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一章 屠蘇酒(十五)
雖說往常在家都是穎娘在做飯,可一手操持年三十兒的分歲酒,卻是兩回事兒,這在穎娘而言,還真是生平頭一遭。
壓力不可謂不大。
其實早在之前,張大哥,還有袁先生都曾邀請穎娘阿芒他們前往保嬰堂過年。
袁先生想想都替穎娘犯愁,饒是各家各戶主持中饋的家主婆都不一定操持的起來,更何況穎娘才多大年紀,就算有這樣的才能,又何必這樣為難自己。
勸她:“過年嘛,也就是圖個喜慶。堂里每年都要席開幾百桌,大伙兒吃吃喝喝的,還要請了戲班子回來唱堂會助興,笙歌鼎沸,可不是一般的喜慶。”
看得出來,袁先生字裏行間都是對保嬰堂滿滿的推崇。
甚至於錢誠如還特地過來邀請他們家去過年:“反正也不是外人……”
卻也不是內人。
丫頭頭一個覺得不自在。
穎娘同阿芒雖然感動於他們的惦記,但還是不假思索地好言婉拒了。
袁先生眼見穎娘堅持,那模樣似乎真不圖保嬰堂的喜慶,寧可受累也得自己操辦分歲酒,再一想這個小姑娘可是寧可自食其力這樣辛苦,也不願意留在保嬰堂,就知道她同尋常孩子不一樣,也就不好再多說甚的了。
錢誠如也沒有勉強他們,只聽說不但阿芒婉拒了自己,穎娘還婉拒了保嬰堂的邀請后,不免同阿芒多了句嘴:“‘樓外樓’每年年三十兒都要通宵達旦,聯合一眾商家一起辦分歲酒,買賣還不錯,你們也不一定非得在家團年,也可以去‘樓外樓’熱鬧一回。”
如今這世道,已經不比古早了,闔家聚在外頭庄館裏團年已經再不似甚的大逆不道的事體了,尤其對於一些個無家無族的伶仃人來說,還有那些個在崇塘有業無家的行商來說,更是極大的方便。
吃的喝的自是不消說,可難得的並不是把肚子填滿,而是把心填滿。
穎娘他們自打過完小年就自個兒給自個兒放了年假,阿芒過去“樓外樓”請假的辰光,還把樓里的執事唬了一大跳,更是再三試探,就擔心他們另有奔頭,翻過年索性不來了。
好好分說了一回,樓里還真是爽快,接待阿芒的執事二話不說,就把他們這幾天的盈利提前發還給阿芒。還提醒阿芒:“記得大年初一過來討利市……”
回來后說給他們聽,丫頭不由咋舌“樓里就是講究。”
范老二卻翻了個白眼,故意氣他:“那是你們能賺來錢,能有利用的價值,否則你試試。”
又如願以償的把丫頭氣了個夠嗆。
所以穎娘是知道這麼一回事兒的。
說起分歲酒,“樓外樓”已經辦了好些年了,其實就是聯合一些個商家,推出各種價位的席面,自然都會有個甚的大吉大利的說法兒,而他們家的茶食因着意蘊的緣故,本來是席面中粉面果子的上選,怎奈阿芒已經打定主意不叫穎娘辛苦了,“樓外樓”也沒法兒勉強,何況“樓外樓”家大業大的,也不是少了何屠夫就得吃帶毛豬。
不過穎娘雖都曉得,說起來她也算是“樓外樓”的商家,卻還是不能接受不在家團年。
更何況今年的分歲酒對於他們來說,意義非凡。
所謂分歲酒,分的興許還不只是“歲”,還有他們……
正因為此,穎娘饒是絞盡腦汁也得逼着自己做出這麼一桌南菜北餚的席面來。
幸而功夫不負有心人,一一上桌,饒是阿芒諸人算是親眼所見穎娘打點一應食材,又給她打下手蒸煮煎炸的,都不免大感意外。
“這也太豐盛了吧!”蔫了半晌的范老二一下子活泛了起來。
好在穎娘已經大概其能夠適應他的善變了,尤其心裏還隱隱有一個念頭:范老二,興許比自己同果兒還不如。
她自己雖然從未同果娘一起團過年,可她勢必是曾同父母祖父一起團過年的,雖然記憶已經久遠,之後的記憶里再沒有父母,可到底還有祖父,果娘也曾在父母膝下承歡過……她還記得過年要喝酒。
可對於范老二來說,興許連這樣的記憶都沒有……
“談不上豐盛。”穎娘燙了茉莉花酒過來,招呼他們:“酒燙得了,你們入座吧,先吃起來,我再去炒兩個菜。”
說著就要給他們斟酒,范老二一把拽住她的衣袖:“炒甚的炒,這麼多菜還不夠吃啊,你也趕緊來坐吧!”
說著拽着穎娘的衣袖就往上首去。
穎娘手裏還托着酒壺,一手托着托盤一手扶着酒壺,不敢大動,更是哭笑不得,這可是分歲酒,可不是以夠不夠吃為標準的。
竭力婉拒:“這可不行,還有一道秦白芹呢!”
旁的還則罷了,這道秦白芹卻是一定要有的。
“這不是已經有了么!”范老二指了指桌上的春盤。
一匣子的鮮嫩菜蔬,有韭菜、冬筍、茼蒿、薺菜,還有一味秦白芹,用薄餅捲來吃,這是穎娘之前曾聽阿芒說過的他們家的年俗。
阿芒只說過一回,她便記住了。
方才穎娘切菜攤餅的辰光,阿芒站在她身後看了半晌,不過甚的都沒說。
也沒必要說甚的了。
范老二卻不管不顧的,說著一使勁兒,就把穎娘按在了上首的圈椅上,又招呼阿芒把果娘抱來,大手一揮:“誰都別搶啊,今兒就讓穎兒同果兒坐上首。”
被范老二拽着脫不了身的穎娘這才回過神來:“這怎的可以!”
家裏頭這麼些人,怎的算也輪不到她同果娘坐上首。
平日裏還則罷了,不按序齒,就這麼胡亂坐着也不是一回兩回了,可今兒卻不同,該守的規矩還是要守的。
自己掙脫不開,只能去看阿芒,向他求救,哪裏曉得阿芒竟然聽了范老二的話兒,抱了果娘過來,就連丫頭雖然看不慣范老二“動手動腳”的,可到底甚的都沒說,端了果娘的高腳圈椅過來,挪開了穎娘身邊的圈椅,把果娘安頓在她身邊。
還道:“姐,你就安安穩穩的坐着吧,這個位置,除了你同果兒,咱們誰都不能坐。”
阿芒就看了他一眼,這話說的,穎娘還能安安穩穩的坐着嗎?
果然,穎娘一聽這話,越發忐忑了起來。
阿芒只好道:“不過席次罷了,咱們平輩相交,不必顧忌這麼多。”
又去看穎娘還托在手裏的酒壺:“屠蘇酒燙了嗎?咱們先飲屠蘇酒。”
“還沒呢!”穎娘就要起身,又被范老二一隻手按了下去,順道還使了個眼色給這些天一直跟着穎娘泡在廚房裏的再興。
再興一蹦三尺高:“我去,我去。”
阿芒摸了摸果娘的發心,也跟了過去。
再興果然有些愣怔,手裏捏着紅紙包裹的藥粉,正不知如何是好,聽到動靜,轉過身來,有些訕訕地問阿芒:“我記得好像還得拿酒來煎?”
“是。”阿芒點了點頭,把藥粉倒進銅吊子中,以金華酒煎至五沸。
說起來這屠蘇酒同茉莉花酒一樣,都是錢大奶奶更他們送來的。
之前穎娘倒是想要自個兒做屠蘇酒來着,只被錢大姑娘聽說了,便道他們家沒有水井:“雖說巷弄里就有水井,可到底不便。”
非得送他們不可,穎娘被她纏不過,受了下來,今兒上半晌,錢大奶奶就派了沈媽媽送了藥粉同金華酒過來,還特地囑咐穎娘,記得把酒渣留着,趕明兒撒回井裏頭,就能百病不侵了。
屠蘇酒不比旁的酒,家家戶戶年三十飲用此酒,主要目的其實是為了以祛不正之風。所以方子大概其就是大黃、桔梗、川椒、桂心、茱萸、防風之屬,以紅色布袋盛裝懸在井裏,到了年三十取出,以酒煎沸就能飲用避除疫癧之邪。
對於阿芒來說,自是對其療效半信半疑的,如此看重這屠蘇酒,其實多半還在於飲用屠蘇酒的習慣。
先給闔家年紀最小的果娘斟了一個杯底兒:“咱們果兒先喝,過了今天可就又長了一歲了,是大姑娘了。”
“對的!”已經不記得屠蘇酒味道的果娘眉開眼笑,重重點頭:“明天我就五歲了,我就可以念書了。”
只看着阿芒遞到她嘴邊的酒盅,到底有些興奮,又有些害怕,小小聲地問穎娘:“辣不辣?”
在小女孩兒的記憶里,酒都是辣的。
“一點點。”穎娘比了個小拇指,給她鼓勁兒:“不過我們果兒最勇敢了,對不對?”
“對的!”果娘鼓起勇氣,就着阿芒的手一口悶,小小一張臉全皺了起來,眼淚汪汪的吐了半截兒舌頭,要哭不哭,吐出一個字兒:“苦。”
想想不對:“還麻麻的、辣辣的、甜甜的。”
反正不好喝,捧了小嘴委屈巴巴的。
丫頭趕緊拿筷子蘸了一點兒茉莉花酒餵給她:“先苦后甜,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大伙兒的注意力都在眼淚汪汪的果娘身上,只有范老二,瞥了丫頭一眼。
果娘咂了咂筷子,嘴裏總算不那麼難受了,不過嘴角仍舊耷拉着。
把范老二逗得哈哈大笑,又去看丫頭:“來,我給你滿上。”
家裏頭除開果娘,剩下幾人雖然年紀相仿,差不了幾歲,但確實是丫頭年紀略小,按着飲屠蘇酒從小到大的規矩,果娘下來確實輪到他。
滿上就滿上,我還怕你不成。
丫頭在心裏哧了一聲,就遞上了酒盅。
范老二倒是沒有給他裹亂,規規矩矩地倒了一盅酒,只話兒說的不大好聽:“過了年就又長了一歲了,甚的話兒該說甚的事兒不該做的,也該過過腦子了。”
不過大伙兒都習慣了說話帶刺兒的范老二了,只丫頭同他目光對視,倏地有些心慌,總覺得范老二意有所指,一口悶的辰光不禁嗆了一口,咳了起來。
身旁的三秋趕忙給他拍背,再興又倒了盅茉莉花酒過來與他喝。
果娘一臉不忍地望着丫頭,也急急忙忙地伸手拿筷子去蘸酒盅里的茉莉花酒與他喝。
范老二挑了挑眉,不去看他,又給穎娘斟了半杯,卻是愣了一會兒才道了句:“你慢慢喝。”
能耐耷拉着眼角,撇了撇嘴,姑娘同小子就是不一樣。
只阿芒嘴唇翕翕,也說不出甚的話兒來,只能沉默。
穎娘已是點頭應了下來,端起酒盅小口抿着。
雖說金華酒酒性不烈,在她而言就跟蜜水似的,可這屠蘇酒,就像果娘說的那般,說辣不辣,說麻也麻,又有甜也有苦,五味陳雜,但任意口味俱感不足。
其實不是不好喝,已經稱得上難喝了。
可不知道為了甚的,就連穎娘自個兒都想不通她為甚的會單單會對這個味道記憶猶新。
只穎娘自個兒都想不通的事兒,大伙兒自然更不可能知曉,見她小口小口的抿着屠蘇酒,都以為她不慎酒力。
丫頭更在旁邊碎碎念:“姐,你要是喝不下去,我給你喝了吧!”
話音落下,穎娘也已是喝完了,范老二就把酒壺塞到她手裏:“接下來是能耐了。”
穎娘從善如流地給他斟了半盅,能耐卻叫道:“斟滿斟滿。”
丫頭都行,他怎的不行。
只穎娘如了他的意,他也學着丫頭的樣子一口悶完一盅,卻當即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的:“這酒可比我在家喝的難喝多了。”
除了穎娘給他倒了盅茉莉花酒,沒人理他,都跟着范老二把視線投在了接下來的阿芒身上。
又去看穎娘。
穎娘抬起頭時,已經察覺到了四周有些奇異的氣氛,下意識地看了眼抱了手臂,老神在在的禍頭子范老二,才去看阿芒,阿芒神色如常,可不知怎的兩眼皮一個勁兒地跳。
穎娘沒能留意,緩緩地給阿芒斟了滿杯。
范老二就起鬨:“穎兒,你說些甚的唄!”
這下子連一直在“呸”的能耐都意識到不對了。
好傢夥,憑甚的區別對待!
穎娘就愣了,說些甚的?
她不知道該說些甚的。
往年在家的辰光,祖父從來只會教訓她,而對祖父,她常年也就只有一句話,還是家裏老管家教她的四個字兒:“福壽安康。”
想了想,同阿芒道了句“一帆風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