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世為人

第1章 再世為人

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

秦挽月一顆心亂了又亂。她還不想面對沈辰,可接親的隊伍已經在門外候着了。

丫鬟婆子們喜氣洋洋地催促她,楊嬤嬤和映花一人一邊攙着,她只好半推半就上了花轎。

鞭炮聲炸得她頭疼,喜樂混在亂鬨哄的嘈雜聲浪里,像是斷氣前的呻吟。

花轎顫巍巍懸着,她一顆心也跟着吊在半空,渾身不自覺地緊繃起來。她總有不好的預感,會遇着什麼事,讓轎夫把她扔下,摔一屁股。

再世為人,又要結婚了。哦,如今叫成親。

三十多年前那次婚宴的情景一股腦兒鑽出水面,一幕一幕邀功似的在眼前晃。

她留意到那些當年不曾注意的細節。沈辰,不,那時他叫高書遠。

他那是什麼表情?婚宴上,他佯裝深情款款地望着自己,臉上堆砌着笑,可那笑容一絲一毫也沒有進到眼睛裏,這哪裏是在看心愛的女人?他把戲演得那樣敷衍,自己竟然看不出來,偏還覺得他好暖,笑容好陽光。

他看爸爸的時候,滿眼儒慕簡直像真的一樣!許多年後他平步青雲,私下裏提起當初不遺餘力提攜他的岳丈,總是輕蔑地撇着嘴——“被時代淘汰的老頑固”。

秦挽月按了按太陽穴,發現那裏青筋鼓成一團,突突地跳着疼。

那些事情過去多少年了?久到她以為自己早已經忘記了。

前一世…姑且稱為前一世,那是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他們兩個的婚姻持續了十七年,這一世,在這個史書上不曾存在過的時代,她正好十七歲。

想起既是終結,又是開始那一天,她的頭脹得更加厲害,思緒飄回了十七年前。

那天很吵,家裏座機和高書遠手機一整天沒響停過,門被捶得山響,外面的人亂鬨哄地喊着高書遠的名字,勸他開了門,隨他們回去交待問題。

她那天病着,隱約聽到外面的人說高書遠受賄幾千萬,急怒攻心爬下床來。這分明是誣衊陷害!兩口子省吃儉用,足足十年才還清了房貸,什麼受賄幾千萬,錢在哪?!

見她要去開門,高書遠急忙攔住。他的臉皮耷拉着,像是老了二十歲。

這副模樣讓她的心驀然一沉。

在他面前,她頭一回靈光乍現:“鳳梧大酒店?”

高書遠頹然點頭。

她捂住胸,一口氣險些上不來。

他和那個女人沒斷!

鳳梧大酒店的前身是鳳梧大排檔。老闆是個爽辣的川妹子,叫秋白。

那時他們剛剛結婚,幾個好友不時在鳳梧大排檔聚一聚,最初幾次高書遠還肯帶着她,後來總能找到理由讓她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再後來,他回到家總是神不守舍,間諜似的。手機上了鎖,短訊提示音一響,兩個眼睛就冒光。

大約過了半年,秋白找上門大鬧一場,說是懷孕了。

她要離婚,高書遠不同意,又是下跪又是發誓,還寫了保證書,終於沒離成。後來他手機再也沒上過鎖,再後來仕途越走越順,他在家的時候越來越少,日子久了,兩個人漸漸變得相敬如賓,日子過得四平八穩。

她不是沒想過高書遠毫不猶豫選擇她,不是因為愛她,而是因為她有個省委書記老爸,能送他上青雲。

但每次看到他光明磊落的笑臉,又暗暗鄙視自己的小人之心。

又過了些年,聽說秋白傍了個大款,源源不斷為她注資,大排檔變成了飯館,飯館又變成飯店,最後變成金碧輝煌的大酒店!

她故意和高書遠說秋白的事,意在告訴他“瞧,幸好你沒和她在一起,不就是個傍大款的么?”

高書遠表情很奇怪,還生氣了:“我早不記得這個人了,你怎麼心胸那麼狹窄?”

原來……他就是那位大款哪!在外一擲千金,在家和老婆苦守清貧,這是怎樣一朵奇葩!

結婚十七年,頭六年還車貸,後面十年還房貸。壓得自己十年沒添過新衣的房貸……

房產證上落的是卻高書遠父母的大名!他當初怎麼騙自己來着?是了,最初自己是不贊成多買一套房的,平白拉低了生活質量,他是怎樣一步一步忽悠自己的?他壓榨完爸爸的人脈資源,再壓榨光自己的青春…他怎麼能這樣?

她被氣得神志不清。耳朵嗡嗡響着,跌跌撞撞坐到沙發上,手一伸,正好摸到那塊剛買回來準備給老爸賀壽的天外隕石,頭腦一熱就向著面如槁枯的高書遠砸了過去。

當時她想着:這要是一枚手榴彈就好了!和他同歸於盡!

不想一念成真,那隕石爆炸了。

身體被撕裂的時候,她怔怔地想着:哪來的手榴彈?還好沒送給老爸。

她竟然沒死,被一股大力吸扯着,旋轉着不知去向何方,像是在坐雲宵飛車,但眼前漆黑一片。伸手想抓住些什麼,發現自己沒有手,也沒有身體,只剩一縷殘存的意識飄飄蕩蕩,隱約覺得高書遠就在附近。

不知過了多久,停在一處溫暖柔和的地界,她驚恐地亂抓,聽到一個彷彿遠在天際,又彷彿從身上響起的聲音:“兒又踢我了!”

投胎了?!這麼快?!找到高書遠,狠狠報復他!胎兒如是想着。

這一世的父親不喜歡她。來到這世上的第二天,她睜開了眼睛打量着四周,眼裏還燃着對高書遠的仇恨。

大紅的雲錦緞被比她嬰兒肌膚還要柔滑,桔紅錦帳上綉着花團簇簇,雕花大木床,床頭立着細長的燭台,燭上罩着一層紗罩,把燭光均勻地撒滿內室。像是古代。怎麼越活越回去了?

明崇山正好夜起,對上嬰兒秦挽月恨意盈然的眼神,生生打了個冷顫,以為嬰孩看透了他隱秘的心事,便不喜她。

後來幾乎再沒見過這個爹。他參加武舉,中了武狀元。

明崇山年輕時窮困潦倒,是入贅的女婿,所以秦挽月隨了母姓。他中狀元后,秦氏省時度勢,主動提出和離,待明崇山安穩下來,再娶她入府。不料第二年,他娶了兵部尚書的獨女孫氏,秦氏哀傷過度,一病不起,隔年就去了。

明崇山本就不喜秦挽月,加上新夫人跋扈,乾脆直接斷了往來,只當沒生過這個女兒。

十幾年來,在孫家鼎力相助下,明崇山成功剿了幾次匪平了幾次叛,官拜兵部侍郎,生了一子一女。

看看這些男人呵!

矯子穩穩落地,思緒戛然而止。

秦挽月一驚:這麼快。怎麼會順順噹噹就到了?

茫然地被人牽着拜了堂,送進洞房獨自坐着,那些喧囂終於遠遠地離開了。

她的腦袋清醒了幾分——這事不對。

高書遠,不,他現在叫沈辰,他也來到了這個時代,是丞相沈平煥獨子,名滿京城的天才少年郎,三五歲時開始吟詩作賦,讓中華民族璀璨的詩詞文化在這個世界大放異彩。他深知自身的長處,苦讀數十載,披荊斬棘考了個新科狀元,正準備入仕。眼下正是躊躇滿志,腳踏青雲時。他還是京城第一美男子,據說眉目如畫,連公主也有意招他為駙馬。說好的惡人有惡報,現世不報來世報呢?

她秦挽月是什麼人?身份尷尬,隨母姓的明侍郎女兒,入的是秦家族譜。醜名在外,不會吟詩,也不會唱曲,身無所長平平無奇,平日裏扮成小廝走街串巷,旁人也不知道她就是秦家那位倒霉的大小姐。

她的存在時時刻刻提醒着眾人,兵部侍郎明崇山曾經做過上門女婿,兵部尚書獨女孫氏的夫君曾經做過別家的上門女婿,兵部尚書孫有光的女婿曾經是人家的上門女婿……她秦挽月能平平安安活到十七歲,簡直是個奇迹。

沈辰秦挽月,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這樣兩個人,為什麼皇帝要賜婚生生硬拉在一起?這京城裏誰不知道娶秦挽月就是把兵部兩巨頭的臉往地上踩?這門親事沈相也是頭痛得要死吧?難道沈相得罪了皇帝,被穿小鞋?不然怎麼解釋這神奇的賜婚?這一發亂點鴛鴦譜倒是正中紅心,生湊了一對前世有緣人,只不過是惡緣。

這一世,敵明我暗。秦挽月細長的手指輕輕敲在腿上,一顆心慢慢沉靜下來。

沈辰近兩年幾乎沒有新作問世,一眾翰林和名士正痛心疾首,呼籲改革科舉制度,莫要扼殺了人才。當真是冤枉了大昭國的科舉,沈辰江郎才盡,確實不是科舉害的,只是抄完了。由此可見他還是急功近利的性子。

年前,他看中淮河畫舫上的一名清倌人,不管不顧抬進府做了妾,氣得沈相病了一場。人說三歲看到老,這一位倒好,兩世為人依舊不忘初心,始終是英雄難過美人關。

秦挽月醍醐灌頂。難不成公主真的看中了他,偏生他鬧了這一出未娶先納,才故意整他?

聽聞近些年,京城裏那些老不正經的王公貴族嚇唬自己家不成器的紈絝公子哥兒,用的就是“這次春闈/秋闈若是還不中,便替你求娶秦家大小姐去!”

說到秦家大小姐的醜名,還是秦挽月自己整出來的。再世為人,她很珍惜,不願像上一世一樣虛度光陰。女子行事不便,於是扮成小廝,走街串巷日日在三教九流各色人群中廝混着細細體驗生活。

那些寂寞的老姑婆子見她眉清目秀,得閑就調戲道:“小二哥,你們家大小姐也不收了你用去?”

挽月笑着應道:“呸呸呸,咱家大小姐,別的沒有,就一個丑字。嘖嘖,我是能走多遠便走多遠,你這老婆子可別瞎咒我,得口瘡!”

成就了自己一世醜名。

說起來,經過這十幾年多姿多彩的生活,對人性的理解早已入木三分,高書遠的行徑雖令人不齒,卻也能夠理解。

偏生皇帝此時一紙賜婚,這是老天看不過眼,逼她復仇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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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君是只老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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