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魑魅魍魎
賈元春第一個發作:“賈邢氏!”柳眉上挑,俏臉含煞,穩穩動了真火。
賈母、王夫人都愣住了。女子出嫁後會用丈夫的姓氏,邢夫人嫁給賈赦,喊她賈家的,或是邢夫人都沒什麼不妥,賈邢氏這種稱呼是外人對一般人家的媳婦叫的,別說賈元春是晚輩,就算外面的,哪個敢直呼賈邢氏了?
邢夫人氣得發抖,染了玫瑰紫的指甲差點戳到賈元春的臉上去。她的臉都變了色,怒斥道:“你無禮!你尊卑不分!”
“我無禮?”賈元春上前一步,“要不是你故意打翻茶盞驚了寶玉,寶玉如今已經開了文山,就差點燃文火成為生員了。你敢說你不是故意?你敢說我對你無禮?
好啊,你說我對你無禮,無禮還在後頭呢!”
賈元春滿臉的雍容化作狠厲,素手長出滑嫩絨毛,指甲也探了出去。邢夫人連連後退,連連呼喊賈母老祖宗。
“你冤枉我,寶玉哪裏要開文山了?好啊,你仗着自己是妖族就欺負我,欺負我一個身子骨弱的。我就知道,你早看我不順眼!”
“老祖宗救命啊,她要害人,她要害了我!”
賈母哼了一聲,就聽王夫人壓着火氣道:“元春,不得無禮,怎麼說她也是你大伯母。”
說罷問寶玉:“你剛險些開了文山?被驚擾了?”
寶玉搖頭:“沒開過文山,不知道是不是。”
於是王夫人問眾人:“寶玉剛才是不是要開了文山?你們好生說話,不許刻意隱瞞。”
聲音有點不對味了,王夫人看着憔悴,牙齒卻保養的很好,此時一股血腥味從牙縫裏沁出來。
賈探春、賈迎春互相看了一眼,沒敢說話。賈母和王夫人把視線投到賈惜春臉上,寶玉就搖了搖頭。都說賈惜春是個孤僻冷漠的,心冷嘴冷,讓她幫着說話,怕是逼死她都不管事。
可是賈惜春看看一側的寶玉,點頭道:“我也開過文山,跟寶哥哥那時一樣。”
邢夫人大怒:“你騙人!都知道你是個心冷嘴冷的,平日裏三巴掌打不出一個字來,今天怎麼這般流利了?你們算計好的,都來誑我!”
“你閉嘴!”
賈母一拍桌子,看林黛玉。林黛玉是她的親外孫女,剛進府,想來不會騙她。只見林黛玉看看寶玉,再看邢夫人就露出不加掩飾的厭惡出來。她循規恪禮,站起來飄飄的作了揖,這才說話。
“黛玉沒開過文山,但讀些詩書懂得一點,跟寶玉哥哥剛才的狀況一樣。”
一言定論!
賈母的臉色冷下去,兩個眼睛幽幽閃着光。邢夫人好像驚訝的後退一步,險些摔在地上。她諂笑道:“原來是真的?寶玉啊,是伯母對不起你,伯母不懂這些,耽誤你了。”
說著對王夫人行禮:“真是一千個,一萬個對不住,嫂嫂是個笨人,什麼都不懂,你不要怪嫂嫂。”
“滾!”
“什麼?”
“我說,滾!”
王夫人驀然抬頭,一隻嫩黃如玉的鳥爪驀然閃現。只見王夫人胸口着火,整個人嘩啦啦摔出十幾丈,把簾櫳都帶碎掉了。賈母搖搖頭,抿嘴吹了口氣,這才讓邢夫人穩當落地,沒真箇摔死。
邢夫人罵罵咧咧的喊痛,還要進來。旁邊候着的金鴛鴦和琥珀就很有眼力的出去了,一左一右,把邢夫人架得跟個牲口一樣,飛快向賈赦院去了。
王夫人一口逆血噴出來,還要跟賈母說話:“媳婦僭越了,讓老祖宗沒臉。”
“還說什麼說?不知道自己一身傷病,動不得妖氣?”賈母讓彩雲、彩霞把王夫人攙走,臨了喊了襲人來,臉色不愉道:“這事做的……你去賴大那裏拿些補身養氣的,送去給你家奶奶。”賴大是賈府的總管家。
寶玉連忙道:“還是我去吧。”
“寶玉乖,先在這待着。”
賈母安撫了寶玉,吩咐襲人道:“就說是你家二爺送的,可別提我。別看你家奶奶場面話說的好,心底下指不定憋着多少氣呢。事關寶玉,她真敢不收我的東西,要甩我臉子。”
寶玉摸摸臉頰,渾身像是有螞蟻爬,渾身都是不自在。一方面對這個回護他的便宜母親真箇擔心了,另一方面……多大的人了,還落個‘寶玉乖’?
眼看襲人領命走了,賈母看寶玉,問道:“你剛真的要開文山了?”
寶玉搖頭,他也不知道。
賈惜春使勁揪蔥桿般嫩白的手指,揪得紅了,這才鼓起勇氣插嘴道:“稟告老祖宗,寶哥哥真的是要開文山。我開過文山,就是這般模樣。”
不只是寶玉,連着賈元春、賈探春、賈迎春,賈母都把詫異的眼神投過去,滿屋子丫鬟、嬤嬤也呆了神——四姑娘平日裏最小心不過,是個孤僻冷漠的,今個怎麼連連幫起寶玉來了?
林黛玉把翻倒的茶杯扶起來,用可惜的眼神看寶玉:“這茶杯打翻得真不是時候,寶玉哥哥起碼想到了名動一時級別的詩詞,這才能開了文山。可惜,太可惜了。”
賈母笑了:“再想一遍不就行了?”
“話不是這麼說。老祖宗,您可是不知道了,開文山本就是極難的事情,講究個機緣巧合。別說名動一時的詩詞,就算煊赫一方的、十城共舉的,機緣不到也開不了文山。寶玉哥哥耽誤一次,怕是很難再開文山了。
我知道寶玉哥哥要吟出名動以上的詩詞,這都沒敢阻止。心想着讓寶玉哥哥念出來,趕緊書寫也就成了。莫要被別人記下書寫,誤了原創的天授金光。原創金光雖然難得,但跟開文山比起來,那不是一個檔次的。”
賈母倒抽一口涼氣。要說文人的修鍊她不懂,但是原創金光這東西她懂得,也遇見過。初次用來,足足增幅詩詞策論六成威力。名動以上的詩詞策論第一次落在紙張上才能顯出,是絕對的稀罕物。
開文山比這個還珍貴?寶玉豈不是吃了天大的虧!賈母哭得跟淚人一樣,摟寶玉在懷裏,心肝可憐的叫屈不停。她替寶玉委屈。
眾人也跟着一起哭。
寶玉把自己扯出來,笑道:“沒事的,這次開不了,下次一樣。”他有唐宋元明清五朝大家當後盾,怕個誰來?一首不行來十首,十首不行,一百首、一千首,就不信弄個名揚四海甚至傳世的還開不了文山。
正說著,就聽後院有人笑聲,道:“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
林黛玉驚了一下,心想榮國府有頭面的都在這了,面對老祖宗都是斂聲屏氣,恭肅嚴整,誰敢像來人這麼放縱不守規矩?她先看賈元春,見賈元春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賈迎春、賈探春、賈惜春更不得了,縮緊脖子,像碰着天敵的鵪鶉。
寶玉心想【鳳辣子來了!】回頭一看,果然是個打扮與眾姑娘不同的到了。只見這人頭上戴着金絲八寶攢珠髻,身穿縷金百蝶穿花緞褃襖,外面還罩着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
上看去是一雙丹鳳眼,兩彎柳葉眉。果真是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妥妥一個王熙鳳,好生一個鳳辣子。
王熙鳳看見撞碎的簾櫳,攤倒的杌凳,驚訝道:“這是怎麼個了這是?老祖宗,誰還敢在您面前沒臉,折騰成這般模樣?”
賈母笑道:“看你這辣子,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好了,今個也乏了,別的暫且不管,給黛玉找地方歇着吧。”
四春連忙告辭,鳳辣子指揮丫頭們弄齊整房間,自個在後面跟着。
照理說,林黛玉應該先拜訪賈赦、賈政,寶玉看賈母意思,應該也是免了。他見賈母思量片刻,對他道:“你也別在碧紗櫥了,今個把你挪出來,同我在套間暖閣一起住着,把你林妹妹暫且安置那吧。”
林黛玉深看寶玉一眼。果然是賈母的心頭肉,比她還招疼一分。
寶玉可不敢跟賈母住一塊,央求道:“好祖宗,我就在碧紗櫥外的床上很妥當,何必又出來鬧得老祖宗不得安靜。”他還念着黛玉,不是貪圖美色,而是襲人識的字,着實不多。
他需要一個能讀書的,黛玉正好。
賈母想了一想,道:“也罷了,每人一個奶娘並一個丫頭照管,余者在外間上夜聽喚吧。”
寶玉就喜歡這個,當下點了襲人貼身使喚。林黛玉沒點自己帶來的丫鬟,而是讓賈母送她的,一個叫鸚哥的二等丫鬟升了級。寶玉知道鸚哥這人,別人喚她鸚哥兒,給了黛玉就改名紫鵑了。許是被這事擾了心,鸚哥兒沒有改名,還是鸚哥兒。
王熙鳳讓人送了一頂藕荷色花帳和幾件錦被緞褥,就此給林黛玉安了家。
華燈初上,燭火亮了紗窗。
襲人把燭火挑高了些,進去請了黛玉。黛玉剛掀起紗帳就笑:“聽襲人說你是個愛聽書的,不請自來,權當討哥哥個好兒。”
初來乍到,事事都要討人好,請來的也要說是自來的。
寶玉推過去茶水,笑道:“哪敢這樣說,是我讓襲人請你來的。喏,老祖宗送來的紅梅雪。這茶要泡幾次才出味,我讓襲人弄了半暮了,算是讀書的謝禮。”
黛玉調笑道:“這禮可是有點薄了,為了你那沒出口的詩詞,老祖宗可把那寶貝報春花送了你。比較起來可不怕屈待了我?”
寶玉苦笑不已。報春花真是個寶貝,在外面也是個有價無市的。可他要報春花有什麼用?花不開則春不至,說起來好聽,留着就是個奢侈物。賈母因為他害熱病的事很是煩惱報春花這東西。
賈母喜歡雪景,愛冬,報春花對她珍貴異常。但寶玉身子骨弱,受不得寒,報春花繼續留着,要麼讓寶玉搬出報春花籠罩的院子,要麼到了春季,立馬讓之開花。兩者都捨不得,乾脆送了寶玉。
一句話,隨他玩去。
寶玉搖頭道:“你喜歡就送了你。”賈母送的不能賣,留着沒用。
林黛玉聞言怔了一下,道:“這我可不敢收。”說罷走近了,拿起書本就讀。
她只是讀書,也不問寶玉沒能出口的詩詞,寶玉也就聽了,暗自把自己不會的字記下來,等着以後練習。黛玉的讀書聲宛如黃鸝般婉轉動聽,讓他記得也牢固些,只當是人家聲音好聽,沒有多想。
可他不知道在附近的賈母暖閣、四春房,隔了榮禧堂和三間耳房的王夫人院、鳳姐院,甚至更遠的李紈房、賈政內書房夢坡齋、趙姨娘房都能聽到朗朗的讀書聲。聲傳十里有餘,連帶東邊的寧國府都聽到了。
讀了半個時辰,黛玉氣喘吁吁,臉色白得有點透明。
寶玉調笑道:“你這身子骨跟我一樣,弱不禁風,改天一起練練。”
林黛玉只是笑笑,曼妙柳腰,挪着小碎步回碧紗櫥了。寶玉在襲人的伺候下洗臉睡下。他的床榻是月洞門罩架子床,上面有架子的,雕刻繁複細膩的祥瑞雲圖。他盯着木架曼妙的花紋,眼皮開始耷拉。
【必須要練好字,這滿門狐妖的賈府,着實不是個安全的地方。】
【邢夫人有機會就要找茬,絕不能讓她發現我不是小寶玉的端倪;鳳辣子也不是個好相與的,人沒到就來個先聲奪人,這是給母親大人上眼藥呢,穩打穩的白眼狼。】
【還有李紈和賈蘭,趙姨娘和賈環。小寶玉獨受恩寵,都被他們盯着壞呢。我得注意了,這賈府是滿門的魑魅魍魎!】
【練好字,找機會開文山、點文火,還有,身子骨最重要。】
寶玉突然坐起來,大叫道:“襲人。”
襲人是在房間夾隔里伺候的,裏邊有她的小床。登時跳起來,四處亂看,發現沒危險就跑上來問安。
寶玉指着窗戶:“開窗。”
再指炭盆,“挪遠點,別讓這東西離我們近了,把它靠窗放!”
“這不冷嗎?”
“冷,也要靠窗放!”寶玉擲地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