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豆腐(下)
這些日子以來,對於穎娘果娘,還有阿芒丫頭一眾人來說,其實已經沒有所謂的白天黑夜之分了。
果娘是哭了睡,睡了哭,短短几天就脫了相。
阿芒同丫頭忙進忙出的給蘇二郎同何娘子料理後事,實在眼睛痛的睜不開了,才會守着她們姐妹眯上一小會兒,還不敢睡死過去。
至於穎娘,就根本沒有闔過眼。
終日睜着已經腫成桃兒大的杏子眼,不聲不響地跪在那裏。
待到送走了何娘子,回來后倒是終於闔上了眼睛,卻又昏昏沉沉的醒不過來了。
阿芒同丫頭只好把之前的計劃都擱在一邊,白天黑夜的,輪換着守在她跟前。
又想辦法教果娘同她說話,希望能夠讓她醒過來。
卻是這才知道,小小的果娘似乎是受到了驚嚇,除了“姐姐”兩個字兒,再沒旁的話兒。
也不知道是她不肯說,還是已經不會說了。
阿芒倒是甚的都知道一些,趁夜給她收驚,可收效甚微。
丫頭心急火燎的,反正也睡不着了,雖然沒到二人單獨約定的換班辰光,還是索性爬起來,朝着阿芒使眼色,示意他去睡。
阿芒也沒有推辭,只是湊過來,悄聲同丫頭商量道:“咱們帶出來的糧食乾糧怕是撐不了幾天了,我看咱倆天亮后最好能出一人,想辦法弄點兒吃食回來。”
說著又看了眼捂着胸口,蜷縮成蝦米的穎娘:“她如今這樣,不吃東西怕是更撐不下去的。”
丫頭點了點頭,可到底還是沒忍住,瞥了對面一眼。
那天他們悄悄從亦救了他們一命的地窖撤離時,也帶走了蘇二郎同何娘子儲藏在地窖中的糧食乾糧同飲水。
不過以他之前被何娘子收留的那半個多月的觀察來看,蘇二郎同何娘子還不是一般的不受何員外的待見,哪怕這些吃食數量並不多,恐怕也是二人省吃儉用從手指縫裏省下來的。
能這麼著撐過今天第十天,雖然吃不飽,卻也沒怎的餓着,說起來還得益於綁住的銖量寸度。
可肚子裏還都揣着何家的糧食,轉過頭來就抱怨穎娘果娘吃白飯,這也未免太過了。
阿芒的話兒是甚的意思,丫頭心知肚明,因為他也沒少聽哪些人的抱怨。
不過是覺得穎娘同果娘不但派不上用場,還要拖累他們,太過累贅罷了。
可這世上,任誰都可以這樣抱怨,但受過蘇二郎同何娘子恩惠的他們就是不成!
既然如此,那還不如好聚好散……
丫頭伸手試了試穎娘額頭的溫度,不禁在心裏長吁了一口氣。
自是有些不舍的。
他們即便不是生死之交,說到底也曾一個茅草屋檐下住了這許久,再加上此前也不需要為了一口吃食來搏命,相互之間自然也就少了那一份戒心同芥蒂,相處起來還算和樂,有辰光夜裏頭熱得睡不着,還會說上兩句體己話。
可不是一路人,終究不是一路人,即使朝夕相處,就算都再想方設法的你退一步我退一步的去磨合,也終究無益。
丫頭甩了甩頭,剛在心底把這份情誼做了個了解,又替穎娘心焦了起來。
照着阿芒的說法,既是心病,那就得心藥來醫。
可甚的才是穎娘的心藥,他也想不出除了蘇二郎何娘子之外,還有甚的能被稱之為“葯”,能夠治病救人的……
卻忽的感覺脖子一勒。
丫頭心頭一滯,不過到底這麼久以來的苦難不是白吃的,動作比思緒更快,想都沒想,已是下意識地一拳頭朝後砸過去。
卻落了個空。
而且也就這麼眨眼的工夫,雙手也被人扣住,已是死活掙脫不出了。
又有甚的東西捂住了他的嘴,脖子上的桎梏卻被略略鬆開。
“別出聲!”有人在他耳邊耳語道。
是綁住的聲音,丫頭一瞬間回過神來,怒目圓睜,這是想做甚的!
連好聚好散都不能了嗎?
就聽綁住道:“丫頭,我還是那句話,咱們兄弟活下來不容易。就說我好了,我娘賣了我兩個姐姐一個妹妹,還是沒能讓我同弟弟活下來,我弟弟還是餓死了,就剩下我一個,我是我們家唯一的根苗,我絕對不能死。你也一樣,你們家也就剩了你一個,你要是再出點事兒,你們家就要絕戶了,你有沒有想過!”
丫頭嘴唇緊抿,雖然沒有做聲,只渾身上下還在較勁,綁住就又耐着性子道:“是,蘇相公同何娘子確實一命換一命,救了你們的命,可你們也給他們料理了後事,救命之恩大過天,身後事同樣大過天,這就足夠了,恩情也就算還完了,你又何必自找麻煩,難不成還想護着那倆黃毛丫頭一輩子?”
丫頭聽完綁住這話,漸漸停止了掙扎,綁住不禁鬆了一口氣,語氣也是一緩:“我是絕對不會去那甚的崇塘的,你還是跟着我們走吧,我們兄弟既然能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就絕對能在這世道搏上一碗飯。”
綁住這話兒,一半真心,一半假意。
他確實是想在撕破臉之前,再爭取一把。
而比起阿芒,他也確實對丫頭更有把握一些。
雖然丫頭一肚子的大道理,好些個他們根本聽不懂。可正是這些個大道理,叫他打心裏覺得心安。
可阿芒其人,雖然也好相處,可除了好相處,似乎就再沒旁的了,不免叫人心裏沒底。
所以若是可能的話,他希望能夠帶上丫頭一起走,當然,若是丫頭能再帶上些甚的,那就再好不過了……
就感覺到丫頭點了點頭,綁住心下一喜,鬆開扣住他脖子的手,卻聽丫頭道:“要是我說不呢?”
話音剛落,不待綁住回神,已是大喊了一聲“阿芒哥”,又一腳朝綁住踹過去。
綁住一時不察中了招,惱羞成怒,弓起膝蓋就拱了出去,又覆手去扣丫頭的脖子。
一旁扣住丫頭雙手的小小子更是下狠手一個反擰,丫頭頓時冷汗直冒。
這些個小小子,雖則年紀都不大,也沒學過甚的招數套路的,可小小子么,打架本就是天性,何況這一個個的還都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招招都是黑手,動輒就要人命。
丫頭正無還手之力,忽的一雙手橫刺里伸過來,直接鎖住了綁住的脖子。
“放手。”是阿芒。
綁住張着嘴,臉被憋得通紅,卻死活不肯鬆開鎖住丫頭的手。
而其餘一眾小小子在愣了一記之後,有的還顧忌綁住,有的卻不管不顧的繼續朝着阿芒丫頭揮拳頭。
一瞬間,八九個小小子沒頭沒腦地打成了一團。
只是到底已經許久沒有吃上一頓飽飯了,剛動了兩記手,就不免頭昏眼花,很快體力不支,一個個力竭倒在了當地喘着粗氣兒。
阿芒同丫頭雖然勢單力薄,渾身上下不見一塊好肉,不過綁住幾個也沒討着好,多多少少都有挂彩。
綁住一壁喘着粗氣兒,一壁朝阿芒磕磕巴巴地撂下狠話:“趕,趕緊把銀錢,把銀錢細軟交出來,否則我們,我們可就去何家報信了!”
一句話就捏住了阿芒同丫頭的七寸。
丫頭氣得想要罵人,只一個字兒都罵不出來。
阿芒卻掙扎着坐了起來,伸手朝懷裏掏着甚的,眾人只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響,剛要循着聲音望過去,黑暗之中,就有火光一閃而過:“既然如此,那就只有留下你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