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班車
黃土路。
順着山勢婉延曲折起伏的黃土路,一輛牛車寬,路面上深深的車轍里生長着車前草,在山風裏輕輕的舞動着,路中露出土面的石頭靜靜的看着天空。路兩側是黑森森的松林,一側是普通松樹,棕色黑色的松針鋪滿林底,另一側是果松,長的要稀疏一些,林子裏有人行走踩出來的小路,扭扭曲曲的,路旁有些矮草,幾朵小花占綴其間。
這裏是遼東,遼東半島的山區,這裏有個莫名其妙的地名,蜂蜜砬子。
從蜂蜜砬子順這條土路往前走十幾公里,叫頭道河子,往後走二十來公里,叫二道溝。國防公路遠遠的經過這片貧瘠的土地,每天有一趟從市裡過來開往縣裏的班車,上午過去,下午回來,順着國防路揚起漫天塵沙的開過。蜂蜜砬子村的人無論是要去市裡或是縣裏,都要順着土路走上一個半小時,翻過一高一矮兩座山頭,然後站在路邊等。班車並沒有十分固定的時間,每兩天相差個半小時到達這裏都算是準點的。
盛夏八月,大太陽掛在頭頂,正是正晌午,一天裏最熱的時候。
幾個穿着已經看不出顏色的中山裝或者漢衫,腳上穿着農田鞋的中年人蹲在國防路邊,抽着旱煙嘮着閑嗑,幾個人身邊堆着大包小裹的東西,膠袋,布口袋,旅行包,編織袋應有盡有。
在幾個中年人不遠處,蹲着一個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剪着個鍋蓋頭,穿着已經全黃的白色挎藍背心,土布褲子,也蹬着一雙農田鞋,鞋已經很舊了,側邊已經磨破了,翻着毛茬。
“小偉啊,你這是去縣裏啊?去嘎哈?正好你空手,一會車來了幫我遞包啊。”一個中年人舉着滿是煙油的煙袋鍋子,沖蹲在那裏拿着草棍逗螞蟻的半大小子喊。
小偉抬頭瞅着說話的中年人,笑着點點頭,露出一口不是很整齊的牙,說:“行。我就沒事幹去看看,四叔你去縣裏嘎哈?看我艷姐啊?”
四叔在路邊刷着一米高**的槐樹榦上輕輕磕了磕煙袋鍋,用枯黃的,佈滿老繭的手從系在腰間的布袋裏捏了些煙葉出來按到煙袋鍋里,說:“嗯,看看小艷,要生了,給送點東西過去。”
小偉說:“誰攤上四叔你這樣的老丈人可真享福了,閨女嫁出去了還管,還跑這麼老遠給送這麼多東西。”
四叔搖了搖頭,看了看身邊的大包小裹,說:“沒法子,小豐家比俺家條件還差,老子沒了,就一個老娘帶個妹妹。再說了,這分到縣裏去了,雖然名好聽,可就那三十來塊錢死工資能幹啥?也沒個地種,一家人呢,這小艷就要生了,不管咋整?”
小偉笑了笑,沒接話茬,問:“四叔,艷姐家姐夫是在農機局是不?”
四叔臉上流露出驕傲的表情,馬上吸了吸鼻子掩飾過去,點頭說:“嗯,那小子還成,從部隊回來被領導相中了,給分農機局上班,其實也沒啥,不都一樣吃口飯嘛。”
邊上幾個一起抽煙的中年人紛紛誇讚起四叔的姑爺子來,四叔黑黢黢的臉上放着光,言不由衷的謙虛着。
這是1988年,改革開放的第一個十年頭,農村已經包產到戶分田分地,城裏百廢俱興。
這個時候,農村和城市的差距已經拉開,吃皇糧已經是非常高大上的令人羨慕的職業,農民已經淪為城裏人嘴裏的土包子,全國上下商業發展進入快車道,物資供應豐富充足。
劉挎子磕了磕煙袋,把煙袋往裝旱煙葉的布口袋上纏了纏,往褲腰裏一別,呲着一口滿是煙漬的黃牙在一邊搭話:“那能一樣嘛,小豐這是吃了皇糧了,那將來得有大出息,等將來成了局長,老四你可就牛大發了,到時候這些老兄弟你可得幫襯幫襯。”
四叔笑的臉上的褶子更深了,點着頭答應:“那是那是,真有那時候誰也不能忘,鄉親里道的,有啥事吱聲就行。”
遠處一股黃煙漸漸靠近,班車到了。
幾個人都收了煙袋,把煙袋鍋子塞到褲腰裏站起來。
老舊的方型圓角麵包型客車卷着塵土帶着熱風停到人們面前,車門打開,擠的滿頭大汗的售票員從車上跳下來,正了正衣襟,邊挽着衣袖邊打量了一下地上堆着的東西,說:“人五毛,帶這麼老多東西啊?一件兩毛,自己往上裝。小心點啊,別把上面弄散了。”
車頂上支着一個和車等寬的貨架子,上面籠着固定網,車尾上有上下的梯子。
四叔挽了下衣袖,順着梯子爬上車頂,解開綁得緊緊的固定網,把原來車上的東西摞了摞,空出一點地方出來,衝下面喊:“小偉啊,幫我把東西往上遞。”
小偉在下面答應了一聲,把擺在路邊的包裹拎起來,頂在車側面,雙手舉着往上推:“哎呀四叔,你,你這都拿的啥呀,咋這沉呢?”邊上一起等車的劉挎子幾個也過來幫忙,四叔趴在車頂上,伸長了手臂往下夠,抓住兜子往上面拉,說:“家裏吃的,用的,小艷那啥,也沒有,啥,不得,拿。”費力的把兜子提上去,人半跪在車面上,把兜子擺好,再來拿下一個。
車裏的人靠着車門的都跳了下來,涼快一下,站在路邊看着他們裝車,有人喊:“慢着點啊,我那包里有怕壓的,小心小心,你小心點,壓壞了賠啊。”
售票員白愣了那人一眼,說:“扎乎啥呢?不放心你上去裝去,吵吵啥?精貴東西你不抱着?”
那人看了一眼售票員,訕笑了一下,說:“你看,我就說一聲也不行啊?我也沒說啥別的呀。”售票員沒再理他,抬頭衝車上的四叔喊:“擺好啊,別都碼一頭,偏重不行,你着摸着點啊,別整翻車了。”四叔一邊擺東西一邊答應了一聲:“中,俺懂,放心吧,也不是頭一次了。這麼大個個子還能翻?”
等把東西都弄上車頂,綁好固定網,已經是十幾分鐘以後了,這車不準點就是因為這個,人少就快,人多了東西一多,就說不上要多久了。
售票員等四叔從車頂上爬下來也順着梯子爬上去看了看,扯了扯固定網,然後跳下來邊拍着手上的灰邊喊:“上車上車,走啦,你們把錢交一下,九個包一塊八,都誰的?”
劉挎子從懷裏掏出用手絹包着的錢,邊掏邊說:“大包小包一個價啊?不分個大小啊?”
售票員看着他手裏的錢說:“要分哪?行,大包五毛,小包二毛,你給不?痛快的,一車人等着呢。”劉挎子拿出幾張被汗濕了的毛票,有點不舍的遞給售票員。
等四叔幾個人都交完了錢,售票員把錢往挎着的售票兜里一塞,說:“上車上車,往後走,別都在門口堵着,走啦。”
小偉最後一個上車,一進車廂,汗酸腳臭夾着旱煙味裹在熱氣里撲面而來,他抽了抽鼻子,讓呼吸暫停了幾秒,才適應着慢慢喘氣,售票員推着小偉的後背擠進來,車門關上,車緩緩開動。
售票員在小偉身後大聲喊:“抽煙的都掐了,這麼些人抽什麼呀?少抽一口能死不?那邊的,把窗戶打開,你關窗子嘎哈?你冷啊?”有人跟着鬨笑起來。
那個挨着窗子坐着的人回了句:“灰太大了。”
售票員說:“能嗆死你不?打開,這一車人這麼熱你不知道啊?”那人慢騰騰的把窗子拉開,風夾着灰塵湧進車廂,沒覺着有多涼快,車廂里的味道散了不少。
髒兮兮的客車搖晃着行駛在山道上,車玻璃隨着車身的搖擺嘩啦啦的響着,漸漸車裏說話的聲音小下來,坐着的閉上眼睛假寐,站着擠成一堆的抓着扶手看着車外不斷後退的樹木發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