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趙君錫公廨問案
殘照當頭,忽然從大順城的方向,吹起一陣微風。塵沙隨着城內城外兩股赤色的潮流,洋洋洒洒,籠罩在那一塊平地之上。
沈耘的耳邊忽然就傳來了大宋將士們的怒吼,以及,倉皇中西夏人發出的嘈雜的聲音。事實上,真正強大的,永遠都是人的內心。如同素來被稱為驍勇善戰的西夏人,眼看着有這麼多大宋兵馬,還有不知何方吹起號角的敵人,也一樣陷入了慌亂。
而這種慌亂,隨着大宋兵馬的推移,已經轉化成了可以殺死人的力量。
很多西夏人早在多日之前就知道自己這邊有五千同袍被統統燒死在這裏,沒有人向步入後塵。加上沒有吃晚飯,肚中無糧,心內慌慌,哪怕是西夏兵馬的統帥,此時也一臉的倉皇。
他們是有擊殺數倍於己方宋軍的先例,但這並不能帶給這位統帥多少信息。往常那都是在兵精馬壯的情況下,可現在呢?
所以,他做出了一個自認無比明智的決定,那就是從這裏撤軍。
山坡上,看着西夏人連帳篷都不要,便迅速集結到一處往礓詐寨的方向逃竄,趙君錫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他這次來一個非常重要的目的已經達到,接下來,只要大軍進入大順城,再由轉運使司將糧草也送過來,那麼今年和西夏就打不起來了。
回頭看了看面色如常的沈耘,趙君錫連連點頭:“還是沈知縣的計策好啊,不費一兵一卒,便將這五千西夏人給嚇退。等他們反應過來的時候,再度來到大順城,咱們也有了充足的準備。走吧,現在輪到咱們下去看看了。”
看趙君錫轉過身,面帶笑容,負手闊步走下山坡,沈耘的嘴角也帶上了一絲笑容。
再度遠眺大順城下,看着歡騰的士卒,沈耘這才扭頭去追已經走出去好遠的趙君錫一行人。
待湊近了這群人,震耳的聲浪讓所有人心中忍不住升起想要與之一起歡慶的感覺。
趙君錫的笑容越發的盛了。儘管這次並沒有殺傷任何一個西夏人,但是解決掉了大順城之圍,便已經是大功一件。接下來,只要再沒有什麼大戰,趙君錫回到朝堂,便可以向皇帝好生稟奏一番。
見趙君錫帶兵前來,姚兕匆忙迎了上來。可是當他看到沈耘滿臉笑容跟在趙君錫身後,心裏登時咯噔一下。
沈耘的難纏他可是親身經歷過的,尤其是此時他還站在趙君錫的身後,姚兕很難想像事情是不是已經完全出乎了李圭復和他的預料。大順城被圍困以來,他就再也沒有收到過李圭復的書信,接下來該怎麼辦,姚兕實在想不清楚。
任腦子一片混亂,姚兕臉上卻依舊一臉欣喜。
衝著趙君錫一拜,很是感激地說道:“末將慶州巡檢姚兕,拜見上官。”
趙君錫隨意地點了點頭,便向姚兕吩咐:“好了,現在讓士卒們入城戍守。本官此番前來,是奉官家之命。今日大順城解圍,莫要掉以輕心。三日之後,陝西路轉運使司便會運來大批糧草兵械。同時,也會送來大量酒肉勞軍。”
華夏自古以來就有這種傳統,能夠通過吃來促成一些事情。這是一種通過生理影響心理的做法,而且效果一般來說都相當不錯。
而因為吃喝引發的事故更多,或者說更為出名。二桃殺三士就是一樁很好的例子,至於更厲害的,春秋時宋人羊斟因為主帥沒有分他一塊羊肉,便在第二天打仗的時候將主帥的馬車趕到了敵人的陣營里。
果其不然,聽到趙君錫的話,周圍不少士卒紛紛面露喜色。
做完這些,趙君錫便被姚兕帶着,走進了大順城。
公廨還是先前的公廨,如今趙君錫前來,自然被當做是他的行營。到了這個時候,趙君錫終於將姚兕找來,詢問李信等人的下落。
“姚巡檢,自從朝廷得到李知州的塘報之後,對於李信等人違抗方略,導致四千人馬折損的事情變非常關心。然而個中有許多不明之處,尤其是還涉及安化知縣沈耘擅自出戰,滅殺五千西夏兵馬,這與沈耘呈送上去的文書是不一樣的。此次本官前來,便是要將這些事情查個清楚,你且與我說,李信劉甫種詠三人何在?”
對於姚兕,這會兒趙君錫並沒有絲毫客氣。眼睛微微眯着看向姚兕,手指在案上輕輕地敲打,似乎每一下都是對姚兕的拷問。面色更是沒有了如先前一樣的和善,冷峻的面龐讓沈耘都覺得自己跟隨了好幾天的趙君錫,根本就是個假的。
姚兕眼神一滯,隨即躬身,藉此掩蓋自己臉上的驚慌。
“上官容稟,末將自從得到李知州的命令,將李信劉甫與種詠三人拘押在公廨中之後,李信自知犯下彌天大罪,次日便以頭搶地身死。其屍身被末將埋在了城外。”
“至於劉甫與種詠二人,這個,他們因為受了些拷問,只怕帶上來會嚇到上官。不妨將他二人醫治一番,再帶過來問話。”
聽到劉甫和種詠還受了刑,沈耘頓時皺起了眉頭。他完全沒有想到,兩人會得到這樣的待遇。尤其是種詠,全程不是在押運糧草,就是在戍守山寨,根本沒有一點做決定的權利,這樣的人居然被拷問。
想着種詠的慘狀,沈耘也不禁為自己當時的強硬慶幸。如果當時自己有稍微一點的退縮,那現在自己的下場,只怕也好不到哪裏去。至於李信的死因,呵呵,誰知道呢。
只是,任姚兕姦猾,也萬萬想不到,趙君錫是刑部侍郎。刑部大牢裏的嚴刑拷打,他也不是沒見過,如何會被姚兕這番話給嚇退。
只見他敲案的手指猛地一收,神色冷峻地看着堂下:“既然如此,那便叫個軍醫過來,然後將他二人帶來。有些事情,還是今日便問的好。也省的一夜之間,這二人再也沒有撐住昏死過去,那本官豈不是要草草結案回京。”
而且,他此時也有些信不過姚兕,取了令箭,交給此次前來的陝西路帥司調派的武將,讓他帶人親自去拿人。
姚兕的臉色,越發難看起來。這會兒也沒有了躬身的理由,神色中那種不安沈耘一眼就看了出來。
當劉甫和種詠二人被抬到公廨正堂的時候,沈耘的臉色頓時一沉。
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完全認不出來,眼前這兩個蓬頭垢面,身體瘦削,衣衫上斑駁的血跡的人,是之前熊腰虎背一臉英武的劉甫和種詠。
尤其是劉甫,他作為李信的副官,似乎得到的拷打也更多,衣衫上好些破洞。哪怕躺在擔架上,身上依然有膿水流下。這種慘狀,即便趙君錫經歷過拷打重犯的場面,也忍不住用輕咳來掩蓋他的震撼。
稍微平靜了一下心情,趙君錫示意軍醫為二人治傷。
沈耘可知道軍醫的水平。這些人基本上都是些獸醫一般的存在,對付普通的島上,給點金瘡葯就行。而更為嚴重的傷勢,依然是塗抹金瘡葯。反正能活下來幾個算幾個。
小傷撐着,重傷等死,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古皆然了。
“趙公,下官平素也看過些醫術,眼下這二人情況嚴重,不妨容下官也為他們看看。畢竟軍醫只有一人,想要全數處理過來,只怕要耗費好些時間。”
沈耘主動站出來向趙君錫請命。其實他哪裏懂什麼醫術,這玩意要是看幾本書就回了,那普天之下名醫就不少了。他有的只是後世一些對於創傷進行清理和消毒的常識罷了。
趙君錫很意外沈耘居然會這麼做。但是隨即他似乎明白了些什麼。
在他的感覺中,沈耘其實這也是為了自己。畢竟有種詠和劉甫活着,只要能問出來一些東西,那麼他身上的罪責就會被洗清。似乎覺得這就是沈耘請命的目的,趙君錫倒也沒有拒絕,點了點頭,便容沈耘自己動手了。
那位軍醫選中的是劉甫,在他眼中,劉甫官比較大,就下來可能更為有用一些。所以沈耘只能來到種詠面前,看着這位老熟人正要掙扎着說話,沈耘搖了搖頭。
種詠傷勢較輕,說話並不妨礙他什麼。但是有趙君錫在上頭坐着,沈耘可不想讓他覺得兩人是在串供之類的。
種詠不傻,顯然他也明白了沈耘的意思,乖乖閉上眼睛,任沈耘施為。
金瘡葯是現成的,清水也是現成的。但沈耘對此並不滿意,抬頭看了看門口的士卒,招招手吩咐道:“去取些燒開來了又晾溫的水來,記住一定要燒開。多等些時候也沒有關係。”
許多人都奇怪沈耘為什麼提這樣一個要求,但有趙君錫看着,也沒人敢說什麼。
就在這個空檔,沈耘緩緩撕開種詠身上那件滿是血污的薄衫。幾道觸目驚心的鞭痕使得沈耘抬頭看了姚兕一眼。眼神中沒有任何錶情,那是一種純粹的看。可就是這樣一道眼神,卻讓姚兕越發心驚膽戰起來。
一刻之後,那軍醫都快要將劉甫的傷口清理乾淨了,沈耘這邊才堪堪接來第一盆水。用乾淨的素布蘸着水,將種詠身上的傷口一處處洗乾淨。這種詠倒也是條漢子,全程都沒有發出一聲痛楚的呻吟。
做完了這些,沈耘才取過金瘡葯,緩緩塗抹在種詠的傷口部位。
種詠可是痛的連嘴唇都要白了,等沈耘站起來,示意已經處理好之後,終於鬆了一口氣。不過兩下相較,誰都明白沈耘這樣處理之後,種詠的傷勢會好的更快些。
再度經歷了痛楚的刺激,劉甫的精神變得好了許多,看着堂上趙君錫的服色,便想要掙扎這起來叩拜。不過,被趙君錫攔住了。
“莫要行禮,劉甫,我且問你,慶州知州李圭復授予李信的方略,你可曾看過?”
方略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它可以很明確地知道主帥的戰略意圖。而此時,如果方略還在,便可以作為李信是不是違命的主要證據。趙君錫正是要從這一點上打開突破口。
只是,他失望了。
劉甫面上無喜無悲,也沒有說出一句話,只是一個勁地搖頭。這個意思,大家都明白,沒有。
趙君錫忍不住嘆了口氣。
看劉甫這個樣子,實在不適合聞訊。趙君錫只能將目光投到了種詠身上。
“種詠,你可能與我說說,礓詐寨失落前後的經過?”
聽到趙君錫詢問自己,種詠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些許潮紅,這是他內心極為激動的表現。隨即,用極為虛弱地聲音回答:“攻下礓詐寨之後,李鈐轄得到沈知縣的書信,要求分出兩千回防大順城,並派千人保障糧道。”
提起沈耘,趙君錫看了看已經站在一邊的沈耘,見他並無異色,便重新將目光看向種詠。
“可是,李鈐轄拒絕了。似乎他已經做好了戍守礓詐寨的準備,所以派遣末將,帶人來大順城運走了大軍十日的糧草。結果,沒過五天,上萬西夏人就打了過來。我等抵擋不住,李鈐轄便帶我等衝殺出來。逃到大順城,只剩下七八百兵丁。”
說道這個時候,種詠忍不住流下淚水。似乎袍澤一個個倒在自己身後的景象,就在眼前。
“這麼說,你也知道西夏那五千人是怎麼死的了?”
李信死了,劉甫也不知道方略上寫的什麼,所以趙君錫似乎也放棄了要繼續追查的打算。這會兒開始問起和沈耘有關的事情,話剛說完,便將目光投在了沈耘身上。
“這個末將確實是親眼所見,我等逃回來的時候,便發現城外兩百步之外,有木屑和木炭之類的雜物。待逃進城來,李鈐轄便昏死過去。沈知縣見夏人追來了,便派安化縣陪戎校尉蔣驥帶人射火油箭,欲要引燃木屑等物火燒追兵。”
“哪知,火箭剛剛被西夏人打落在地,便聽到轟然一聲巨響。許多西夏人當場就被炸得支離破碎。剩下的也紛紛倒地,最終被大火吞沒。”
趙君錫眼神一凝:“那,你可曾嗅到有火藥的味道?是不是沈耘事先就將大量的火藥埋在那裏,等西夏人前來,一舉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