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小說原著) 第十五章 落魄
你辛辛苦苦踏過每一步,可前邊路上總有個什麼等着你,讓你忽然就覺得以前的遭遇都不算什麼。
以前,照了鋼七連的習慣,把這叫做挑戰,可這次不同,這次你沒法叫它挑戰,別人的那條命不是給你形成挑戰的用具。
不能當它是挑戰就是說你放棄了,用吳哲的話來說叫人格崩盤,用大家都用的話叫落魄或者潦倒。
我想知道在老A的報告裏是怎麼寫的,一紙文書,連事故算不上,一級士官許三多斃敵一名云云,因此甚至會考慮我的立功嘉獎。
所以剩下的只有我自己,一遍遍地把那個鏡頭在眼前回放,清醒的時候我很寬慰,我知道出於本能完成的那個戰術動作是無可挑剔的,確實沒有別的選擇,但是在若睡若醒的時候,我悚然驚起,我殺了一個人,拋開其他一切不說,就這麼簡單。
這種事情你是只好拋開一切來說的,當有個人眼睜睜在你跟前流失了生命。
吳哲說人生中有股向下引力,這回我是相信了。
那段時間,我天天讓自己處在一種半睡半醒之間,然後悚然驚起,我似乎是有意為之,希望在哪一次的悚然驚起中找到一個解釋,後來我連這種希望也放棄了。
老A的一切規則忽然變得一文不值了,我睡得很晚,起得很晚,吃的被齊桓嘲笑為貓食,錯過了大部分的日常訓練。
他們…我是說我的戰友,那些老A們對此表示寬容,這讓我感激,有時候我覺得他們表現出來的不僅是寬容,還有理解,這又讓我嚇了一跳,難道他們都有過同樣的經歷?
不管了,總之後來我們再也不交流這類話題,別去交流創傷,這是個實用的規則,有時候我想起袁朗,他說出來的很多這類事,都當成半開玩笑,那麼那些不能當成玩笑說出來的呢?
我終於能確定的事情,就是他們在這上邊經歷得要比我多,經歷多到不需要再說了,只有我這樣沒見過什麼的人,才在這裏叨叨說自己的故事。
★二級士官許三多
齊桓的哨聲又響了。
許三多成才吳哲三個,用一種發狂的速度在屋裏收拾行李,將所有的東西打成背包。等到吳哲一手拎包,一手抓着幾本書衝出來時,十一個人已經全部站在自己的屋門口。每個人都拿着自己的行李。
吳哲被齊桓罵了一句:拖拖拉拉。
報告,應該提前通知!吳哲給自己尋找道理。
多大個事情?換個房間而已嘛,搬到對面就是了,還要提前通知?立正!稍息!以我為基準,成縱列隊形向右轉!只鬆了一天,連步子都不會走了,世界上哪有不會適應隊形的兵?
其實那隊形也沒怎麼的,他習慣地訓,大家習慣地聽,隊列向樓梯口走去。
許三多走在隊尾。
苦苦三個月,對剩下的這些人來說,不就為了搬到對面的宿捨去嗎?
走廊上的老兵訕笑着,議論着,看着每個房門口都站着的那個剛通過測試的新人,只要不在隊列中,大多數兵其實比百姓更愛看熱鬧。新人仍是列隊的,老兵是散散漫漫在一種休息狀態,這就分出了高下。
齊桓沒有站他們這一邊。
他說你們是新人知道嗎?用你們最不愛聽的兩個字,菜鳥!立正!
十一條漢子抽搐般狠狠地立正着。
背包!半拖半掛的成什麼樣子?
於是所有的人將包捧在手上。
齊桓明顯是在延長這份難受的時間,半天後,才讓他們走進屋裏。
條件是改善了,屋裏只有兩張床,而且不再是高低床。桌上還有錄音機和一台復讀機。桌上和牆上貼滿了各種武器的三面識別圖,看上去如齊桓一樣,冰冷得沒有半點人味。
許三多和齊桓是一個屋。
夜色下來了,齊桓從外回來,看見許三多還站在窗邊出神,便問他,這麼黑了,怎麼不開燈?許三多連忙起身開燈去了。齊桓拿起一本書,翻了兩頁,又掃一眼許三多。
齊桓說以後就是同屋了。你愛幹什麼幹什麼,我是不會管你的。
許三多說是。
隨你便吧。齊桓繼續翻他的書。
許三多又走到了窗邊,他一直在看着遠處叢林掩映的野戰機場,一架直升機如凝固在半空,幾名練習直升機降的士兵正在從空中滑下。
在老A的這三個月裏,許三多經常跟自己玩一個遊戲:閉上眼睛,以為自己還在步兵團。
齊桓把頭從書堆里抬起來:別羨慕。
許三多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現實:什麼?
你看着那直升機不是很想上去嗎?我告你不用羨慕,最近得動。
怎麼個動?
動就是…齊桓想了想又嚴肅起來:不該問的不要問。
他又回到了他的書堆里。轟轟的直升機引擎聲越響越近。
齊桓沒有瞎說。
幾天後,他們就進入了一個真正的戰場,直升機的引擎聲轟鳴着從頭上遠去,而遠處機槍的掃射震響了山谷。齊桓許三多和一個隊友正在叢林中飛速穿行,近距的流彈尖嘯着劃過,一排枝葉齊刷刷地倒了下來。
許三多很快知道齊桓說的動是什麼。不再是演習,一個販毒集團在邊境上和武警已經對抗了三天,他們用毒品換來的武器精良得出奇。隊長說這是真正的戰鬥任務,真正的意思就是空中飛行的彈頭真的能置人於死地。
許三多肩上的步話機在聒噪着,裏面傳來激烈的槍聲和通話聲。
…一號,游擊五號在B4接火!完畢!
…游擊七號F1機降成功!完畢!
…四號少多事,三號用不着你支援!完畢!
齊桓忽然一把撲倒許三多。有兩個人影滾進了樹叢,那名隊友也撲進了樹叢。幾乎就在咫尺的距離,兩名武裝人員靈活得如猿猴一樣跑過。許三多下意識地舉起槍,齊桓一手摁住了。瞬息工夫,那兩人已經沒入叢林。
齊桓頭也不回:我們的任務是什麼?
聯繫線人,找出毒品窩點…許三多有些赧然:盡量保持隱蔽。
齊桓一副懶得理他的樣子,摘下步話機,說道:一號,游擊二號潛入C3區,展開下步行動。完畢。
轟的一聲爆炸聲遠遠傳來,許三多身子微震一下。
齊桓回頭看了他一眼,說士官同志,你不會怯陣吧?
許三多搖搖頭:他們還有炮?
小六零炮,小炮彈還沒個拳頭大,小KS。士官同志,射擊潛伏,一招制敵,除了這子彈真能把你打死,這跟平時訓練有啥兩樣嗎?
…報告,沒有。
齊桓點點頭:你去C4區,和頭上綁紅布條的人取得聯繫,他是線人,把他帶回來。
…我自己?
線人*不住,誰硬*誰,兩天打下來,我怕他又*回去。總不能把三個人全裝進去。
齊桓看許三多的眼神居然有點幸災樂禍,甚至有點缺德,許三多木木然點點頭:不能。
絕對不要暴露我們的具體位置。
是。
許三多剛跑開兩步,齊桓又想起什麼的樣子:步話機留下。許三多一愣:那我就跟你們失去聯繫了?齊桓說事在人為,沒這玩意一樣打仗。我不想它讓人繳后監聽咱們說話。許三多隻好拔下步話機,交給隊友,起身鑽進了叢林。
許三多回過頭來的時候,齊桓等人已經完全看不見了。
只有槍聲仍在遠遠地響着。
他忽然猛跑了幾步,側身滾進了叢林。一個手持美式槍械的人突然出現在他的身後。許三多知道有人是在追蹤,可他剛剛把槍舉起來,那人的腦袋便像長了眼睛似的縮了下去。
兩人於是僵峙住了。
許三多扣在扳機上的手指微微地發著抖,終於,他鬆開了。
那人的頭上,束着根紅布條。許三多一看就知道,那是齊桓所說的線人。線人也將扳機鬆開了,他衝著許三多努努嘴,示意許三多跟着他,便跟着他,往身後的叢林深處走去。
山谷里有幾處似乎早已廢棄的窩棚,許三多跟着那個線人警惕地摸了過來。走到窩棚前線人站住了。許三多剛一過來,就被一推,推進了窩棚里。
線人的漢語顯得有點生硬,他說我開的條件,你們答應了?
許三多有點茫然,他看着他,他不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條件。
線人突然拉動了槍栓,使勁在許三多胸口上杵着:我知道,你們反水了!
許三多下意識地握住了槍,但他隨即放開了。他知道他不能還手。他只能瞎蒙他。他說:
現在你可以跟我走,殺了我,你沒地方去,
線人猶豫了一下,垂下了槍管,他說:沒答應條件,我不跟你們走。
許三多應承着:答應你了。
線人使勁看着許三多。他覺得眼前的許三多不會撒謊,因為許三多的臉上十分的真誠。
但線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有點懷疑,他說你騙我!你們狡猾!
許三多使勁地比劃着手勢,說無線電聯繫不上,我,專門來告訴你,答應你的條件!
線人想了想:你是多大的官?你說話算數?
許三多說:很大的官!我說話肯定算數!
有多大?線人問道。
許三多咬咬牙,說:我是指揮官,COMMAND!
騙我!不是COMMAND,你年青!
許三多情急之下,急忙拍了拍自己那副二級士官的肩牌:中校!看見了嗎?TWO!TWO!我是中校!
線人很認真地看了看,似乎得到一個巨大的保證:中校很大。
許三多終於鬆了口氣:跟我走吧。
線人反而退了一步:還有事要辦,我。還搞不清毒品藏在哪,他們不信我。
許三多愣住了,這實在是個太要命的理由。
線人比劃着說:告訴我位置。以後我去找你們。
我們在附近保護你,你出來就能找到我們。
你不相信我?不信你,我也不信。
我沒有地圖。
我有。線人掏出了一份高比例的軍用防水地圖,放在許三多面前。
許三多一時有點發愣。線人說,畫出你們的位置。找到毒品就去找你。
許三多從很近的距離上看着線人的眼睛,拚命想看出來什麼,對方似乎傻子一樣的眼神讓他什麼也看不出來,只是覺得不祥。許三多在地圖上畫了個很大的範圍。
線人頓時火了: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意思!
許三多沉着地說:我們不會在一個地方獃著,我們隨時都會幫你!
線人急了:你坐着!你別過來!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是上百公斤的毒品,在我的國家是要用上百條人命來換的!
許三多的眉頭皺起來了。他說在我的國家註定要被銷毀。我討厭這種東西。
線人瞪着許三多,眼神瞬間變得十分的強硬。他終於點點頭:你等着,有個東西,你看了就會相信我。他剛一轉,背後的槍機輕輕地響了一聲。
線人回頭一看許三多的槍已經對着他,立即驚叫起來,他說你幹什麼?
許三多說:現在我不相信你了,我現在就帶你回去,強行的。
線人說為什麼?許三多說不為什麼。因為你在騙我,你剛開始很消極,現在又很積極,而我接到的命令只是帶你回去。線人愣了一下,終於笑了,這時候終於可以看出他是個狡黠之極的人。那線人漢語一下變得流利之極,他說你不也在騙我嗎?二級士官先生。
許三多已經感覺到了什麼,右手的槍緊緊地對準着線人,左手掏出第二枝槍對準了窩棚的薄壁:叫他們不要亂動。
線人說沒有用的。現在對着這個小草棚的槍至少有十枝。
他的話不假,幾柄刺刀已經輕輕挑破了窩棚的薄壁,可以想見,後面還有幾個黑洞洞的槍口。許三多一動不動地僵峙着,一直到線人有恃無恐地從他的手裏把槍拿下。
帳篷里的武裝人員裝備果真很好,輕重武器,夜視儀器一應具備,如果穿上軍裝,你會以為他們就是軍人。許三多的臉上,已經被他們捂上了一塊又一塊的濕毛巾。旁邊的兩個人在使勁地挾住許三多,讓他們感到意外的是,許三多並沒怎麼掙扎。線人看看旁邊的秒錶,已經跳到了兩分三十秒。但從許三多綳得鐵緊的身形,可以看出,他已經忍耐到了什麼地步。線人終於無奈地搖了搖頭,讓人把許三多臉上的毛巾拿開。許三多終於長長地吸進一口氣,然後整個帳篷里都只有他粗重的喘息聲。
他瞪着線人,那倒沒有什麼仇恨。
許三多不太懂仇恨。
線人說你已經折騰我們兩個小時了,如果只是要面子的話,你早就可以說了。
許三多也筋疲力盡了,對方的刑訊雖然沒有傷及肢體,卻需要極強的體力和意志來對抗。
但線人不肯如此死心:他們…或者用你們的話說,你的戰友在哪?
許三多看着他,沒有回話。
…他們對你可不怎麼樣,要不然,不會讓你獨個兒來送死。
許三多看着他,還是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這種人,韌得出奇,意志很強,我也知道你們對付刑訊的辦法,頂過一分鐘,再頂過一分鐘,堅持就是勝利,堅持到你們自己都不相信的程度。幹嘛堅持?因為當你們的兵不容易,走到今天全是流血流汗一步步踩出來的。我現在就問你,你的堅持什麼用也沒有,你還堅持嗎?
那線人踱來踱去,他找到一個很近的距離上看着許三多,嘴裏說,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殺了你,再在你身上塞上一些毒品,你到死都說不清,你這輩子的努力全部白費,你還堅持嗎?
許三多根本就沒有表情,這讓問話的人大為激怒,他從彈yao箱上拿起一把手槍,頂着許三多的頭扣動了扳機。
沒有槍響。
許三多重新睜開了眼睛。
線人笑了,說我忘了裝子彈。
他慢慢把一個彈匣裝進去,拉栓上彈,存心讓許三多看見,讓許三多聽見子彈上膛的輕響。許三多瞪眼一直地看着。
砰的一聲槍響…地上的一個酒瓶爆開了。
現在來真的了。說吧,你的…線人很有些嘲諷地笑笑:戰友,他們的位置。
許三多怔怔地看着那個對準他頭部的黑漆漆的槍口。
你只是個二級士官,你超不過二十二三歲。什麼叫春風得意?大概你這輩子也沒嘗過吧?你大概還沒有過女人?你多半是個農村孩子,你去過多少繁華的地方?你花過多少的錢?大概連我這個外國人都游遍了你們的中國,進出着五星級的飯店。你呢?十萬塊錢對你來說就是神話了吧?你覺得公平嗎?你命都不要了在這硬挺什麼呢?你可能有很多幻想,你也幻想你在戰場上光榮犧牲,可你保證沒有想過要這樣被人打死。
說著,他的手指上也在加壓。他似乎很高興讓許三多看見這個。
跟我們走吧。我肯定你會比以前活得好十倍,說真的,我以前也是受過專門訓練的軍人。
許三多突然接過了話,他說不管你是哪國的軍人,你真他媽的給軍隊丟人。
線人愣了一下,對旁邊的人示意道:吊起來。我要他自己宰了自己。
然後,線人帶着他的人,走了,只留下許三多一個人,懸吊在空中,只有一雙腳尖觸到地面上。一枝手槍,被固定在地上,槍口對準着許三多。牽着扳機的一根鋼絲連接着許三多被吊著的手腕,這樣,只要他稍有放鬆,那枝槍就會被扳動。
許三多的汗水,在一滴滴往下掉。
許三多的眼睛,在死死地盯着那個槍口。
許三多的腳尖只要微微地發抖,扳機也在一點點地繃緊。
許三多最後一次估算了一下那根繩索的距離,咬了咬牙,他猛地一跳,那扳機也猛然扳緊了,但是,許三多已經抓住了繩索。他在空中微微地搖晃着,他極力地安定自己,然後一隻手吊著繩索,一隻手慢慢解開繩結。終於,許三多完成了這個耗盡心力和體力的動作,等他把那隻手也解開時,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他首先把槍拿到了手裏,在原地躺了會歇了口氣。
他給勒出了血痕來的手腕過了過血,然後,起身離開了營帳。
營地里空空蕩蕩的,那些人都不知道哪裏去了,像是座鬼營。這一切足以讓許三多困惑,但不能讓他放鬆警惕。當他閃到營地里的一頂帳篷時,翻身一躍,猛地躥入了叢林。
從晝至夜的一通折磨,已經讓許三多耗盡了體力,他一邊搖搖晃晃地穿過叢林,一邊從樹上擼下一些可食的枝葉,啜吸着上面的露水,咀嚼着苦澀的枝葉,以補充自己的體力。
他已經快站不住了,一根橫伸出來的枝幹,將他絆得摔出了三四米。
剛要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許三多忽然停住了,他聽見有人的聲音。
他看到幾個小小的人影,在叢林邊緣的山道上,正往這邊過來。就着月光,他看見前邊兩個被下了槍的人,一個是齊桓,一個是他的隊友。後邊幾個荷槍實彈的,正是那線人和他的同夥。
許三多屏息寧神地躺在樹后,他等着他們從他的身邊經過。
他一個一個地數着他們的腳步,他們很快就斷定,除了齊桓和隊友,一共只有四個敵人。
許三多檢查了一下槍里的子彈,他愣住了,槍膛里一發,彈匣里一發,他總共只有兩發。
許三多在緊張地思考,或者說,他在緊張地決定。
齊桓的身影剛剛從樹叢外閃過,許三多猛地躍了出去。
許三多第一個撞倒的就是齊桓,他夾在那名隊友和毒販的中間。
他的喊叫是隨着槍聲同時發出的,對着最近的一個開了槍,然後對着第二個人也開了槍,第三個被他撞到了線人的身上,他正將那人鎖喉里,他的手被線人用槍擋住了。他隨着用肘就是一砸,在對方踉蹌後退時,箍住了對方的脖子,然後一個甩手,擰斷了對方的頸骨。
然而,與此同時,他被幾個人從後邊抱住了,他剛摔開了一個,又一個撲了上來…忽然,許三多愣住了,拖他的人,正是齊桓和那隊友,被他摔開的人是本應死在他槍下的第一個人。
齊桓和隊友都笑了,那幾個人也都笑了。許三多被他們的笑聲弄得很茫然。茫然中,那幾人已經一個一個疊羅漢似地壓在了他的身上。
歡迎新傢伙!
歡迎你入伙!
死老A,出手太狠啦!
下次俺再也不演毒販啦!
許三多連打帶踹地狠揍着壓在他身上的那幾個,直痛得他們一一閃開。
齊桓也狠狠着了他兩腳。
怎麼回事?許三多問:怎麼回事?
齊桓不覺嘿嘿地笑了。
其實我們也不想,隊長非得這樣。是測試,許三多,最後一次,我保證是最後一次。
許三多一個個看周圍的幾個人,被他看到的人都訕訕地笑着。
那位扮線人的仍在揉着自己的胸口。
許三多忽然跳了起來,對着那幾位一通拳打腳踢,那幾人剛開始以為是開玩笑,痛得受不了只好閃開。
齊桓只好阻止道:幹什麼?幹什麼?
那位線人上來阻攔,被許三多被一掌推開了。
你們害得我去殺人!你們讓我以為真的要殺人!許三多沮喪而又憤怒,幾乎要哭了出來。
旁邊的人愣了,不知如何才好。齊桓輕輕地摟住他,說:對不起。只有這樣才相信你,才能把全隊的命交在你的手上。
那幾個人上來一個一個地將許三多摟住。
月夜下他們抱成了一團。
直升機就停在林地邊,旋翼緩緩地轉着。
參加這次測試演習的幾個人,正在整理着自己的裝備,準備登機。
袁朗在直升機邊等候着,周圍不斷有三三兩兩的部下歸來,有的面沉似水,顯然,那是沒有通過這次測試的傢伙了;那些嘻嘻哈哈的,都是一些大功告成的。
當許三多蔫頭耷腦地走過來時,袁朗愣住了。
他問齊桓,他怎麼啦?
他以為他沒有通過,他的臉上在為此感到惋惜。
報告!老六差一丁點就死在他手上!
袁朗又是一愣。
那他這是怎麼啦?
他是…他是怪我們騙了他,害他為了我們準備去殺人。
袁朗看了看許三多,幾近欣慰地嘆了口氣。
這時,一個得意中略帶三分憤怒的傢伙過來向他敬禮:報告隊長!您說不再騙我們啦!
這是吳哲。
袁朗又開始無賴:兵者詭家之道也。你跟我三個月,還不了解我這作風嗎?
他很有些奇怪地看看吳哲背後那位扮毒販的同僚,兩人相視着就是一下苦笑。
喂,你們那邊情況怎麼樣?袁朗好奇地問道。
報告隊長,咱們對他的刑訊根本進行不下去。說我是越南人,他就跟我說越南話;說其實我是長居泰國的,他立馬換了泰國話。下次再有這種軍事外語專業的您派給別人吧,這活我接不了!
袁朗看看吳哲,說:這怎麼說?你這不能算通過測試吧?
吳哲跟着也是一種無賴的笑,他說報告隊長,耗子媽媽和小耗子碰見一隻貓,讓貓給追荒了。耗子媽媽回頭對貓說:汪汪!貓嚇跑了,耗子安全歸隊。
你胡扯個什麼?
你知道耗子媽媽怎麼對小耗子說嗎,她說這就是多學一門外語的好處。
袁朗不覺一陣大笑,一腳就踢在了吳哲的屁股上:滾上飛機!瞧往後我收拾你!
吳哲和許三多被一幫隊友拍着腦袋捶着胸脯塞上了飛機,許三多忽然看見成才和兩位隊友從叢林裏出來。那成才無精打採的,那兩名隊友也沒精打彩的,三人間拉了段很長的距離,看起來彼此間比來的時候還要冷淡。那兩名隊友徑直就上了飛機,只有成才還在飛機邊的空地上愣愣地獃著。
許三多朝成才揮揮手,成才沒有看到。
走吧。袁朗登機時又喊了一聲。
成才登機時幾乎避開了所有人的眼神,然後拄着槍坐着。
地面在旋翼之下離得越來越遠了,最後將那片叢林扔在了身後。
鐵路和袁朗,還有幾名基地軍官,他們坐在桌前,在給參與測試的士兵們評估打分。成才面紅耳赤地坐着,顯然,答辯已經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你的意思是你發現了這只是一場演習,因此你相信幾名被俘的隊友沒有生命危險,於是你獨自離開了戰區。是這個意思嗎?齊桓的火藥挺濃的。
成才的回答是:是的。
演習中就允許拋棄隊友嗎?演習中你會離開戰區嗎?是什麼讓你發現這只是演習?
成才有點語塞,他說:沒有什麼…只是感覺。
是感覺還是一種僥倖心理的暗示?我說得白點,是逃避。齊桓說。
成才說我不知道。我想…就算是真的,應該有人歸隊通報。
你的隊友在敵人的槍下走過你面前,你想的是如何歸隊通報他們的死訊?可是他們並沒死,如果他們是正被敵人押赴刑場呢?
成才說我來不及想那麼多。
對,我也相信一個人的性格早註定了他會做出什麼樣的選擇。
他看着成才的眼神,如判了死刑,他看看袁朗,示意他的問話結束。
袁朗沉思了一下,輪到他問話了。他說士官同志,你的表現一向不錯,軍事技能評分很高,在這次演習中表現優秀,大多數人撐不住的刑訊你撐了過來。說真的,臨陣脫逃沒什麼可詫異的,因為你們這是第一次面對真正的戰場。可我不喜歡你給自己找的理由。
成才受不了袁朗那溫和的眼神。
成才說我沒有找理由,真的沒有。我覺得我沒錯!你們常說的話,戰鬥就是生存,生存就是戰鬥!我知道這事情已經無法解決了!我保住了生存的機會,留給下一次戰鬥!這有什麼不對嗎?
袁朗和鐵路互相看了一眼。
袁朗反問道:我們?你不是我們中的一員嗎?
成才有一些狼狽,他說當然是。
袁朗搖搖頭,他說士官同志,你說得也沒什麼不對。作為一支軍隊,當然不能一次拼光了血本。鐵路接著說道:可作為隊列中的一名軍人,我隨時準備為我的戰友擋住子彈,因為我相信他甚至會為我擋住炮彈。他的話有點斬釘截鐵。
袁朗卻依舊地平和着,他說作為平民,你無可厚非,可作為軍人,你脫離了這支隊伍的軸心。
成才一直不肯屈服,他在困獸一樣的目光,指向最高的領導鐵路。
他說我不服,我相信我是對的!我對自己的生命責任就是對隊伍責任!
鐵路沒有回答。一旁的袁朗又開了口。他說你說得對,如果這真是你心裏想的,我要為你拍案叫絕。可是成才同志,你告訴我,為什麼要策劃這次高度擬真的演習?
當然是為了測試,雖然我沒有好好地表現,但是…
不要急於辯護了,你只說出了一小部分的目的。成才同志,你應該知道任何戰役中傷亡最重的總是初次參戰的新兵,殺敵最多的卻是出生入死的老兵。我們不希望你們面對實戰的時候還是第一次,所以費盡心機為你們設計出第一次。因為…經歷過生死關的人會明白很多事情。現在你告訴我,成才,你明白了什麼?
從成才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在緊張地思考。
袁朗說今天進行答辯的每一個士兵,都要回答這個問題。一千個人有一千個說法,但回答得讓人滿意的,總是那些打算為別人犧牲的士兵。成才,不要想了,我問的是你的切身感受,可這件事情你根本沒有經歷過,你逃開了這一關,你缺了對軍人最重要的一段經歷。你放棄了,你也輸了。
成才惱火地站了起來:你可以不要我,可你不能說我放棄!我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放棄!
有些人因為現實放棄理想,有些人因為理想放棄現實。成才,你是因為聰明而放棄了愚笨,我不能說你有什麼錯。但是成才,誰告訴你穿上了這身軍裝的人還應該為自己做出選擇?你看看這次因為愚笨而成功的人,那不是僥倖。你憑心而論,他們哪一個不是比你更有信念的人?
成才舔舔乾燥的嘴唇,囁嚅着,一時無話。
袁朗看看旁邊的鐵路,鐵路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袁朗反而猶豫了一下:我覺得很遺憾。其實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狙擊手之一。
說完,他在成才的名字後邊,畫了一個叉。
成才顯得很無助。
辦公樓里出來的成才,大步流星,無比的沮喪。一直等在外邊的許三多,趕忙追了上去,他說怎麼樣,成才?成才沒有停下來,他滿嘴的憤怒。
他告訴許三多:打回原形!
許三多一時沒聽懂,愣了,他說打回什麼?
A大隊,完了!我回老團隊,紅三連五班,一落到底,結結實實!
許三多不追了,許三多二話沒說,掉頭就急急地走。成才感覺到了什麼,忽然停下了腳步,他望着風風火火而去的許三多,大聲地問道:
許三多,你去幹什麼?許三多,你站住!
許三多沒有站住。許三多大聲地告訴他:我去跟隊長說!
站住!
成才奔跑着追了上來,他很認真地看了看許三多這瞬息已急得出汗的臉,說:別去了…沒有用的。許三多望着成才,有些不知所措,他說:他不知道你多喜歡這,你為這事使了多大勁,費了多少的腦筋!
成才好像聽到了心上去了,他說我大概就是為這事費腦筋費得有點過多了,許三多,你別去,我現在覺得有點後悔…。許三多有些驚訝地看着成才。他看見成才的臉上,幾乎都愧疚與內疚。他說告訴我實話,你…平常信任我這個戰友和老鄉嗎?
成才說當然信任!
成才說,我一直覺得你的運氣比我好,其實不是,是你比我會信任人。你跟他們是一個整體的,我是自個兒一個…許三多,我現在自個都不信任自己。我跟他們爭了一上午,爭得筋疲力盡,爭得聲嘶力竭,可說真的,…真的,我從戰場上逃開那會,我就明白一件事,我不配在這支部隊呆下去,我也不配在任何部隊呆下去…
成才已經欲哭無淚,他可幾次哽得自己也說不下去了。他說完了就掉頭走了,整個一個悲哀的背影,走得十分的沉重。
許三多回頭叫了一聲成才!可成才頭也不回,他只說你別去跟隊長說!什麼也別說!他什麼都明白!
成才就這樣走了。
訓練的老A們,在口令聲中從樓下跑開了。成才一直等到四下無人時才從屋裏出來。那些訓練與他已經沒什麼相干了。他背上了自己的背包,頭也不回地走了。當他走到許三多門前時,門開了,許三多站在裏邊。
成才略有些詫異:你怎麼沒去訓練?
許三多說:我請假了,送你。
成才說:犯不着。
許三多說:得有人送。
成才心裏有激動,他不再堅持。
許三多將手上的一個長條盒遞補給他,說這個是給你的。
什麼?
瞄準鏡。
成才這回是真愣了,愣得真的激動。他打開盒子,裏邊真是一具六倍率的光學瞄準鏡。他有些惶然地看許三多,許三多同樣惶然,他說我昨天買的。你喜歡狙擊槍,回五班,沒了狙擊槍。我只好買了個瞄準鏡,運動器材,比咱們槍上的差好些,可是總比沒有好。
許三多,我謝謝你。
成才珍而重之地把那隻瞄準鏡揣進懷裏,長長吁了口氣。
送送我吧,許三多,我真沒有勇氣一個人走出去。
許三多點點頭,走出了房門,帶上。成才忽然就摟住他的肩頭。
他說許三多,你越做越好了,我一直擔心你忽然就不是許三多了,可你永遠是許三多。
許三多說:我…我當然是我自己。
成才說:我一直特想做你這種人,許三多,可我關鍵時候就是做不到,如果我沒有做鋼七連的逃兵,如果選拔時我沒有扔下伍六一,如果最後的測驗中我準備為別人去死,我就做成了你這種人,可我做不到。現在我回去,我重新去做。
許三多相信他,他說我知道。
不是打回原形,是回到起跑線。
我知道。
成才這才放開他,很想用一種義無反顧的步伐開步,但是他站住了。因為他到了一個人在樓道口站着。
那就是袁朗。
成才愣了一小會,因為袁朗的目光在看着別處。他明明是沖他來的,可他卻有點像是看不見他。袁朗真是袁朗!
隊長。成才遠遠地先叫了一聲。
袁朗的目光炯炯的,他說我忍不住想來看看你,說兩句話,可我發現你已經都明白了。
是的,我明白了。
士兵,生存不僅僅是要人明白生存的手段。
是的,還要明白生存的目的。成才一字一句回應着。
袁朗點點頭,並示意他走吧。
從袁朗身邊走過的時候,許三多停了一下,像是要問他我可以送送他嗎?但他沒問袁朗就知道了,他什麼也沒說就轉過身去,那意思像是說,現在的你已經是自由的。
許三多跟着成才直直地往外走去。
送走了成才之後,許三多忽然覺得有一種孤寂的感覺,這種孤寂,是他一個人在七連時都沒有的。路上有很多的霧,孤寂的許三多,在霧氣中大步地往回走。那天,他一直在想一件事,他想成才班長伍六一還有連長,這些陪他渡過了那一段時光的人,他們忽然一個都不屬於他了。
剩下的十一個人里,如今已經淘汰得只剩下七個人了。
他的死老A的日子,也就在朋友們都離開的那一天正式開始了。
睡在許三多對面的齊桓是個兵器狂人,全班的人都有可能成為他發難的對象,甚至袁朗都說小子他媽的活像軍事間諜。許三多是齊桓喜歡的較真的老實人,所以千奇百怪的問題會鐺鐺鐺的連發一個晚上。
齊桓對着牆上的槍械圖問道:槍型?
以色列,伽利爾突擊步槍。許三多回答說。
錯!伽利爾狙擊步槍。齊桓壞笑着:以色列軍工不生產專用的狙擊步槍,他們習慣從批量生產的突擊步槍中,挑出一枝精度最高的改裝成狙擊步槍,因為他們是一個戰鬥的民族,所以你也很容易弄混。
可許三多將信將疑,他想評論幾句有關以色列的話,卻被齊桓阻止了。齊桓教訓他:軍人對軍人首先得有一種職業上的尊敬,這樣你才能學到他們的長處。這個?他指着牆上的圖,不停地往下問。
這是一張繪製很精細的坦克圖紙。
…梅卡瓦三?不,勒克萊爾沒有主動防護,有點像98,反正不是艾布拉姆斯…沒見過。
CHINA2000!你認出來就有鬼了!齊桓大叫着,像個小孩似的。
袁朗在門外敲了兩下,走了進來。他問他們玩什麼?又是紙上談兵?
齊桓有點不好意思,他說我給許三多挑幾個圖認認,認出來這星期我打開水。
本來我就說我打開水的。許三多說。
你這人就這點沒勁,啥也不爭。齊桓對許三多甚是不滿。
袁朗笑了笑:我想跟許三多談談。
齊桓連忙站了起來,他說那我去找吳哲比劃比劃。袁朗卻擺擺手,讓他別動。他說我跟許三多出去談談。你坐着吧。
袁朗說著就和許三多出去了。
皎月當空,幾個路口的明哨雕像一般。袁朗示意許三多在空空落落的運動器械邊坐下,許三多看着有些形單影隻的傢伙,很想立刻把他塑成心裏的模樣,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許三多就是他許三多。
你這傢伙總是會有些莫名其妙的心事,跟我說說如何。
袁朗想許三多嘮嘮家常。
許三多卻說沒有。
真沒有?我瞧你白天打靶時有些心不在焉。
許三多抬頭看了看袁朗,終於問道:隊長,咱們下一步幹什麼?
什麼下一步?
下一步的任務…如果您不方便說可以不說。
你是急着要展望未來?
也不是。
袁朗說,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很需要一個目標。我跟你一樣,剛從步兵轉到A大隊的時候覺得已經沖頂了,冒尖了,特茫然,不知道該幹什麼好。
許三多點點頭隨即又搖了搖頭。
袁朗說:那說說你的。
許三多說:我覺得…我的人生是這樣的,軍隊不斷給我新的目標,我跑,衝刺,通過,我喜歡這樣。我喜歡軍隊的原因是因為軍隊給我目標,別的人肯定沒有這麼明確的目標,別的人也不會去追求這樣的目標,現在…我急着知道下邊的目標。
袁朗覺得怪有意思地看了他一會,說:我知道了,你急着接受新的訓練?
許三多期待着望着袁朗。可袁朗說:你已經受訓完畢了,剩下的你得自己學,小兄弟。這三個月你們跑了九千公里,耗掉了幾萬發子彈,你們的軍事外語已經相當四級水平,而且這些訓練你們都是在全負荷三十公斤的情況下完成的。這三個月你們已經發揮了最大的潛能,我保證你一輩子也沒這樣學過東西,你們連睡覺時也在學東西。
許三多一時顯得更加茫然,有些歡喜有些哀傷。
當然你還得學更多的東西,是你獨立的學,不打仗的時候,軍隊就在學習。現代人太懶惰,大家都習慣一知半急地賣弄自己的皮毛,我們就只好玩命地學習。你如果能堅持這樣學下去的話,我相信你也許會成為全世界最優秀的士兵。
許三多說:我覺得…我覺得我還是有很多東西都不懂。
你這是小頑固,可你也是個聰明人。
袁朗在褲袋裏掏了掏,拿出一個臂章給許三多:拿着,恭喜你成為我們中的一員。
許三多看看臂章上的那個狼頭道:這個我已經有了。
袁朗頗有些不好意思:你們那隻狼是閉着嘴的,這隻狼才是張着嘴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你們還沒進來。
許三多的眼睛一下就大了,他愣愣地看着他。
袁朗嘿嘿地笑了:有點缺德是吧?為了讓你們不那麼提防我,只好隨時搞些小騙局。
許三多很謹慎地看看袁朗,很謹慎地把那個臂章放進口袋裏,又很謹慎地看看袁朗,很謹慎地摸摸口袋,像是生怕那東西在口袋裏掉了。
袁朗說:從此以後你就是老A許三多了,實際上應該叫小A,因為我們這個團體還很年青,很多人遠不是那麼沉穩。我們大家是當你小兄弟,但很希望你這個小兄弟能把你在鋼七連守護的那種東西帶給我們。
許三多終於點了點頭。
袁朗這回沒有騙他,從此以後的許三多是真的老A許三多了,這不光是有好幾套作戰服好幾枝槍,來來往往乘坐直升機和戰車,帶着狼頭的肩章,扣着數碼化頭盔,身上掛着五花八門不知用途的各種裝備。
許三多要做空降兵,解開降落傘可以落在地上,可以消失在叢林中。許三多要做海軍陸戰隊隊員,潛伏在灘涂里數天…總之,像袁朗說的,有很多的東西要學習,有很多很多目標要實現。
鋼七連教會了許三多做人是應該自豪的。在這裏,許三多又明白了人還有一種叫驕傲的東西…,老A能做出很多常人做不到的事情,老A讓你沒法不覺得驕傲。
草原上車隊轟鳴着駛過,有時候許三多也夾在其中一輛古怪的機動車裏,這時他對着裝甲車上那些年青士兵年青而好奇的臉,知道自己在別人的眼裏他是一個異類。
他盡量去讓人覺得大家都是一樣的,可人看人不一定會看眼神,所以許三多也知道,他和他的同志註定要做異類。
老A許三多這時已經參與過兩次任務和演習中的滲透,這支專業找碴的部隊,襲擊了對手的油庫和防空基地。
這一次,是叢林戰教練,許三多所在的戰鬥小組要對付一個精銳的偵察排。
這對許三多來說,當然不是什麼大事,追趕他的雖然足足一個加強班的人馬,但許三多在叢書中躍過一條溝坎后,就突然消失了。那名正不抱什麼希望射擊的班長停了下來,做了個手勢,槍聲頓止。
他和幾名士兵在望遠鏡里尋找了半晌,卻仍沒見許三多出來。
打中了?和老A已經較量了兩天之久的偵察兵不敢做如此的奢想。
幾名士兵跟着班長往那條溝坎匍匐過去,將近溝沿時,忽然砰的一聲槍響,一名士兵的腦袋頓時冒起了白煙。
那是齊桓和吳哲的遠距離射擊,三個人設伏了這一個加強班的人。
許三多從溝里坐了起來,又是一個點射,幾個冒失鬼被逼了回去。
叢林裏應和的槍聲響得全無猶豫,清脆的點射聲中,暴露在叢林邊沿的人一個個倒下。潛伏在叢林中的齊桓和吳哲,有條不紊地在瞄準鏡里搜索着已經被引進絕路的對手。
那位班長竟然往後退去了,他和另一名士兵翻進了溝里。他沒想到,溝里的許三多在等着他們。許三多反身就撞倒了那名士兵,用手槍把對方打冒了煙,那位班長撲上去,卻被許三多把人給摔倒了,手上的槍迅速地頂住了對方。
許三多的眼睛忽然一愣,他發現槍下那位士官抹着迷彩的臉上儘是不忿,手裏抱着一枝機槍,極似了一個人。
六一?許三多突然喊道。
那位士官莫名其妙看着忽然大喜過望的許三多,猛掙了一下,想反敗為勝。但許三多及時地將他制住了,他友好地笑了笑,一槍后扯下他了胸口的名牌。那位士官冒着煙,泄氣地看着許三多猿猴般跑開。
又一摞名牌摔在袁朗面前的彈yao箱上。
齊桓十個,吳哲十個,袁朗說許三多,坐地分贓,快交你的那份。許三多笑笑,把他那摞交了過來。吳哲一看就知道比他們的多,十二個。
吳哲說:三多最牛,剩下那些全是他幹掉的,有三個居然是被他一把刀給挑了。
許三多卻搖搖頭,他說隊長的記錄是一百三十八個,咱們趕不上。
但袁朗還是在許三多的臉上看到了有種老實人的得意。他拍了拍他的肩膀說:謙虛!給你們一把好槍,碰上個好環境,你們誰都拼掉一百多個,可別看這虛的,到動真格的時候,你們也許會被一個真正的殺人犯用菜刀就剁了。
幾個兵都訕笑着搖頭,意思是沒那種可能。
袁朗有些認真地向這些不知死活的小子問道:你們一個月得幹掉近萬發子彈,可你們真對人開過槍嗎?小子們,第一次動真格的時候,腦子是不轉的,你能答出一加一等於幾就算不錯了。
吳哲的回答是:一加一等於幾本來就是個很大的命題。
齊桓卻認真了,他說不是玩笑,你們聽隊長的沒錯。
袁朗看看有些發怔的許三多,笑笑說:我知道,吳哲會想想我說的話,可許三多是不信的。
許三多有些意外,他說我是真對人開過槍的。就你們騙我那次,我還差點徒手殺了人。
袁朗說還是不一樣的。許三多,你有勇氣,而且你是為了你的戰友,這說明你很善良。善良是好事,可每一個善良人對着一個惡人都會不知所措,哪怕要付出再重的代價,因為他從來沒想過要傷害別人。我說得羅嗦,是想讓你長記性,明白了沒有?
許三多老實地說:道理上算是明白吧。
袁朗苦笑着挽起衣袖,露出在機步團跟許三多和成才炫耀過的槍疤:我要你現實中明白。記得這個沒?許三多點頭:記得,M16打的。
袁朗和齊桓都會意地笑了。
齊桓突然盯住袁朗的傷疤喊道:屁呀!他這是軍警聯勤時,讓一個不入流的小混混用改錐捅的!許三多以為是真的,但他不信,他說不是啊,M16A2,SS109彈,慣穿型傷口!…隊長,你還有多少事蒙我們的?
袁朗笑着說:大家都是軍人嘛,還不讓吹吹牛咋的?
許三多又仔細看看那個傷口還真像槍傷,而且就像M16A2,SS109彈,慣穿型傷口。那肯定是隊長讓人打了個措手不及,然後又沒帶槍。
許三多十分有把握的想。
錯了。袁朗似乎猜出許三多的想法:我全副武裝一樣不拉,他第一下是突然襲擊,可沒扎透我的防彈衣,第二下就是這個。
你為什麼不開槍?
忘了。袁朗似乎真的又回到那時那地,停了好一會兒才回答:槍不是打娘胎裏帶出來的東西,所以一犯蒙就只記得用手擋。我現在很慶幸忘了開槍,因為照當時的慌張勁就肯定把他打死了,那人才二十朗當歲,不會一輩子做壞事。
所有的人都沉默下來,吳哲將一塊壓縮餅乾遞給許三多。
分隊的野戰電話機忽然響了起來。
當天下午,老A們坐在直升機上,離開了那片叢林。
第三項任務和第二項任務幾乎是連在一起的,許三多和戰友們當天晚上就趕往邊境,協助武警的緝毒行動,一個全套美式裝備的武裝馬幫,想憑藉強大火力穿越邊防,和他們手上的M4卡賓槍、榴彈發射器相比,武警的衝鋒槍確實是不堪重負,那根本是老美的裝備水平。
許三多一直在看齊桓和袁朗的神色,看得齊桓如芒刺在背。
袁朗說你老看我幹什麼?你以為又是在騙你啊?許三多,這次不是演習。
許三多看着袁朗的臉琢磨了半天,他確實不該懷疑,應該相信一場真正的戰鬥就要爆發。
但齊桓幾個卻顯然是司公見慣了。
用了足兩天的時間偵察和潛伏,這讓許三多覺得似乎又是一次演練,即使是終於趴在理想的狙擊陣地上,那種似假非真的感覺仍然揮之不去。
這是許三多遇到的最茂密的森林,只有在極近的距離,才可能看到那些完全為樹葉和灌木所覆蓋的潛伏者。四下里鳥語啁啾,顯然晨鳥也沒發現在叢林裏等了整整十四個小時的這小隊人馬。許三多調整着槍上的瞄準鏡,讓遠處的叢林一會兒清晰一會兒模糊。
等的時間太長了,有點無聊。
吳哲慢慢摁住了臉上正叮咬的一隻蟲子,然後把那團血亮給齊桓看,然後小聲問道:
老兵,這叫什麼?
牛虻。
太好了,這輩子還是第一次被牛虻咬到呢。回家得給它寫進日記。
吳哲興奮的聲音顯然更大些,周圍立刻有了幾道責難的目光,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把那隻蟲子珍重地夾進小本里。
這個悶濕的夜晚算是過去了。
袁朗在各個哨位前匍匐行進,檢查着每一個人的潛伏狀況。
最後,他停在了許三多的面前。緊張嗎?他問道。許三多輕輕地點點頭。袁朗把望遠鏡遞給他:用這個看,倒過來看,怎麼樣?現在目標就算到了跟前也離你很遠,怎麼樣?
許三多看着那忽而遠得的不着邊際的邊境線,不由笑了。袁朗說好笑嗎?許三多說不好笑。袁朗說這有用嗎?許三多說一點用也沒有。
袁朗說對了,根本用不着騙自己。許三多,你們三個人幹掉一個偵察排,而一個班全殲這些人都綽綽有餘,只要你們發揮出平常的水平。
他看着許三多那張還不知善惡的臉,暗暗的總有些擔心。
齊桓忽然輕輕地吹來了一聲鳥叫。
袁朗一個警醒。他們等待的目標終於到來了。
遠遠的叢林裏,從邊境線那邊晃出幾個不祥的身影。從瞄準鏡里,可以看到那些被露水打濕的馬脊,和他們攜帶的武器:明晃晃的彈鏈,茶杯般粗大的榴彈,甚至還有一具無後坐力的火箭發射器。
吳哲小心地調整着狙擊步槍,小聲地跟旁邊的齊桓嘀咕道:隔壁這國家怎麼啦?敢情他們煙攤上就能買到機槍?超市裏擺着榴彈炮?齊桓冷靜自若的看了看吳哲,做個預備待擊的手勢。
吳哲知道自己的毛病,說:你知道我一緊張就話多。
還是沒人搭理他,其他的老A也先後打出了同樣的手勢。
瞄準鏡里的每一個十字環,都已經套准了一個馬幫毒販的額頭。
許三多微微發顫的手指扣上了扳機。
最後一名士兵也鎖定目標時,袁朗拿起了話筒壓低聲音命令道:基地,林梟入巢,獵手就位只要他們過界,就能在一分鐘內做到全殲!看看那些正巴巴地等待着射擊命令的士兵,袁朗的心中不禁為他們驕傲,也為這種驕傲隱隱的擔心。但話筒又響了話筒里聲音告訴他:基地通知,鑒於毒販國籍複雜,為避免擴大事態,盡量少殺傷些人員,而且,這是邊境敏感地帶,盡量少開槍。
士兵們只好合上瞄準鏡蓋,只有看見了他們的那些表情,你才知道什麼叫做毫無怨言。
毒販隊伍終於越過了邊界。
毒販們自己緊張了起來,他們握緊了那些以為持仗的武器,不自主地打開了槍機。一個頭目像是擔心有人走火,於是兇狠地吩咐了一句:不要隨便開槍!
前方的叢林裏忽然傳來兩個中國士兵的大聲說笑,嚇得毒販們連忙全體伏下了身子。
他們知道,正規軍憑的可不光是裝備。
警戒在後方的一名毒販,被一聲動靜驚了一下,他慌張地掉轉了槍口,與此同時,他身後的草叢裏輕響了一下,有兩個人朝他壓了過來,把他連手帶腳製得如死人一般拖進了草叢。
這是齊桓和他的一個隊員乾的。
袁朗也在一棵樹后突然掩住一個毒販的嘴巴,未等那名毒販動彈,一記悶拳就砸在了他的心口,把那人給砸在了地上,然後輕便快捷地拖進了樹林裏。
眨眼就失去了兩人的毒販隊伍,一點都沒有察覺到什麼。他們還在注視着前邊兩名中國兵的行蹤,看着他們走入前邊的叢林。
跟在他們後邊。一個毒販頭目站起身來招呼後面的毒販。
跟在他們後邊?有的毒販在臉上露出了擔憂的表情。
毒販頭目罵了一聲笨蛋!他說他們巡邏過的路線不會再有人來了知道嗎?
毒販們好像這才放心了,腳步和身行也跟着輕鬆了一些,他們追隨那兩個遠去的中國士兵的聲音,慢慢地往前行進着。
有一個毒販一直地蹲在地上。
快跟上。有人回頭催了他一句。
他還在蹲着,他說方便一下。
前邊那毒販剛一回頭繼續走路,一枝槍頂住了蹲在地上的那個毒販。他還沒看清楚持槍的人,就被一掌切暈在了地上。
許三多利落地將那毒販拖進了叢林。
走在後邊的毒販,在不停地冒着虛汗,他發現後邊那幾個怎麼老也跟不上來。他慌了,一腳踩到前人的腳跟上。
你幹什麼?被踩的罵道。
他們…沒跟上來。他說。
你走過山路么?兩三個掉隊的是常有的事…你在這裏等着好了。
冒虛汗的毒販乖乖地站住了,他膽怯地等着,他又不敢不等。
走着走着,毒販們就跟丟了。毒販的頭目一時氣急敗壞起來。前面都是密重的叢林,他們遲疑的選擇着往下的路徑,這時,遠處林中突然飛起一群喧噪的鳥兒。毒販頭目馬上露出了笑容,指揮隊伍朝鳥起的方向走去。
一隊人心虛虛地毛着膽子跟着走着,剛越過一條溝坎,咔的一聲槍機輕響,一隊人還沒轉過身來,已經被溝里冒出的老A徒手撩倒了好幾個。剩下的,看着近在咫尺的槍口愣住了。
剛才在前邊引誘的,就是吳哲。
看着吳哲和幾個殺氣騰騰的士兵,他們紛紛地扔掉了手中武器。然而有人在扔槍的同時,悄悄地地去摸腰后的手槍,但是晚了,隨後起來的袁朗他們,已經用槍管頂在了他的腰間。
袁朗讓他們手放在頭上,站成橫排。
就在齊桓他們收拾地上的槍支里,毒販頭目忽然身子一晃,趔趄間抓住了一個同夥向對着自己的吳哲推去,趁着吳哲閃避的工夫,他掉頭就狂奔而去,瞬息間沒入了叢林。
吳哲的槍口曾對準過那毒販的腦袋,但許三多的迅速追趕,他只好把槍放下了。
吳哲有點欣賞般地看着那一前一後追跑的人,心裏暗暗竊想:跟許三兒玩越野,算他倒霉,爹娘少給他一百條腿。正想着,一個毒販朝他撲來,只一擰,吳哲就將那毒販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林地里的許三多已經追上了那名逃跑的頭目。那頭目回頭一看不好,急忙轉了個彎,抄起一根粗大的樹棍在那裏等待着,等許三多的腳步聲起來時,他狠狠地就掃了過去。
被砸着的是許三多迎過來的一隻胳臂。
但斷成了兩截的是那根樹棍,那頭目一下目瞪口呆了。
許三多一拳過來,那頭目吐了口氣就倒下了。
許三多狐疑着警戒了幾秒鐘,然後掏出了一個急救包。
那位頭目已經癱掉了。
不到一小時的時間,士兵們已經將徹底被制服的毒販們押了過來。
袁朗有些壓不住的喜色,他拿起野戰電話就跟基地通起了話來,他告訴他們:一槍未發,全體擒獲,總共十三人,最後一個已經被許三多擒住,正在帶過來。電話對面鐵路聽出了袁朗的過分激動,便說了他兩句,袁朗卻不承認。他說我沒高興,憑他們的素質這戰果不為過,可我…唉,大隊長,我就不能高興嗎?你知道,我這隊人馬好幾個都是頭次參戰噯!
吳哲已經把俘虜集合起來了。
他們在等着許三多。
吳哲說三兒怎麼還沒到呢?說得袁朗心裏忽然有點虛虛的感覺。
袁朗說我去看看。
齊桓跟着也閃了出去。
許三多帶着那名頭目還在叢林中往外穿行着,對方已經被上了銬子,完全沒了反抗的餘地。忽然,許三多聽到林中的一陣簌簌聲,而且就在身邊不遠。他悄悄地就停住了步子。他在放下那頭目的同時,猛地撞了過去。
林中的毒販被他撞歪了瞄準點,一梭子彈射上了天空。
槍聲把袁朗震得一驚,他往後給他們做了一個手勢,吳哲和一名士兵也趕了過去。
那是一早躲進了叢林中的那個膽小的毒販。許三多提起那毒販就從背上倒摔過來,那毒販剛剛被他摔在地上,邊上的那名頭目轉身要跑,許三多抓起毒販的槍把他砸了一個踉蹌,再順勢一撲,撲了過去…可是,還沒等到他把他制住,一柄黑漆漆的叢林刀已從背後刺了過來,許三多聞聲將身子一閃,閃過了一刀,不料又一個毒販揮刀朝他就是一通狂砍。
對着這個完全沒有章法的對手,許三多連退幾步后,終於一膝頂在了對方的腹部上,那毒販竟然猛地張開大口,狠狠地咬在了許三多的肩頭上。
許三多把那毒販剛一掙開,忽然發現這人是完全沒有痛覺的:他神情瘋狂,他目光渙散。就在許三多猶豫的同時,那叢林柄刀從他臂上劃過,切開了一條幾寸長的口子。
許三多連忙一退再退,那毒販卻窮追不捨,和身撲了上來,剎時間與許三多扭成了一團,手裏的刀,帶着他全身的力量朝許三多胸口刺了下去。
許三多完全是條件反射地一拳擊在那人的肘彎上,刀尖因此改變了方向,這時後邊的毒販頭目撞了上來,把那把齊肘長的刀,送進了那個瘋狂毒販的胸膛,從后胸穿了過去。
對方那瘋狂的眼神漸漸就熄滅了,許三多木然地看着,一絲悔意忽然在心底里冒了上來,他看着對方胸膛里的血噴在了他的身上。
這時,那名頭目已經在地上撿起了槍,銬在一起的手雖然不便射擊,但他倒揮着槍托向許三多砸了下來。而許三多卻渾然不覺,他還在茫茫然地看着壓在他身上的那個已經咽氣的毒販,這一刻他是沒有任何還手之力的。
但那頭目來不及再一次朝許三多襲擊,就被人打倒了。
是衝過來的齊桓橫地里給了他一拳。
為什麼不開槍?齊桓突然朝地上的許三多吼道。
許三多慢慢推開了身上的那個死人,坐了起來。
看着那個死人,齊桓忽然明白了什麼,他拍了拍許三多的肩膀說:這不能怪你。許三多卻沒什麼反應,他抱着頭默默地坐着。吳哲和幾個士兵跑過來時,許三多仍獃獃地坐在那個人的屍體旁。齊桓朝吳哲幾個揮揮手,讓他們將那具屍體從許三多身邊抬開。
我們該撤了,許三多。齊桓輕聲地說。
許三多依舊如一塊木頭一般,不動。齊桓嘆了口氣,與吳哲一塊將他架了起來,這時發現許三多的腳拖在地上,木木然,竟不會走道了。
別他媽孬種!這種事情誰都不想碰上,可總得有人碰上!齊桓看着許三多樣子,急的不知如何是好。
許三多這才隨着兩人的步子邁開了自己的雙腿。
許三多現在的表情已經只能用崩潰來形容,他垂着頭坐着,他的手在不停地發抖。袁朗很理解許三多這時的心情。他握了握許三多那隻鮮血淋漓的手,看了看許三多同樣鮮血淋漓的衣服,說道:許三多,這是意外,真槍實彈難免沒有個意外,你應付得很好…許三多,記得我昨天還跟你說嗎?你是個善良人,善良人第一次碰上惡人,都是這樣。許三多,你…
他忽然覺得許三多的臉色不對勁了,他托起了他臉,他看見許三多眼下空洞而無神。袁朗急得猛地搖了幾搖:許三多,你怎麼啦?許三多你他媽給我說話呀!
許三多愣愣的,沒有一句話。
許三多的傷口,十來分種就包紮好了。
但許三多的神色卻一直地獃滯着,像是換了一個人了。
他總在睡覺的時候突然醒來,在黑暗中,他時常聽到那個粗重的喘息聲,他感覺到那個死人一直地壓在他的身上。他看到那瀕死的眼神,在一點點向他逼近,還有那鮮血,淅淅瀝瀝地淋在他的身上。最要命的,是許三多時常發現自己動彈不了,只有瞪大了眼神,將那個人眼裏所有的絕望和懊悔全部納入自己的腦海。
起來!許三多!快起來!
他經常在夢魘中被吳哲推醒,然後大汗淋漓地坐起來。
吳哲在旁邊時常同情地看着。
吳哲說我一直在旁邊看着你,本想讓你好好睡一會,可你這樣睡覺讓我覺得還不如不睡。
許三多拚命揉着自己的額頭,看見胳臂上包紮着的刀傷時,又慌張地別過了頭去。
許三多,真的那麼難受嗎?吳哲想知道自己的戰友正承受着什麼,他也想替許三多分擔點什麼。吳哲說,你知道你睡着時的表情有多可怕嗎?我是大半夜敢在亂葬崗睡覺的人,可我看着你,我想叫齊桓來壯膽。
許三多愣了一會問:有煙嗎?
吳哲苦笑着點上根煙遞給他:你別指望這個,我告訴你,沒有用的。許三多仍抓過去,吸了一口便不再吸了,看着那青煙裊裊升騰:…他鑽進了我的腦子裏。許三多緊緊地抱着頭,似乎想把什麼東西擠出來。
誰?…許三多,你不能這麼想,你不是個作踐自己的人。
他想活下去的,可他活不下去了,所以他鑽進了我的腦子裏。
吳哲知道許三多又犯渾,如果不是自己解開心結,他會固執到底的。
袁朗也在為許三多的情況感到苦腦,他對齊桓說:你從一個士兵的角度說說,我該怎麼對許三多?袁朗很想在齊桓那裏找到這個棘手問題的答案。齊桓說告訴他任務圓滿完成,邊防部隊極為滿意,我們一次出擊就徹底切斷了這條毒品通道。袁朗搖搖頭說:齊桓,許三多沒你我那麼好鬥,說實話他是個心裏極其纏綿的士兵。
不好鬥的兵會有他這麼優秀的表現?齊桓質疑地問。
袁朗望着橙黃柔和的燈光,他陷入了沉思:你老早就進了A大隊,不理解這些老部隊的榮譽。有一個老虎團的兵去切闌尾,護士忘了打麻藥,一刀下去,兵痛得哇哇叫,護士說老虎團還怕痛?那兵往下就一聲不吭,到後來活活痛暈過去。
你要說什麼,隊長?
齊桓急着要切入正題。
許三多的表現是因為他的質樸。袁朗鄭重地說:他極為珍惜自己的一言一行,他那老連隊的榮譽早就滲到了他的血液里,可一旦他因為自己的任務覺得內疚,他這個兵很可能崩潰掉。
大發了吧,隊長?許三多就是出於自衛目的殺了一個毒販,那小子還是境內的,他引路販進來的毒品已經不知道害了多少人!他死的時候因為恐懼已經吸毒過量了,就是說他根本不知道痛苦,就是說許三多除了殺了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
可那是一條人命。袁朗反駁:我很高興看見許三多能珍惜別人的生命,我也從來不想你們僅僅是一台戰鬥機器。他吐了一口氣若有所思:許三多要求明天去參加死者的火化,我想批准他去,也許他能找着答案。
說句不恭的話,我覺得你們都有病。
袁朗不以為忤地笑子笑,明知顧問:誰們?
許三多,隊長您,還有您說那個痛死不吭聲的兵,還有那個活該拖出去斃了的護士!當兵當到這麼不幹脆,軍人就是該雷厲風行解決一切事情!齊桓乾脆地做了回答。
袁朗眯起眼似乎回味很多年前的事情:那時候醫療條件很差,很多東西沒有。那個兵就是我,那個護士就是你嬸子,她後來因為內疚對我窮追猛打。齊桓…很多事情是不能用一句話說清楚的。
齊桓愣住了。袁朗也終於下定了決心。如果現在就要求許三多雷厲風行會留下隱患,他希望自己的兵是最優秀的,但更重要的是,袁朗要他們有一個健康的人生。
綠林掩映中的煙囪冒着青煙,很少有人去想那是人體焚化時燃出的煙氣。許三多在小屋裏隔着玻璃窗看着那個煙囪在想着什麼,袁朗走了進來。
他說我問過公安了,如果你想的話,可以出去看看。
許三多回答道:是的,隊長。
但不能太*近,絕對不能暴露我們的身份。
是,隊長。
袁朗為他打開了房門。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忐忑不安地出去了。
火葬場裏,死者家屬的哭聲彷彿淹沒了整個空間,許三多離得很遠,看着那老人和孩子,以及那年青的妻子,還有白髮蒼蒼的母親。他完全被眼前的一切震懾住了,他腳在悄悄地往前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
袁朗跟在後邊,一直注視着許三多,終於忍不住時,許三多也站住了。許三多獃獃地目送着那隊人遠去,袁朗上去將手搭在許三多的肩上,他看到許三多早已眼淚盈眶。
我真傻…我想我爸。許三多使勁搖搖頭,最後泣不成聲。
袁朗眼也不眨地瞪着他:你好受些了嗎?
許三多搖着頭。他沒辦法跟隊長說,也無法跟任何人說,他很想走過去跟人說:我就是殺人兇手,殺了我吧…如果他不是軍人,如果隊長不在旁邊。
返回營地時,直升機艙里氣氛沉悶,士兵們目觀鼻,鼻觀心地坐着。大家都在注意着許三多,只有許三多一人魂不守舍地盯着機翼下逝去的那片叢林。
就在這時,許三多做了一個決定:複員。
他要離開這個工作,離開老A。
回到基地的第二天,一疊厚厚的複員報告便擺在鐵路的桌上。
鐵路的手在那份報告上重重一砸,說:我就見不得這副婆娘養的小樣!多大個事?失手殺了人,真槍實彈有那些唧唧歪歪嗎?這就複員?你去問他知不知道調教出一個老A要多少心血?他以為這是跟對象拌嘴呢?這是逃兵!
袁朗靜靜地看着氣急敗壞的鐵路,他說大隊長,他還是個沒有對象的大孩子,他也沒有在戰場上拖着槍撒丫子逃跑。
他要敢那樣我就斃了他!
我想我們應該體諒一些他的苦衷…
他的苦衷?戰場上你不殺敵就被敵殺掉,就這個苦衷!鐵路奇怪袁朗超強的耐心。
大隊長,咱們都是在這軍營里泡過了半輩子的人,我問您個話…您殺過敵嗎?或者說您殺過人嗎?
鐵路被問的有些不好意思:沒有。七九年那會子血書白寫了,沒輪到我那連上。
我也沒有。真刀真槍沒少練,可我真不知道看着一條命在你手上灰飛煙滅是什麼感覺?…他殺了,用刀子,血流在自己身上,面對面看着那個人一點點死去,瞳孔擴散,體溫消失。
那又怎麼樣?鐵路不想認輸,不想放棄如此優秀的一名老A。
袁朗非常認真地回答:我想那滋味不好受,隊長。他一直癱在那兒,是被幾個兵從死人旁邊拖開的,那時候我看着他就想,這個兵要好好休息一下了,這些年他實在太累了。
鐵路猶豫一下,最終妥協地扁了一下嘴:休息可以,複員絕對不行。
袁朗表示絕對贊同:當然不行,我可不能讓我的兵帶着這麼老大個疙瘩去做老百姓。
你小心處理…就算沒了疙瘩也不能做老百姓!鐵路的臉上還是掛着不放心。
許三多的決定立刻成為老A團體的一等大事,這些非同凡響的士兵們,都使出看家本領揣測,思考着應對許三多的方案。然而大家沒有方案,對着一個不跟你應戰的人,你有什麼方案。
吳哲拿了個一次成相的傻瓜機在不間歇地照着,將那些照片一張張扔給許三多。但許三多理都不理。吳哲終於沒了耐性了,他說許三多,我這一個卷可就剩一張了,你總得給我個花枝亂顫吧?許三多這才很勉強地笑了笑,但那笑反而讓人覺得更加的難看。吳哲氣了氣得將相機扔在了一旁。
袁朗看着那些照片時,也氣了。他看見許三多照了一桌的照片,有有站着有的坐着,但都一個比一個的發獃,都一個比一個的苦着臉。
袁朗放下照片,便命令道:許三多,跟我出來一趟。
報告隊長。
不是許三多,而是吳哲。
吳哲的突然插話,讓袁朗有些意外,他問什麼事,吳哲?
吳哲說:如果是我,我也會受不了;如果是我的話,我也會天天晚上做惡夢;如果是我的話,可能早就很對不住隊長您啦,就是說我做了烈士了。
袁朗立刻理解了他的用意,他說你這小混蛋,你怕我虧待了你的戰友是嗎?
很多餘的提醒,隊長。吳哲說。
袁朗苦笑着出去了,許三多在後邊默默地跟着。
一直走到靶場,袁朗才停下來。
盡頭閃着隱隱約約的燈光,有槍聲在間歇地響着,一隊兵正在壕溝里練習夜間射擊。
袁朗找了塊乾淨地面坐下,回頭看看許三多。許三多搖搖頭。袁朗無奈地說:許三多,這是近一周,你最常見的動作,還真他媽的有些習慣了。他頓了頓回到正題:你問心有愧嗎?因為遞上去那份複員報告?
許三多說:還好。
還好?袁朗撓了撓頭:你這渾球,這話我跟我老婆都沒說過你這幾天讓我都想白了頭髮。
隊長,您想罵就罵…用不着給我留面子。許三多真誠地說。
罵不解氣。袁朗對不遠處射擊壕里的一名老A說:中尉同志,把你的槍拿過來。
那名戰士被這位神勇的大隊長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但二話不說就跳了出來,把手上的自動步槍遞給他。袁朗隨手卸下彈匣,看了一下,把槍從一個極其刁鑽的角度扔給許三多,許三多下意識地接住,而且從槍着手就完成了一個待擊姿勢。袁朗又扔過來彈匣,許三多左手輕輕動了一下,那個彈匣已經裝上。
袁朗從心裏開始苦笑了。
他說許三多同志,你看看你,你怎麼還可能回去做老百姓?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了原有的信念,他曾經付出很多從老百姓做到老A,也肯定可以從老A做回上榕樹的許三多。袁朗似乎讀懂了許三多的心,說:對,你肯定能做到,這我信。說句怪話,有些同志放到肥料堆里是個耙頭,放到戰場上就是把利器。…許三多,我說你是個糞耙,你不笑,你也不生氣?
許三多訥訥的,不笑也不生氣,他看看那名中尉,想把槍還回去。
袁朗知道許三多需要的不是勸解而是時間:別急。許三多,那天你們在訓練場耍槍花還被我罵了,你再耍給我看看。
許三多盛情難卻,將那枝短小精悍的突擊步槍在手上耍了幾個花。
這槍怎麼樣,許三多?袁朗問。
好。適合中國人身高,射擊良好,彈道穩定,我們老部隊好些人要進A大隊兵就為搶先摸上這種槍。
步戰車怎麼樣?潛水服怎麼樣?直升機怎麼樣?
好,都很好。我…很高興我有跟別人不一樣的經歷。
那我告訴你,你經歷的所有東西都只能算是玩具,最重要的是你自己的堅持。
許三多發著怔,旁邊那名中尉同樣聽得發獃。又一陣震耳欲聾的齊射傳了過來,夜色下的袁朗眼睛亮得嚇人:…好了,把槍還給人家吧,別耽誤他們訓練。
許三多猶豫了一下,他知道如果複員報告通過的話,這大概是他這輩子最後一次摸槍了。袁朗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直到看見許三多的一絲戀戀之色,很禮貌地將槍遞還給那名中尉。
袁朗謝了那名中尉,繼續看着許三多,而許三多則忐忑不安,欲言又止。
袁朗終於又開了口:你不用那麼難受,我先告訴你,報告沒有通過。許三多是明顯鬆了一口氣,但表情也顯得更加沉重。袁朗接著說:我一直在想怎麼讓你輕鬆一點,甚至想帶你去戒毒署看一看,可我想那沒用,你不會因為別人乾的壞事就原諒自己。最後,我決定…袁朗的手在黑暗裏揮了一下,又一個什麼飛了過來,許三多接住,那是個裝得硬梆梆的信封。
這是兩千塊,我今年的私房錢全在裏邊。袁朗說。
…隊長?許三多看着袁朗,捏着那個信封不知如何是好。
袁朗笑了:不用那個表情吧,我是別有用心的,既然沒有辦法讓你輕鬆,我就給你請了一個月的假,私人贊助你兩千塊錢,你儘管去任何地方散散心。一個月後歸隊,告訴我你的決定,如果你決定留下,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你一起做。袁朗說著話的時候站起身來,而且擺明了是打算揚長而去。
隊長?!許三多要追上去,但袁朗堅定的眼神又讓他立定不動了。
去吧,你得一個人去。我們都希望你堅持,可是…堅持不堅持是你自個兒的事情。
許三多捏着那個信封,看着袁朗在夜色下走遠。
許三多要離開的那天,才感覺離開是那麼的陌生,似乎那不是他的決定。對着自己的鋪位發了會怔,終於拽出野戰包開始收拾自己的行李。齊桓和吳哲從身後進來,兩個人有點怪怪地打量着他。許三多有些局促不安。齊桓沉默着將一套衣服扔給他,那是套便裝,而且頗為時尚,不過這對許三多來說沒什麼區別,穿了這麼些年軍裝,他哪還知道什麼衣服叫作時尚呢。
吳哲給你拿了套衣服,可能這個月你不想天天穿着軍裝。
齊桓看出許三多有些不自在,便解釋道。
吳哲做了個鬼臉,笑着說道:你穿着准比我好看,你小子其實是個好的衣服架子。說不定你這趟就能把女朋友給解決啦。
許三多並不擅長去反應這種玩笑,他訥訥地把衣服放進包里。
齊桓對吳哲使個眼神,故意問:你不換上呀?
現在不想換…對不起,我覺得自個好像個逃兵。許三多把頭垂得更低了,他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吳哲很有信心地說道:你放心吧,跑不了兔子你的!
許三多忽然發現,他們其實就為了說一句話:我們都等着你回來。
齊桓忙不迭地翻着自己的東西,翻出什麼就往許三多的行李里扣:這是我的超級酷的游泳褲,結果咱們但凡下水,都是穿八一褲衩的!這是我的雷朋墨鏡,借你!我的奧索卡包,借你!我的腰包,借你!唉呀,攢這麼些年初夜權,全讓你小子用了。對了,我的旅行手冊,全國名山大川都划遍了,一直沒空去,也借你!吳哲,你還有什麼藏着掖着的,交出來!
對了!吳哲突然大叫道:三兒總不能再蹬個作戰靴吧?我那雙銳步也便宜你了!他興高采烈地就要去拿,目瞪口呆的許三多終於醒過神來,攔住了吳哲。
他說喂喂,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齊桓一反以往的冷靜:幹什麼?你以為大家誰都能有一個月假出去晃蕩嗎?那不還把全體老A的好行頭都湊齊了?免得你出去丟人!
就是就是,你回來再還給我們不就得了!吳哲終於推開許三多跑了出去,許三多不再阻擋,看着齊桓把作戰包里的東西,一樣一樣地搗騰到他那個時髦的登山包里。
都很貴的哦!你要知道我這包我這墨鏡多少銀子都能嚇死你。
許三多忽然明白他們的用意,他們拚命塞東西給他,是怕他不回來,他們知道,就是為了要把這些東西還給他們,他許三多也會回來的。
第二天一早,天還蒙蒙亮,許三多背着一大包奇行怪狀的裝備走出了宿社區。他是偷偷溜出來的。如果不回來,他們會恨我嗎?許三多暗暗地想:至少他們不用想我了。
其實,袁朗他們就站在不遠處的地方看着。
吳哲說:你說這小子會回來嗎?
齊桓說:你看他穿什麼走的嗎?
袁朗沒有說話。
許三多是穿着軍裝走的。
許三多很犟,犟得不肯回頭,這讓所有人都感到擔心。
許三多坐的是硬座。
火車在突起隧道的時候,一位從他身邊經過的旅客,把他嚇了一跳。那旅客酷似許三多魂縈夢繞的那位死者。許三多看到他冷漠地看了他一眼,讓他不覺霍然一陣驚悚,那不是恐懼,他與那個人對視的眼光里,只有歉疚與悲憫。
當列車終於鑽出隧道時,許三多終於發現這不過是一場幻覺。
那個人仍與許三多對視着,是一種陌生而毫無禮貌的打量。許三多忽然發現身邊有人輕觸自己的肩章,那是鄰座的一個小女孩。
小女孩說叔叔,這是什麼?
女孩的母親笑了,對女兒說:圓圓怎麼這麼沒有禮貌?…
許三多說沒關係。許三多終於不能忍受旁邊那道冷冰冰的目光了,他站起來,剛一離開那人立刻毫不猶豫地坐在他的座位上。
這兒有人。女孩的母親想為許三多爭回座位。
那人自顧嘀咕道:早還不讓座,當兵的。
許三多回頭時,那人很不忿地又盯他一眼。許三多慣常溫和地笑笑,說您坐吧,我站習慣了。他退進了過道中的人群中,因為那身與眾不同的軍裝愈發被人注目。
旁邊又有兩名時髦少年也低聲說:我打賭這準是特種兵,您瞅這身行頭…
許三多有點慌張地搖着頭,想了想,只好從行李架上拿下了自己的背包,往廁所里鑽去,等他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了吳哲贊助的那身衣服,甚至戴上了齊桓的墨鏡,這讓他局促不安,乍一出門,幾乎撞在對面的車壁上。
然而,卻再無人看他。
他已經不願意再回到原來的位子上,他鑽到車廂接口處,獃獃地和幾個煙民一起站着,獃獃看着車外掠過的風景。
許三多忽然發現,這是第一次從車窗而不是悶罐子裏看外邊的風景,可是現在的他卻不知道去哪。
車窗外的風景確實要好很多,可是終點沒有戰友,沒有了任務也沒有了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