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酸(下)

第三章 酸(下)

何滿倉這話一出,這廂門前泰半宗親街坊,甚至於那撥老人都心服首肯,雲集響應。

而那廂不過五六丈外的院牆拐角處,七八個看上去不過外傅之年的小小子,正探頭探腦地望着好似踩了高蹺的種公雞般站在雞群之中,揮着雞翅膀,趾高氣揚、夢中說夢的何滿倉。

卻是打心裏說不出來的鄙夷同憤怒。

其中一個剃了桃子頭,看上去不過八九歲年紀的小小子,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大戶不是人?

那起野灶燒大鍋煮稀飯,施粥舍米、施醫舍葯,甚至於幫着籌辦薄皮棺材的又是誰!

施賑的米粥日薄一日?

這可真是升米恩斗米仇!

他從北到南,摻和着白泥、樹皮的米粥都吃過,能像何家這般,糧價暴漲到這樣的地步,還能以雜糧面來施粥的大戶又有幾家的!

做人可要憑良心!

不如搶點來吃,死也做個飽死鬼?

就連他一個小小子都懂得老百姓自古以來的大實話,這都不是甚的大道理小道理,就是撕擄開皮子扯出裡子的天地良心的大實話兒。

真箇為富不仁、橫行鄉里的大戶先放一邊。

這個世道,鄉里但有何家這般憐老惜貧、心地慈善的大戶在,其實旁的都是虛的,說到底就是為了鄉黨鄰里、蠶婦村氓的三分心安。

不至於叫老百姓們等閑就對青黃不接的年景或是災荒年辰談虎色變。

可為甚的當老百姓們無力對抗騰貴糧價的辰光,就一定要通過這樣的手段來奪取商人、大戶的米糧!

這樣為所欲為的殺雞取卵,這是要生生把大戶逼成小戶甚至於流民,也把自己變成畜生,甚至於送上死路嗎?

吃大戶天公地道?

劫富濟貧不犯法,難道還真的值得稱頌嗎!

人都快餓死了,還管王法?

人隨王法草隨風!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更何況王法!

富貴不一定出紈絝,貧賤也不一定出賢才,飽暖不該思**,饑寒又是否能夠起盜心!

寧可坐牢不挨餓,寧可殺頭不餓死?

寧為餓死鬼,不作餓下魂,這話是不錯,可憑甚的要拿旁人的命來填你的命!

旁人的命就不是人命嗎!

住下不走,你吃我也吃,你睡我也睡,這不犯法?

青天白日,只因一己之私就恩將仇報、謀為不軌,這不犯法,甚的犯法!

這就是這麼些人齊心協力掙出來的活路嗎?

這到底是活路,還是黃泉路!

這些個老百姓,不說也罷,同他一路南下所見所聞的那些個隨波逐流,可餓極了也甚的都能幹得出來的饑民流民們一模樣。

至於何滿倉,跟他見過的那些一壁生吃人肉,還要一壁口宣佛號的畜生,何嘗又有一絲一毫的區別!

“狗屁!”

肺都快氣炸了。

饒是經過見過,仍舊不願意口出惡言的桃子頭小小子都難得罵了句髒話,更是抬腳就要往外沖:“那個何員外確實叫人說不出個滋味來,可他何滿倉又算個屁!”

還是甚的讀書人,舉業的老童生,怪道而立之年都沒個功名傍身,原是把禮義廉恥一概讀到腸子裏去了!

卻被另一個高出一頭的小小子一把領子提溜回了沿着院牆支起的茅庵草舍里:“你小子做甚的去?”

“綁住哥?”桃子頭的小小子低頭望了望拽着他衣領的這雙手,又抬頭望了望眼前這個“用”字臉兒的小小子,面露不解。

綁住趕忙鬆開手,喘勻氣息,有些不自在的在桃子頭小小子疑惑的目光下挪開了視線,才嘆出一口氣,語氣中就帶了些許無奈的霸道:“丫頭,今兒這一鬧,咱們的夜飯都不知道在哪裏,你還有閑心去管旁人家的事體啊!”

說著也不知道是說給桃子頭的小小子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又色厲內荏地道:“這是旁人家的事兒,咱們啊,管不着!”

這話一出,甭管桃子頭的小小子有多不敢置信,其餘一眾小小子卻俱是或點頭或不語。

“丫頭!”就有以綁住馬首是瞻的小小子摸着乾癟癟的肚子過來勸他:“綁住哥說得對,你得聽他的!”

說著又揚起下巴,點了點不遠處的一眾人,用饒是壓到極低都掩飾不住鄙夷的語氣同他道:“他們那麼些個人,還是人高馬大的大人,就算拔根汗毛,都比咱們腰身粗,咱們過去,他們不踹咱們一個屁股蹲就算好的了,還能聽咱們幫何家說話不成,咱們就別自討沒趣兒了。”

“可不是這話兒,咱們兄弟撿條小命不容易,還是安安分分地在這待着吧,可別給人裹亂了……”

“我怎的覺得好像真的收拾不了呢!何員外這個人吧,壞就壞在這張嘴上,何滿倉那顆老鼠屎雖然壞在心,可這張嘴真是讀書人的嘴。你們瞅瞅,外頭那些個憨板多聽他的話兒!”

就有人冷笑了一記:“這話兒說的,也不知道誰才是憨板!那些個醒頭包可不傻,沒見打前陣的都是何滿倉,他們頂多也就是跟着搖旗吶喊嗎?”只心裏還是不安:“你們說,這家裏不會真如那些個家丁大叔說的那般沒有餘糧了吧,我怎麼越想這心裏就越是打鼓呢?”

“心裏打鼓?我看你是肚子打鼓吧?”就有人笑言道。

“怎的可能!”一直盯着丫頭的神色,半晌沒有說話的綁住也否決道:“你也不想想這家是做甚的營生的,誰家沒糧,這家也斷不會斷糧的。”

只說著,嘴角微撇,語氣里就有了些許說不出的滋味來:“照我說,這事兒吧,說到底還是人家的家務事兒。何滿倉這樣不管不顧的領着頭的同他嫡親叔父鬧,為的甚的,大伙兒瞎子吃餃子,心裏都有數兒,說來說去還不是為了這一注家私。他們族裏人都不出來說話,哪有咱們這些個外姓人瞎蹦躂的份兒……”

一人一句,七嘴八舌的,倒是激起他們說話的慾望了,紛紛暢所欲言。

丫頭卻再聽不下去了。

尤其是綁住的話兒。

“這怎的能叫旁人家的事兒?蘇相公同何娘子能是旁人嗎?咱們的皮子是黑的,咱們的心肝也是黑的嗎?”

不可思議的三連問,一下子鎮住了一眾越說越發心安理得,甚至於有心黃鶴樓上看翻船的小小子。

卻還沒完,丫頭急喘一口氣,又毫不諱言地盯着他們的眼睛詰問道:“咱們這有一個算一個的少年亡短命鬼,都是怎的從死人堆里撿回的小命?要不是有相公娘子同小小姐的搭救,要不是有那個何員外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容情,咱們上哪兒撿命去!上地獄門裏撿命去嗎?”

“說不得早就橫死在路邊街頭了,而且不但倒斃了都沒人埋,興許還要被人稱斤論兩的拿來賣,甚至於氣息猶存的辰光,就被饑民狼犬一口一口的殘食乾淨了。你們還指望能像現在這般安安生生的有人庇護,不但有一衣蔽體有一食果腹,還能站在高樓上看大戲嗎?”

丫頭怒不可遏,越說越大聲,越說越激動,拳頭更是攥得鐵緊。

忽的伸手指向那撥已經一發不可收拾的“雞群”:“你們都摸着自己的良心,咱們若是真箇喪良心,只顧自己的死活,連救命恩人都能不管不顧,那同那些個你們百般瞧不上,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畜生,又有甚的區別!”

丫頭捶着自己的胸膛,情不自已:“咱們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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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結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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