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屠蘇酒(十)
有娘老子自然好,這是想都不用想的事兒。
可人死不能復生,既是已經沒有娘老子了,那說甚的都該使把勁兒,把當下的日子往好了過,連娘老子的那一份一道賺回來才是。
丫頭就是這樣打定主意的,也是這樣做的。
眼看着大年下的,索性領着果娘,使出十分的精神頭來打點年貨年禮,忙出忙進的,半點不用穎娘同阿芒操心。
跟着錢大姑娘過來的管事媽媽冷眼旁觀不免唏噓,家去后說到話頭上,不禁同錢大奶奶耳語:“都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那幾個孩子還沒爹沒媽的,可真是不容易。”
沈媽媽是錢大奶奶身邊的管事媽媽,還是體己的陪房,為著錢大姑娘得去穎娘那賠罪,特地撥給她用的。
為的就是能看住了這位小姑奶奶,尤其都做了甚的又說了甚的都能回來學給她聽。
自打穎娘應下了錢大姑娘跟着學手藝這事兒,錢大姑娘隔三差五的就會帶着沈媽媽同兩個小丫鬟過來,一待就是半天一天的。
沈媽媽是錢家的老人了,自然曉得自家這位小姑奶奶的脾氣。
哪是甚的小姑奶奶,分明就是大姑奶奶,可既是主子看重她,那她只有忐忑的份兒,豈敢說個“不”字兒。
頭頂就跟懸着一把刀似的,寸步不敢離,三五趟下來,也就把穎娘家的事兒摸了個十有八九。
這些天來從未出過岔子,哪裏曉得今兒會有感而發地冒出這麼一句話來。
錢大奶奶神色一凜:“噤聲!”
又問着沈媽媽:“這話兒你可有在他們面前說過?”
沈媽媽唬了一大跳,心裏頭瞬間閃過萬般念頭,不知道自己哪裏說錯了,可這話她還真沒在穎娘他們面前提起過,或者也可以這麼說,到目前為止,就連大姑娘都沒怎的能同何家的姑小姐說上話,遑論她們。
何況她也不是真不知道好歹的。
趕忙搖頭:“沒有,沒有!”
錢大奶奶就鬆了一口氣,又細細囑咐沈媽媽:“這樣的話往後不要再提了,在我們而言,不過是句再平常不過的俗語罷了。可在那些孩子而言,卻是他們心底的隱痛。”
說著又嘆了一口氣。
沒爹沒娘的孩子,不用想都知道一顆心必是跟泡在黃連水裏似的。
沈媽媽雖是下人,可到底也是錢大奶奶娘家的家生子,又趕上了好辰光,打小還真沒遭過甚的罪,起碼像穎娘這麼大的辰光,吃的飽也穿得暖,待到逢年過節的,還能攢上兩個錢想着買花戴。
這句“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對於她而言,就像錢大奶奶說的那般,還真是一句平常再平常不過的俗語。
只不過到底不比錢大奶奶的見地,卻是不懂甚的隱不隱痛的,只大約摸至地知道自己這話兒怕是戳到那幾個孩子的傷疤了,唬的連連點頭,再不敢多話兒了。
錢大奶奶看着就又嘆了一口氣。
連帶着家裏的下人都這樣安閑適意,更別提那幾個小祖宗了。
不過她也是當娘的,相比所謂的“早當家”,支應門戶,她寧可孩子憊懶些。
起碼小辰光憊懶些,玩玩鬧鬧的,也能盡得些樂趣。否則待到成年之後,人這一生么,還不是這麼一回事兒,不為求名,就為求利,哪裏還能偷得一時一刻的閑暇。可功成名就又豈是容易的事兒,說不得已是須鬢幡然了,到了那辰光,即便想要享樂一番,也再沒了興緻。何況這世道,真不是是人就能功成名就,說不得不待等到那一天,已然一命先亡,就更是白忙一生了。
說起來雖然不成體統,正經人家沒有這樣教導子弟的,可現如今可不是只她一人這樣想,如今滿崇塘說起來,可都是贊成這樣的說法的。
而且她還彷彿聽說了,這樣的想頭據說還是先從秦家傳出來的……
越想越有道理,可她打心裏也知道,他們這樣的人家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容許孩子憊懶下去的。
想到這裏,哪裏還坐得住,抬腳就往外院去。
錢大奶奶說起來在生孩子上是真有些本事的,不但兩兒兩女湊了兩個好字兒,還都相差兩歲,站出來那叫一個齊齊整整。
如今十二歲的長子同十歲的次子都離了她身邊,搬去了外院住。雖說大年下的,書院裏已經歇館了,卻不像旁人家的孩子那般上房上樹的,一大早就跑了個沒影兒,這小哥倆趁着歇館,索性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待在家裏閉門苦讀。
錢大奶奶看着就嘆氣,要是這姑娘小子能調個個兒該多好。
催着他們出去玩兒:“大年下的,外頭街上熱鬧的很,也約着同學出去逛一逛。要不,跟着你姐姐去你們大姑姑家玩一回也是好的。”
錢家大郎扯了扯嘴角,錢家二郎更是咋舌:“也就是姐姐,我再不好意思登門的。”
錢大奶奶一噎。
可誰叫她凈耍這種不上路的小聰明,要是不好好登門賠不是,她老子好不容易處出來的情分就叫她禍害乾淨了。
氣更不順了。
也不知道何家大姑娘能不能原諒她……
可實際上,穎娘早就已經原諒她了。
雖說相處並不多——錢大姑娘的性子並不像文俶那樣周到細緻、溫潤妥帖,穎娘本就不是善談之人,兩人湊到一道,往往待上一天也說不上幾句話,還都是客氣話兒。
這叫兩人確實有些彆扭。
穎娘有些無所適從,錢大姑娘起初更是感覺煩躁。
卻不妨礙穎娘的五識發揮作用,她能夠感受得到,錢大姑娘是明白自己的錯處的,或者說白了,她之前索性就是明知故犯。
雖說穎娘理解不了她的所為,但穎娘覺得自己能夠諒解。
錢大姑娘煩躁過後,倒是略略摸到了穎娘待她的善意,心裏揣測着這位大姑姑似乎已經原諒她了。只不過又想着這位大姑姑實在是個內斂拘束的性子,對着她沒有半句話,何況日(日)忙到腳不沾地的,她也不敢不好意思打攪她做事兒。
不過饒是她也得承認,觀摩穎娘製作茶食確實是件享受的事體。
她是見過自家糕坊製作茶食的,叫她怎的說,只能說看過之後吃甚的都沒有胃口的。
而且他更知道的是,自家都是如此,那旁人家就更不消提了。自家不管怎的說,還佔了“乾淨”這樣好處,旁的好些個茶食號糕點鋪的卻是連這點好處都沒有的。
可大姑姑這兒卻是不然。
乾淨,卻是同自家迥然不同的一種“乾淨”,而且直到目前為止,饒是她都說不上來這究竟是怎樣一種乾淨。
只覺得叫人打心裏感到舒服,旁的不說,只說但是大姑姑親手製作的茶食,但讓她吃,她就不會客氣。
確實叫她大為改觀。
似乎還正有些門道在裏頭。
哪怕曉得那兩位自來沒有說過話兒的小叔叔看起來都不待見她,她也不在乎。
可錢大姑娘不在乎,自有人在乎。
丫頭氣得牙痒痒。
穎娘不生她的氣了,阿芒也無可無不可的,不把她當回事兒,可他心裏卻仍舊咽不下這口氣。
哪怕他已經下意識地又稱呼回錢誠如為“錢大哥”。
“我就說,錢大哥家這孩子怎的這麼惹人生氣,這混不吝的模樣,原來是跟范老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半點不像錢大哥同嫂子。”
錢大姑娘進出了好些天,這天丫頭倏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地道。
這隻顧自己快活,不顧旁人死活的勁頭兒,簡直同范老二一樣一樣的。
穎娘同阿芒就面面相覷,又有些哭笑不得。
他們之中最嫌棄范老二的是丫頭,最惦記他的也是丫頭。
這麼不搭界的兩個人,都能被他硬湊到一塊。
只說到范老二,穎娘倏地想起了一樁事兒:“他們小年才會回來,咱們是不是應該趁早給他們置辦新衣裳?”
省的到辰光成衣鋪子趕不及,憑白鬧飢荒。
可又不知道他們的身量尺寸,這也是犯難。
丫頭撇了撇嘴,可一想到穎娘所說的“范老二他們”,並不止范老二一個人,還有三秋他們,反對的話就再說不出了。
想着他純粹是沾光了,心裏這才舒坦些。
阿芒自是同意的:“確實該備了。”想了想,又道:“尺碼的話兒,索性略放大些吧,上回回來的辰光我就覺得他們都長了些,這又一個多月過去了,怕是又拔高了。”
想着是不是把他們之前留在家裏的舊衣裳拿出做樣子,又想到穎娘同果娘,囑咐穎娘記得給自己同果娘多做兩身好衣裳:“咱們必是要出去拜年的。”
小女孩兒家家的,就該穿的體面些,別說他們現在錢也賺的不少了,只說家裏頭還有好些個料子,都是秦九太太還有錢大奶奶她們送的,雖是好料子,卻也不至於這麼珍藏密斂的,沒的白放着霉爛了。
穎娘點頭應了下來,出客衣的道理她還是知道的。
何況她也捨不得委屈了果娘。
又去看阿芒同丫頭:“阿芒哥同丫頭也多做兩身。”
丫頭急忙擺手:“我不缺衣裳。”
阿芒也笑道:“我們不比你們,你們小姑娘家家的衣裳花色多,我同丫頭來來回回也就這麼兩個顏色式樣的,穿着也不顯。”
穎娘沒有做聲。
只回頭就寫了家裏人的尺寸單子,帶上合適的料子,由丫頭陪着抽空去了趟之前做過衣裳的成衣鋪。之前接待他們還曾送了衣裳家去的大嫂還認得穎娘,一聽穎娘說要做足足二三十件襖衫裙褲,怔了一瞬方才回過神來。
送走穎娘都還在回味,這可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五兩銀子花的眼睛都不帶眨。
穎娘還真沒有眨眼睛,往後也不知道還能不能這樣齊齊整整的一道過年了,該花的,她自然不會吝嗇。
何況家裏的銀錢都是她在管,心裏自有一本賬,這兩個月來辛苦是辛苦,可他們賺的也確實不算少,哪怕大頭攢起來,給阿芒、丫頭還有果娘預備着,小頭也足夠他們過個好年了。
只她實在沒有這個工夫理會採買等等的事務,只能全權交給興兜兜的丫頭來辦。
她自己則是全身心的投入到了茶食製作中,除了抽空留意果娘,連張大姑娘都顧不上,就更顧不上無所適從了。
到底大年下的,除了要預備日常的份額,秦家老祖宗那想定做幾份之前穎娘送給他的賀儀“二十四孝”做為年禮,贈送要緊之人,文俶也想麻煩穎娘做上幾份“年年有餘”,實則就是之前穎娘去他家時奉上的“客從遠方來”,甚至於秦十九爺、秦十二爺那兒也各有喜好。
再有一條巷弄里住着,四喜巷的街坊們早就知道了穎娘他們在做小買賣,想着肥水不流外田,也都想請穎娘幫着做些體面的茶食,年裏也好拿來待客。
只敲開大門,就能看到摞到天井裏的柴火,再一看堂屋裏,貼牆一溜摞了一人高的裝得滿滿當當的細布袋子,廚房裏更是煙霧繚繞的,甚的都看不清,不免咋舌。
倒是不好張這個口了。
到了年二十三這一天,范老二幾個從武館回來,亦是唬了一大跳。
“這是怎的說的,這家裏都成作坊了?”范老二眉頭一皺。
過來應門的丫頭“哼”了一聲,丟下他們,繼續過來劈柴。
范老二皺緊的眉頭就鬆緩了下來,“嘖”了一聲。
這幅狗脾氣倒是沒變。
阿芒從廚房出來,沒有留意到二人之間的機鋒,可不消看不消問,都能知道這兩人之間必是火花飛濺的。
“回來啦!”同范老二幾個打招呼,又指使他們:“正好缺人手,喝口茶緩口氣就過來幫忙。”
范老二還罷了,三秋、能耐、再興三人俱是心裏一松,應了一聲,也不喝茶,也不緩氣兒,就挽了衣袖過來洗手幫忙。
范老二也動了,卻沒有洗手,徑直挽起衣袖過來劈柴。
可就這麼一黃昏干下來,范老二就有些吃不消了,倒不是身體上吃不消,武館可不是養閑人的地方,是心裏上吃不消,嬌滴滴的小姑娘同毛還沒長齊的小小子,做甚的要吃這種苦。
原本想等過完年再說的話卻是再忍不住了,臨睡前大搖大擺的跑去內室阿芒丫頭的房間,指了指他們,又指了指東邊:“你們這樣,可不是長久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