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杜三小姐平素是連小院的門也難得邁出一步的，那日也不知怎麼竟被小丫頭們躥掇着出去看熱鬧，雖然只是立在角門后同偷偷的看了那麼一眼，但有時侯，一眼就已經可以決定一切。
對於一個常年閉門不出、空閨寂寞的少女來說，楊獻之的殺傷力是絕對可以致命的。杜三小姐就這麼一頭陷了進去。
杜三小姐清冷了十四年的生命突然綻放了開來，她沉浸在自己充滿罪惡感的愛情之中。幻想着楊獻之突然闖進杜府，和她的父母退婚，並懇求府里不被所有人注意的杜家三小姐下嫁。她幻想着父母驚愕憤怒的表情，和楊獻之注視着她的款款深情。她幻想着自己先是不肯答應，卻熬不過楊公子的低聲懇請，最終還是羞澀的點頭應允了。她幻想着二姐悲哀的哭泣，眼淚把那件最美麗的梅紅色衣裙都染成了深紅。
杜三小姐自那日起茶飯不思，關着門在小院兒里獨自個兒神魂顛倒。她越發的瘦了，身上原有的一點少女潤澤逐漸消失，只剩下一雙大眼睛還留着些許生氣，但看人時也恍恍惚惚像是在做夢。
她坐在銅鏡前對自己微笑，妝扮，迷朦地將簪環首飾慢慢插入發間，然後問秋荷：“你看我和二姐誰美？”
秋荷憂心忡忡的看着自己主子。二小姐杜泠是東京都有名的美人，單論姿色，三小姐肯定是比不上的，何況三小姐才十四歲，一個半大的孩子，更加及不上杜泠那朵已然綻放的鮮花。但是她只能陪笑說：“小姐還是太瘦了，若能再豐腴些，肯定比二小姐更美。”
杜三小姐便皺起了眉頭，道：“秋荷，你不懂，男人都喜歡瘦些的女孩子。”
秋荷只覺額間微微滲出了冷汗，實在弄不清楚足不出戶的三小姐是從哪兒知道這些混帳話的。她不敢作聲，只聽得杜三小姐又自言自語的說：“罷罷罷……誰讓我不是夫人親生的呢。”
銅鏡中，杜三小姐的笑顏慢慢轉為凄涼，甚至絕望起來。她手裏用力捏着根象牙簪子，指尖都失了血色。突然揮手用力的戳向梳台，牙簪啪的一聲脆響，碎成了兩截，杜三小姐仿如未見，繼續咬牙切齒彷彿面對着不共戴天仇人一般，用手中的殘簪在梳台油潤光潔的漆面上死命的划著。
“小姐……小姐……”秋荷忙把杜三小姐抱住。她認得那枚牙簪是杜三小姐母親留下的為數不多的幾樣首飾之一，因為色澤潔白，質地細膩，一直都是杜三小姐的愛物。這會兒連這簪子都難逃一劫，可見小姐的情緒是如何的不穩定。
杜三小姐慢慢張開手掌，見手心已經被牙簪弄破了，鮮血滲了出來，糊得一掌都是。她嘴唇微顫，突然哇的哭了出來，一邊哭一邊把手遞到了秋荷眼前抽泣道：“手破了。”
秋荷苦着臉把懷中一條幹凈的素巾解下來，替她把手包紮起來。其實也不過是個小口子罷了，只是一時出的血稍稍多些。杜三小姐到底還是個嬌生慣養了十四年的千金小姐，自幼兒連油皮也沒碰破過，所以才會被這點血嚇哭。
回想起來，那時的三小姐喜怒不定，讓所有伺候的人都戰戰兢兢，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就像犯魔症般的發作一下，而現在的小姐雖然把很多事都忘了，卻更顯得天真爛漫，溫和討喜。
……
冬進六九，再過十幾日就是春節。
為了打點好這個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東京都的杜府提前一個月便行動了起來。一年到頭，府里銀錢的進出總是要關個總帳的。給宮中的春敬，給杜老爺朝中同僚和親戚朋友的節禮，還有給闔府下人的賞賜都要一一分派準備。十幾處農莊的庄頭按照往年的規矩把特色物產陸陸續續送進府來，怕不有上百個品種，哪些需留下，哪些可送人，哪些多了，哪些不足還要再添置，也要盤算清楚。朝廷的規矩要放五日春假，東京都的大小官兒都得了閑，往來應酬自是少不了，家裏什麼時候擺宴，擺幾桌，請什麼人，更是一點也不能出錯。
好在杜夫人出身世家兼又精明干煉，這些事情往年也都是操持慣了的，指揮着府里上下人等忙得團團轉，卻不顯得有多麼混亂。
相比於府中的忙碌，杜三小姐閨閣小院裏的主子丫頭們閑散得幾乎快有罪惡感。幾個丫頭年紀都小，原本就做不了多少事，三小姐又在養病，更加不便從這裏抽調人手，也只能任由她們輕鬆快活。
杜三小姐的身體經過這麼多天的細心調養，已經大見起色。原來只能在屋裏略走走的，現在已經能在小院子裏慢跑個三四圈，行動說話都與正常人無異了。身體漸好，便有些不肯安份起來。她原是把什麼都忘記了的，如今聽說府里內外忙碌，事事都覺得好奇，非要拉着秋荷陪着她出院看熱鬧。
秋荷勸了幾次，見小姐執意要去，也只能遂了她的意。讓金兒翻出件野狸毛的裘衣，將杜三小姐緊緊的裹好了，又給她手裏塞了只暖爐，這才陪着杜三小姐出了院子。
說起來，這還是杜三小姐病後第一次出院門。
杜府家規嚴謹，未出閣的女子一律住在內府西院，引了條兩三米寬、一米多深的清溪隔在西院與正院之間。溪上築廊橋，派兩個婆子在橋西守着，一則防止正院的小廝亂躥，二則便於內外傳遞消息物件。緊臨着杜三小姐住的小院旁邊還有兩套差不多大小的院落，那曾是大小姐杜棼和二小姐杜泠的閨房，如今那兩位小姐都嫁了出去，那兩套院落便空了下來，只有兩個留守的婆子負責一些清潔工作，以保證兩位小姐偶爾回家省親時舊居還和未嫁之時一模一樣。
杜三小姐沿着青石小道剛繞了一個彎過來，看到那條小溪眼睛便亮了起來。東京都的冬天森寒，小溪面上結了冰，但因着溪水清澈，那冰面也是極清透的，可以看見冰面下活潑潑遊動的小魚和溪底的卵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