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章 屠蘇酒(十三)
錢大姑娘自打那天之後,就再沒有來過穎娘家,除了穎娘無意中想起惦記了一回,還有三秋亦是無意中念叨了一回“錢德隆”家的大姑娘之外,家裏頭就再沒誰上心了。
就連果娘都不大記得這個冷麵孔的大侄女兒。
沈媽媽倒是奉了錢大奶奶的話兒給她們送過兩回吃食。
一回是自家做的水磨年糕,據說是錢大奶奶親自盯着廚下做的,並不是糕坊里出來的豬油年糕。雖然不像糕坊里出來的年糕那樣軟糯,可又是另一種筋道。而且燒粥做菜的辰光,還不至於黏黏糊糊搞七捻三的不清爽。
還有一回送來了一匣子甜咸糰子,饒是阿芒幾個這幾天已是吃了不少南北麵食了,都不禁瞧着稀奇。
雖說看起來也像是用糯米粉包着餡料製成的麵食,可這個頭兒瞧着可比甚的元宵、湯糰的大多了。而且餡料也稀奇,甭管元宵還是湯糰都是甜口的,這糰子竟然還有咸口的,雖說餡料同包子的餡料相差無幾,像是蘿蔔絲肉餡的、青菜肉餡的,可就是叫人覺得新鮮。
穎娘也很好奇,她之前曾做過青團,除了顏色之外,個頭形狀同這白糰子相仿。
問過沈媽媽才知道,崇塘風俗,一到年關,家家戶戶都要做糰子,寓意么,不過是團團圓圓,闔家歡樂。
不過這種白糰子同青團又不一樣,青團加了綠苧頭之後口感會更富韌些,純糯米粉的白糰子則更糯滑些,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滋味。而且青團同元宵湯圓相仿,也是甜口的居多,鮮見咸口的,白糰子卻是不然。
又教穎娘連糰子帶墊底的蓼葉浸在水裏保存:“糰子甚的都好,就是涼透了,風再一吹,容易開裂,同年糕一樣養在水裏就好了,想吃的辰光撈出來,用米粉熬點清湯糊粥,把糰子放在糊粥里熱透了,就是一頓飯,能吃到正月半呢!”
穎娘大感興趣,盤算着是不是也做些糰子,又給錢大奶奶回禮。
也不是甚的貴重物什,就是她自己做的麵食。不過彼此之間能夠這般禮尚往來的,這叫穎娘打心裏感到安心。
只沈媽媽一回都沒有提到他們家大姑娘,穎娘自然更不會曉得錢大姑娘對於他們的“評價”了
不過說他們家像極了水泊梁山的“忠義堂”,不得不說,若叫他們知道了,興許是會覺得確實有兩分準頭的。
只不說只有一面之緣的范老二幾個對錢大姑娘俱都印象有限,阿芒丫頭又都有心結,饒是阿芒都沒法兒以平常心來待她,只說年關將近,即便不必再為生計奔忙,家裏頭的瑣事兒卻是越忙越多,實在沒有這份兒閑心。
旁的不說,只說為過年準備的一應吃食好了。
穎娘不僅事無巨細都要親力親為,尤其還惦記着阿芒丫頭一眾人,想着調和眾口,可這真不是甚的容易的事體。
阿芒、丫頭還好說,這麼些日子相處下來,一個鍋里吃飯,穎娘已經大致摸清他們的口味兒,從而大致推斷出他們家鄉的年俗來。
也一早就尋思過想給他們做些甚的,她記得不像他們南地,北地人年三十習慣吃餃子,而且還得當天現做。而且北地的年糕也同他們南地加了晚米的水磨年糕不大一樣,彷彿是純糯米的,而且還得間上小棗……
可范老二卻明顯不願意提及往事兒,哪怕他丟下的長命鎖還在穎娘的妝匣里躺着,都敢說忘了。再加上他又說的一口的官話,穎娘也鬧不清他到底籍貫何處,就連跟隨范老二辰光最長的三秋也說不上來。
好在三秋、再興同能耐因着年紀閱歷的緣故,雖說也說不好自個兒的籍貫家鄉,可好歹鄉音難改,尤其記憶中的味道更是根深蒂固的。
穎娘就狀若無意地同他們打聽:“你們小辰光過年都吃些甚的,餃子嗎?”
最喜歡窩在廚房裏陪着穎娘製作吃食的再興最捧場,就點頭:“是吃餃子,水餃。”不過略一思量,又搖了搖頭:“只我打小吃的水餃同你上回包的餃子,還有武館裏冬至節吃的餃子都不一樣。”還有些不解:“皮更薄一些,而且是帶湯吃的,不是蘸着吃的。”
這不就是餛飩嗎?
那這樣說來再興是南地人嘍?
只聽這口音,可不大像。
想到再興自打過來崇塘后就沒怎的出過門,穎娘就比手畫腳的同他形容了一遍:“你說的餃子是不是簸箕樣的?滾開后盛進湯碗裏,還要撒上蔥、蒜、滴上香油的那種?”
再興不住點頭,饒是這幾天嘴就沒閑着,還是感覺口水都快滴下來了:“對對對,就是這樣的。”
穎娘笑了起來:“我知道了。”又問他:“那吃年糕嗎?”
再興再次點頭:“也吃,糖炸年糕,外焦里嫩,黏黏的,我聽說那些個富戶還會沾着花生碎吃,可香可香了。”說到了興頭上,又告訴穎娘:“還有珍珠圓子,也是用糯米做的,我吃過一回,可香可香了。”
穎娘一一記在心上,不免有些唏噓,正欲伸手在再興腦袋上呼嚕一把的能耐卻是一怔,臉上倏地流露出他鄉遇故知的激動來:“珍珠圓子?你也吃過嗎?我們那大年初一一大早也要吃圓子的!就是那種小小的,沒餡的!”
說起來還真同珍珠有兩分相仿的,還有歡喜團,姻親故舊家來拜年,都得給客人端一碗糖水,裏頭通常就得放上一枚把糯米粉蒸熟晒乾搓出來的小糰子……
能耐有些傻眼,他以為自己早已不記得的那些個記憶竟又回來了。
“真的嗎?”再興也激動了起來,只隨後聽到能耐的描述,臉上的驚喜一下子僵在了那裏,搖了搖頭:“好像不一樣啊,我吃過的珍珠圓子是咸口的,裏頭有藕,有馬蹄,還有肉。”
再興或是因着只吃過一回的緣故,說的糊裏糊塗的,可能耐卻知道他說的跟自己說的完全不是一樣吃食,忍不住“啊”了一聲,亦是失望了起來,不過還是不能甘心,問着他:“那你吃過蘿蔔,還有豆腐做的圓子嗎?”
再興冥思苦想,有些不忍地搖了搖頭:“我只吃過加了藕還有馬蹄的圓子,沒吃過蘿蔔豆腐的。”
“那好吧!”能耐耷拉着腦袋,不過不用人安慰,又抬起頭來:“我也吃過炸藕的。”
再興又點頭,安慰似的附和道:“我也吃過豆腐的。”
丫頭聽着,也勾起了鄉情,忍不住道:“我們那兒過年也得做豆腐吃,豆腐一做出來,頭一樁事兒就是吃熱湯豆腐,新鮮嫩滑的豆腐,蘸着辣子吃,再喝上一口濃濃的豆漿,那滋味,沒吃過的人根本沒法兒想像,而且吃好只好,還能接着做凍豆腐、炸豆腐,又是另一番味道。”
再興吞了口口水,只聽着就好好吃。
丫頭卻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甚的辰光才能吃到熱湯豆腐,還有豆包,還有二米子飯。
想到這裏,同穎娘商量:“姐,年三十那天咱們煮鍋隔年飯吧,就是用大米小米和在一起煮,這樣有黃有白,有金有銀,金銀滿盆的,也叫金銀飯,留到年初一,取個好兆頭。”
穎娘應了下來,知道這必是丫頭老家的習俗,又去看阿芒。
阿芒看着穎娘,倒是沒有拒絕:“那勞你給我做道過年菜吧!”
不僅僅是穎娘,所有人都豎直了耳朵,卻聽阿芒報了四樣食材:豬血、豆腐、白菜、粉條。
“就這樣?”俱是一愣。
他們還以為阿芒要說甚的整雞整魚的,畢竟旁的不說,只看他那筆字兒,也不像是過年只能吃這樣“過年菜”的出身呀!
阿芒只看他們的表情,就知道他們在想甚的。
可旁的還罷了,這道“過年菜”卻是他們家每年年席上必備的一道菜,同秦白芹一樣。
據說是因着老輩里家裏日子不富裕,吃剩下的菜也不捨得丟棄,重新煮在一起,就成就了這道“過年菜”。自此後家裏頭年年都有這道菜,不過是叫小輩不要忘本罷了。可還別說,滋味真的很不錯,尤其如今想來,比那些個燕參翅肚還好吃。
對於阿芒來說,那就是過年的味道,團圓的味道。
不樂意同他們湊在一道,遠遠坐着的范老二聽到那四樣食材,心裏倏地湧起一陣香味來,這是一種奇異的溫暖。
他想到了他自己。
有一年過年,他好像也用剩菜煮了鍋菜粥。匆忙之際,忘了淘米,米裏頭好些個咯牙的石子,燒火的辰光,還撩了他一束頭髮,可時隔多年,他還是能夠想起當年的味道來,哪怕那鍋菜粥因着他沒有找到咸鹽的緣故,除了一股子焦味,實則再沒旁的味道……
搖了搖頭,把自個兒從讓人沉溺的記憶中拔了出來。
這有甚的好惦記的,那樣的玩意兒,他絕對不會想吃第二次的。
這才意識到大伙兒不知道甚的辰光都在看他,尤其穎娘嘴唇微動,似乎說了些甚的,見他望過去,又重複了一遍:“范二哥有沒有甚的想吃的?”
范老二絕不承認自己已經在腦子裏過了一遍了,還要嘴硬,朝天翻了個白眼:“餓不死就行,吃甚的不一樣,我可沒這窮講究!”
丫頭就要炸毛,這就是個棒槌!
再興已是急急地道:“老大,可不興說這話兒!”
甚的“窮”啊“死”啊的,大年下的,可忌諱着呢!
范老二丟了個白眼:“就你知道!”
三秋已經拿不準范老二的火究竟是沖誰去的了,卻曉得沖誰去都不應該,趕忙打岔:“你們老家過年還有甚的規矩嗎?”
拋磚引玉:“我們那到了大年三十夜裏頭,大人小孩兒都喜歡用黃土捏成與真元寶差不多形狀大小的假元寶,然後擺在鄰居家的門檻上。大年初一一大早,主人家開門的辰光,元寶就會骨碌碌的滾進去,主人家自然心花怒放,然後把元寶恭在香案上,過來拜年的人見了,也都要說上兩句吉祥話兒。”
“這個好玩兒!”丫頭故意大笑:“到三十晚上,咱們也這麼干。”
三秋笑了起來:“不過我們那元寶可不是白送的,正月半之後,送元寶的人大多都會挨家挨戶的討吉利錢,不過大多也就意思一下。”
“啊!”丫頭撓了撓頭:“錢就不必了,我們聽兩句吉利話就行了。”
三秋點頭:“這樣也行。”
還真被他引到了玉,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能耐聽着總算高興了起來:“我們那逢到過年,家家戶戶都要在家門口插芝麻桿,還有冬青、柏枝。我知道那意思,就是指望來年芝麻開花節節高,然後跟松柏似的常青。”
丫頭撫掌:“這個也好,我們到辰光也這麼辦。”又同能耐商量:“要不再買些天竺子?”
又遞了個話頭,把穎娘拉進他們的話題中,全然把范老二丟到了一旁。
可穎娘還是能感覺得到,范老二是真的惱了她了。隱隱有些知道是因着那天的事兒,可來來回回思量了幾遍都沒能鬧明白究竟是哪句話戳到了他的肺管子。
又不敢去問他。
丫頭已是問她:“姐,沙河鎮又有些甚的年俗?”
“年俗嗎?”說到年俗,穎娘第一印象都是吃食,就下意識地看了眼果娘,笑了起來:“我們那過年要吃麻糍。”
實則是逢到年節都要吃。
又看了范老二一眼,只不知道是不是別的地界是不是也有麻糍這一味吃食。
丫頭哭笑不得,已是捂了果娘的耳朵嗔怪道:“姐,哪有你這樣的。”
穎娘回過神來,捏了果娘的小手,微垂眼瞼:“還有粽子。”
她還要裹粽子。
以前自家祖父從不叫裹,但穎娘知道,旁人家逢到過年都是要裹粽子的,而且還是四角的。據說是取“粽子”的“子”字兒,寓意傳宗接代、喜添人口。
她如今自然也不求這個,但四角粽還有一個寓意,那就是希望家中親友來年都能四處吃得開。
穎娘沒有試過,不知道靈驗與否,但她打心裏希望大伙兒明年不管身在何處,都能吃得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