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天經地義
一眾村民聽沈康問起劉源,不禁紛紛低眉悄然打量向他,秀才公,那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會理他?
聽聞他的問話,劉源也是微微一怔,自己不過是路過的,聽見沈康說話有理有據一時起了興緻便駐足看看。
看來這孩子是將自己當成擋箭牌了,若不回答,他的境況不知會怎麼樣呢,貧寒出身的孩子處處被欺壓,不容易...
他暗自嘆了口氣,捋捋鬍鬚,點頭道:“沈康說的沒錯。”語調帶着些南方口音的雅緻。
這一句輕飄飄的話,卻如一座大山,給這件事情蓋棺定論了。
沈康暗自笑了笑,讀書人都自恃清高,廩膳生員一人一天可得國家給予的米一升,更不必繳納賦稅。如此一來,讀書人那股子氣節自然不減,豈會偏幫里長呢。
一眾村民立馬調轉目光看向里長,只見他咬牙切齒的轉頭,怒目看向謝林,恨不得一個大耳刮子把他打死,免得讓自己丟人。
謝林縮了縮脖子,直覺告訴他,今晚逃不過一頓暴打了。
里長轉過頭來,胸口一起一伏,嘴角抽搐着,道:“既然劉相公開口...罷了,牛就算了,只不過是孩子之間的玩鬧。咱們大人就不跟着攪合了,這件事就這麼算了吧。”
頭破血流、斷手斷腳,你現在和我說是孩子之間的玩鬧?
幸好他還要臉...
這話音一落,沈成終於長出了一口氣,耕牛保住了,他多怕這裏長拼了一張老臉不要,硬搶耕牛,那他真是沒有辦法了。他剛要上前感謝里長大人大量,沈康又說話了。
他小手鬆開,不再捻袖口,倒退了兩步,直直的目視着里長道:“林哥兒打人在先,我打他,這是天經地義!我打了人,我們家傾盡所有把牛賠給你,這也是天經地義。世上的事情都要講個情理,現在前兩樣都解決了,我單和你算我與二哥的賠償,你說罷了就能罷了?這件事情若是不說個是非曲直明明白白,我定要上縣衙告你!縣衙門偏幫你,我就去汝寧府告狀!汝寧府不管,我就上京里去告!我就不信,里長大人能夠隻手遮天!我就不相信,這世上沒有為我們窮苦老百姓講道理的地方!”
這一番話,有情有據,有理有法,懇懇切切,絕無虛詞。講到了最後,就連旁邊圍觀的村民也浮現出了憤怒的姿態,他們早就受夠了里長一家子橫行霸道,今日圈個地,明日收點錢,還沒等播種就要提前收稅,秋收以後又要收稅,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
可他們哪敢去告狀啊!
此刻一聽沈康的話,前頭幾個村民已經不自覺的低下頭,想要尋個機會快離開這是非之地。
這時候,一個打人少年的父親,輕聲道:“若不是林哥兒拉攏,我兒怎麼會做這混賬事。”
這聲音極輕,但在這凝滯的一刻,卻清晰無比的傳入每個人耳中。
另一個村婦低低的嘟囔道:“就是!沈三身體自小就不好,怎麼敢這麼打,出了人命怎麼辦!”
有了這兩個人開口,村民彷彿覺得人多勢眾似的,緊接着又一個聲音道:“又要佔地,一年加收兩倍賦稅,真是不讓人活了。”
多年積怨,就像是洪水開閘一般爆發了出來,他們躍躍欲試,心裏也遲疑,汝寧府啊,里長的勢力還能波及到汝寧府?
他們不太相信,又不太肯定。
漸漸地,低聲嘟囔變得越來越清晰,人數太多,里長甚至都聽不清看不明這些話是誰說的了。
“比朝廷多收兩倍的稅,礦上的工錢也不按月份發。”
“打碎個破碗要扣十文錢!”
“就是,上回開石偏了一點,扣了我三個月工錢呢!”
“咱們又不是匠戶,哪裏會開玉石,這是要逼死咱們啊!”
“開春就要耕種,今年的種子都沒存下,拿什麼種啊!”
一個婦人登時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嗷”的一聲號了起來:“我家相公被石頭砸死,說好了賠十兩銀子,到現在也沒賠給我,我們孤兒寡母的,要不是沈家擠出口糧來就要餓死了!”
十兩銀子,十兩銀子換一條人命!
沈康鼻子一酸,雙眼不由得紅了,心間更加氣憤。
謝林看着醞釀發酵的民情,忽而覺得如芒在背渾身的不自在,他騎虎難下了。
沈康斂眸看着他,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千古不變的道理。
謝敬越急越氣,越氣越怒,越怒臉色越紅,老臉漲的通紅道:“沈成!管管你們家沈三!再敢多說一句話,看我不把你們家趕出村去。”
“那正好!”沈康一步不退,雖是童音卻字字擲地有聲,道:“你前腳將我們家趕出去,我後腳就和二哥帶着這身傷,上縣衙門口去問個是非曲直!順便...”他目露寒光,接着道:“再把你這些年侵佔村民土地,私加賦稅的事一同捅出去,看看究竟你的官威大,還是我的道理大!我倒是要問問縣尊大人,馬家大叔在玉礦被砸死,究竟是朝廷不管,還是你里長大人私自剋扣賠款!”
他側目越過謝敬看向他身後,唯唯諾諾像只小兔子般的謝林,道:“你倒是看看,我這半條命的病秧子,能不能要你的命?”
沈成此刻看着三兒子,心裏只有愧疚和心疼,他家的小三兒多麼文靜懂事的孩子,究竟是受了多少委屈才這麼激動憤怒啊!
他這個當爹的,不能再忍下去了,他上前一步,抬起大手。
謝敬頓時心生竊喜,以為沈成要打沈康,面容不自覺的浮現起一絲得意,剛要開口阻攔,順勢了了這樁破事。
只見沈成高高舉起手,又輕輕落下,將手按在沈康頭頂上揉了揉,轉而道:“三兒說的就是我說的。”他轉眸看向坐在地上傷心哭嚎的婦人,不禁溫言道:“他嬸子,你別哭了,只要有我們家一口糧,你們孤兒寡母就不會餓死。”
他又看向謝敬,習慣彎腰弓背的農家漢子,第一次挺直了寬闊的背膀,道:“里長,您判吧。”
他那副表情,就彷彿等着他將自己家人趕出村去一般。
沈康看着他,字字清晰的補充道:“我沒讀過書,不知道私加賦稅是多大的罪行?非法圈地又是多大的罪行?剋扣朝廷撥發的賠償款,會不會要了人的命呢?”他眸光晶亮,頭上的血有些乾涸,凝固在他的臉上,神情卻帶着諷刺的笑意。
一旁的村民紛紛暗自猜想着,會不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