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三章 屠蘇酒(七)

第二百一十三章 屠蘇酒(七)

話說起來,就連“錢德隆”都得受這樣的窩囊氣兒,遑論他們。

阿芒聽着,半晌,點了點頭,又把“福壽堂”夥計安慰他的話兒告訴他們聽:“人心難測,好在的是咱們這是在‘樓外樓’做買賣,價格上頭有樓里把控,走不了大褶兒,至於惡意摸黑那樣的下作事兒,諒他們也沒這個膽兒。咱們做好自己就是,旁的,也無需多想了。”

自然慶幸,得虧崇塘有座“樓外樓”,否則哪怕他們曉得開門做買賣不容易,怕也想不到這些個下作事兒上去。

可要知道,旁人先不說,只說明顯有着紮實後台的“福壽堂”當年都曾吃過同行的暗虧,既能在崇塘立足,誰家沒有後台的,都不用下狠勁兒,只要多來兩個人紅口白牙地說吃壞了肚子,就夠叫人掰扯不清的了。

可最後能怎的了,除了請了中人出面向對家賠不是,倒下的名聲,還不是得全靠他們自個兒下本錢一點一點的立起來。

穎娘聽着不禁心中一凜。

雖然阿芒沒有明說,可能被稱得上惡意的下作事兒,她雖沒見過,卻曾聽祖父不只一次的提起過,而且每回都是咬牙切齒的。

那可是真真的人言可畏,官府斷案還要證據,那伙子人都不用證據,幾句沒由頭的閑言碎語,就能毀了一間字號。

不得不防。

神思不屬的丫頭也被阿芒唬的回過神來,自然不甘:“那就由着他們去,就沒法子整治他們?”

整治?

阿芒同穎娘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底看出一絲苦澀。

談何容易。

民間有句俗語,叫做“民不舉,官不究”。

也就是說即便有些不當的言行,可一旦老百姓不追究,不上告官府,那官府也不應追究。

可有些事體,實則就算老百姓告上官府,官府也沒法兒追究。

就譬如這類實說真是一地雞毛、狗屁倒灶的糟心事兒。

這叫官府怎的管!

是偷你家秘方了,還是偷你家秘方了?

就算偷你家秘方了,證據呢?

更何況話說回來,買賣這回事兒,亦是不進則退的,真沒哪家能有這樣的閑工夫,買賣還做不做了!

那些個小本經營的小商家自是不必說,就譬如“錢德隆”那樣的大字號好了,但凡有這閑工夫,要麼把精力放在推陳出新上,叫你一輩子都只能跟在屁股後頭吃灰,要麼想法子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滅了你,以絕後患。

誰又肯花工夫花精力同這些講不起規矩的玩意兒來回掰扯這些個掰扯不清楚的道理。

可話也不能這樣說,丫頭覺得不對。

這世上甚的都是知易行難,推陳出新又豈是這樣容易的事體,他是親眼看着穎娘一步步走過來的,出新可是需要試驗的,所謂試驗,也就意味着可能會成功,也可能不成功,來來回回的,這可不都是成本。不僅僅是銀錢上的成本,還需要辰光上的成本,更需要自身的成本,體力、精力,這些都是。

就這麼被人偷了去,難道就只能憋着嗎?

這世上怎的能有這樣的道理!

殺人放火沒人管,連着小偷小摸的也沒人能管嗎?

夜裏往“樓外樓”去的辰光,丫頭不由在心裏暗忖:他記得之前義十八似乎提過崇塘是有個甚的“夜市局”的,據說專門執掌崇塘夜市,也不知道他們管不管?

一路思量着到了“樓外樓”,饒是站在樓外大口大口的吸了氣,可進去之後還是忍不住地黑了臉。

一枚烏漆墨黑的栗子,一個乾巴巴的扁平柿子,再加上一個凹凸不平紅到發紫的花紅,就敢叫做“大發栗柿”,不但能夠賣出十個銅子兒的價格來,偏偏還有供不應求的架勢。

而且不但有“大發栗柿”,還有“四德五福”,就是梅花,朵朵盛開,紅艷艷的那叫一個喜慶。

“福壽堂”的夥計看着七情上面的丫頭,更比昨兒來勁兒,湊上來小小聲地同他嘀咕:“花看半開,酒飲微醉,才有佳趣,‘錢德來’可真是作孽,糟蹋了你們家這樣好的逸趣。”

可不是這話,偷竊自家的創意已經夠不要臉,也夠叫人着惱的了,結果還這樣糟蹋,可不叫人火冒三丈。

好在丫頭並不傻,知道這樓里人多口雜的,不能落人口實了,甚的都沒說,只回家后自然忍不住,一股腦地告訴給穎娘聽。

穎娘眉梢微挑,又詳詳細細地向丫頭打聽“錢德來”茶食的品相。

丫頭倒是沒誇張,畢竟見慣了穎娘的手藝,他也想像不出更糟糕的了,把他親眼所見的品相一一告訴穎娘聽:“那栗子,就像炭堆里扒出來的死的,柿子不像柿子,像極了柿餅,還是沒有經過日晒夜露沒出糖霜的柿餅,那花紅紅的滴血,十九叔可說了,他們小辰光吃的花紅都是紅綠相間的,怎的可能這樣紅,而且凹凸不平,看上去一點都不圓潤飽滿,若是花紅長成這樣,指定就是個壞果,還有那梅花,就更別提了,紅梅,朵朵開得都快謝了且不說,花瓣都能有燒餅那樣厚……”

穎娘聽着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該難過,安慰他:“沒事兒沒事兒,他願意跟,那就隨他跟着吧!”

可到底自家的買賣並未受到衝擊,那這麼說來,購買“大發栗柿”同“四德五福”的食客大約摸至都是“樓外樓”主樓中的……

花了錢,卻沒能享用到等價的茶食,手藝人失了對食客的尊重,同樣年長月久的,食客也會失了對手藝人的信任,穎娘想到這些,心裏難免有些遺憾。

阿芒看着穎娘眉頭微蹙,就安慰她:“你也別把自己逼得太狠了,依‘錢德來’那成色,就算送他一副風火輪,他也趕不上,你且慢慢來就是了。”

算是受到穎娘的影響,他大概其也明白了這世上想要超脫剽竊,唯一的法子或許就是創新了,而且還是持續不斷的創新,讓那些個小人急三火四地跟在後頭攆,卻怎的都攆不上。

不過他也不希望穎娘沖得太辛苦了,該停的辰光,還是得停下來歇歇腳,再往前奔。

穎娘倒是沒有多想,只是點頭:“我理會的。”

她有她的路要走,不會被旁的人旁的事兒牽着鼻子走的。

還是定定心心地製作二十四味“花信風”中的第二味,同梅花、水仙共居八氣之首的“使君風”之一——山茶。

五朵花未全開的重瓣山茶,花色不一,風姿各異,雅緻的、瑰麗的、瀟洒的、孤高的、從容的,叫人挪不開視線。

不但文俶見了眼睛亮晶晶的,拽了穎娘的衣袖:“師傅,這是甚的手法,我想學這個!”

錢誠如一拍大腿,亦沒能坐住,帶着“相期一笑同”過來找穎娘,亦是向穎娘求教:“這是甚的手法,我竟從未見過。”

穎娘對着文俶沒有藏私,掩飾給她瞧,這會子面對錢誠如,想了想,也沒有隱瞞,直言不諱地告訴他:“這只是我的一點兒嘗試,暫且也說不好是甚的手法,其實就跟做泥人似的,用竹針挑剪罷了,並不是甚的了不得的手藝。”

挑剪出來的?

穎娘的話兒錢誠如自然相信,卻有些不敢置信能用竹針挑剪出如此輕如蟬翼的花瓣來,而且片片如此,層層疊疊地挨在一起。

七律有云:丹霞皺月雕紅玉,香霧凝春剪絳綃。

原是這麼個意思。

似乎含香透亮的花瓣確實像極了用霞光鑲嵌在皺着的明月狀的玉石上,也像極了香霧凝結着春光沾在新剪出的綃紗上,顫悠悠、飄飄然,卻意氣風發、神形不散。

這還罷了,錢誠如更看重的還是穎娘的手法,到底是怎樣的手法,加上怎樣的空間的想像力,才能讓每一劃所勾勒出的線條都流暢、洗鍊、生動、精緻。

看似信手拈來,可又無處不是精心巧飾,每朵花給人總的感覺是渾然一體的,卻又不失姿態變化。

還有甚的可說的,一直不知道該怎樣同穎娘提及的事兒就這麼順嘴禿嚕了出來:“大姑娘,你想過收徒嗎?”

穎娘一怔,避去東套房起居室的文俶此時正握着果娘的手臨摹穎娘製作的山茶花,真不是有意旁聽錢誠如同穎娘議事兒的,可錢誠如的聲音還是這麼傳進了耳朵,亦是一怔。

果娘就歪着腦袋仰起了小臉,一臉詫異地望着文俶,眨巴着眼睛。

似是感覺到了果娘的視線,文俶回過神來,笑着捏了捏果娘肉嘟嘟的臉頰,握着她的手繼續落筆,可耳朵卻不由自主地張大,聽着外頭的動靜。

心裏頭更是百轉千回的,可說到底,竟是有些擔心穎娘會應承下來。

不免有些膈應,哪怕錢誠如還是他們家的姻親,可她也得說,他這事兒辦得真不大地道。

他那意思,不過是同自己一樣,想同穎娘學手藝罷了,可他同自己還真不一樣,自己能保證穎娘這手藝不外傳,可擱他那兒,這不明擺着教會了徒弟,就得餓死師傅么!

文俶已經思前想後,阿芒同丫頭也已經互相遞了個眼色,穎娘卻還未回過神來。

收徒!

錢誠如是這個意思吧!

可自己才多大年紀多少資歷,哪敢談收徒。

就是文俶那,她也不敢讓她稱呼一聲“師傅”的。

不過,穎娘抿了抿唇,也不是不可以。

……

“姐,你真的打算收徒嗎?”

送走錢誠如,以及心知他們要說事兒,特地尋了由頭提前離開的文俶,丫頭“嗖”地湊到穎娘身邊問着她。

一個屋檐下相處了這許久,穎娘的性子他還是知道些許的。

若是不答應,她當時就會拒絕錢誠如,絕不會說出再考慮考慮的話兒。

既是能考慮,這事兒想來就有五分准了。

就見穎娘一點頭。

不過在於穎娘而言,收徒之事兒不是五分准,而是十分准。

所謂手藝,有守,也要有傳。

如此才能延綿不絕。

所以細想想,她自是要收徒的,只不過不是現在就是了。

“……不過暫且雖不準備收徒,可我這心裏還有個想頭,”穎娘有些遲疑:“我想叫那些人好好瞧瞧,甚的才是手藝人。”

在穎娘看來,類似“錢德來”那般甚的事兒都敢做的人,歸根究底,不過是對手藝缺乏基本的尊重罷了。

“不把茶食當回事兒,也不把手藝當回事兒,沒有敬畏之心,自然想怎的來就能怎的來。不但失了對食客的尊重,也失了對自己手藝的信賴,這就不能稱之為手藝人了。”穎娘頗有些唏噓,也不禁暗自警醒。

學習、模仿,這在手藝人來說並不稀奇,誰都是這麼一步一步走過來的,可重要的是緊隨其後的兩步,苦練、創新。

丫頭忍不住一撫掌:“姐這話兒說得對,是該叫他們都瞧瞧甚的才是手藝人,省得他們眼裏沒人心裏沒天的瞎蹦躂,也免得有些人分不清好賴。”

阿芒看着這一本正經的姐弟倆,卻打心裏有些好笑。

尤其穎娘,真是天真的可愛,譬如“錢德來”東家那伙子人,本來就是手藝人,他們只不過是買賣人罷了,哪能指望他們多少的。

可既是穎娘有這份心,他自然要替她想法子。

微一沉吟,告訴穎娘:“你要是不介意手藝外傳的話,不知道你還記不得老二三秋他們當初入武館的辰光遞上的帖子?”

“遞帖弟子?”穎娘眼前一亮。

“不錯。”阿芒頷首:“就是掛個名兒的事兒,你有事兒沒事兒的指點一兩下。往後若是看着好,再入門再登堂入室,也是一樣的。”

穎娘被阿芒說得都有些心動了,可還是不免猶豫:“可我才多大,資歷更是不用說。”

若是家裏不曾出事兒的話兒,她現在還在學徒呢!

阿芒是知道穎娘總是習慣低估自己的能力,也不多言,畢竟不是內行,索性給她出主意:“要不,咱們還把這事兒丟給錢大哥,聽聽他是怎的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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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結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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