,前二十四年我是您的好兒子,我什麼都是聽您的。如果不是她救我,我這條命就已經結束了,今後您就當我已經死了,放我自由吧。”
程炫君聞聲大驚,一時竟忘了再訓斥了,等他回過神來,程羲和已經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了。程炫君無奈地嘆口氣,吩咐下人把長子抬到他自己的房子,他自己心裏不安地在房間裏來回踱步,他知道自己這個兒子一貫忠誠聽話,性格也倔強,如果他認定的事情九頭牛也拉不回來,即使把他牢牢地拴在自己身邊,他也會出工不出力,這樣對他來說就如同一個木頭人一般,對他的大計有什麼意義?但他想來想去,怎麼也沒有想出一個能夠安撫程羲和的辦法來,“這個孩子,說什麼她救了你,她只不過是軟弱才自縊的。再說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你要想什麼女人沒有?唉~”他跟一個醉酒的人有什麼好說的。原來的打算只得都延後。只吩咐下人好好照顧長子,並暗地裏盯着程羲和的一舉一動,隨時向他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