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戰主和
“伯父告病?”程素素詫異地問。
謝麟面色帶上些微的凝重:“是,告病。聖上已經遣了御醫過府,但願是有驚無險。”
在這個當口,李丞相併不存在裝病的可能,那就是真病了。兩人算了一下李丞相的年齡,都不能確定這一病是輕是重。此時的醫療水平,那就是祈禱不要生病的水平。而壽命也是飄乎不定的沒有保障,無論貧富貴賤,活長活短都不由自己說了算。
兩人對望一眼,程素素果斷地道:“我這就收拾收拾,去李府探病。”
程素素如果去李府的話,比所有人都多一個優勢——她肯定能夠見到李丞相。謝麟略一思索:“我與你同去。”
程素素飛快地打點好了探病的事宜,兩人趨車前往相府。車上,謝麟低聲道:“不要太急,也不要太急切。”
程素素道:“嗯。見了人就知道我用不用去信給大哥了。”
一問一答,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心意。暗中朝廷的“新政”需要李丞相的支持,他要倒下了,從利益上來講,是非常不妙的。但是探病這件事情,程素素是絕不能表現出功利來的,別人都可以,她作為姻親家的晚輩,最好是情真意切一點。程素素的理由也是真的,若是李丞相有事而不告訴程犀,她認為程犀肯定會遺憾,至少會讓兒子回京侍疾。
李府門前,車水馬龍,來探病的人一點也不少。程素素照舊有特權,挾裹着謝麟直接進府而無須等候。圍觀者待他們的身影消失在門內,才指指點點——以謝麟一部尚書之重而親自登門,兩家的關係確實不一般了。
謝麟與程素素此時也沒有心情去猜測背後的那些目光,兩人捏着一把汗,將李府上下都打量一回。引他們去見李丞相的也不是個生人,是李丞相的侄孫,論起來得管程素素也叫一聲姑媽。他青澀的臉上帶一點焦急的神色,卻不算太慌張,可見李丞相一時半會兒還能活着。
到了李丞相的卧房,蕭夫人等都在,程素素與蕭夫人匆匆見禮,低聲問道:“伯父怎麼樣了?”
“早間起身上朝,不知怎麼的就沒掙扎動,將我嚇壞了。”
“先沒對了阿婆講吧?”
“她老人家年紀大了,哪裏敢就嚇到她?”蕭夫人顯然也是很有主意的。
程素素低聲道:“那……可有給我大哥嫂子去信?伯父病到告假,縱大哥不能親自趕回來,大嫂和桃符也……”
蕭夫人道:“這老頭子不叫告訴女婿呢。”
程素素麵現為難之色:“這……伯娘,我雖聽伯父的,可這事兒,我要不告訴大哥,可也不行。”
蕭夫人道:“你等會兒見了那老頭子,自己與他商議,如何?”
“哎。”
兩人交談數句,李丞相便讓他們進去。程素素不敢耽擱,與謝麟一道進了內室。室內光線不甚明亮,李丞相勉強坐起來倚着床頭的板壁,微微點頭,帶着噝噝的氣流:“你們來啦。”
謝麟此時動作比程素素還要快上幾分,搶上前去先給李丞相摸一把脈。李丞相輕笑道:“老啦,不中用啦,總還不至於一頭就栽死過去,該知足了。”
程素素急道:“這是什麼話?”
不多會兒謝麟也摸完了脈,摸着下巴看了李丞相一眼:“只怕要靜養。”
李丞相半上閉眼重重地後仰:“與我想的差不多,那就靜養吧。”
“啊?”程素素髮出一個單音節,隨即道,“讓桃符回來吧,他也長大了,該進學了。”
李丞相微笑道:“我不叫現在告訴他們,是免得他們分心,還好,道靈不必為我丁憂。我呢,能多活一天,就是幫大伙兒的忙啦。”
李丞相神志還清明,很理智地看待了這件事情。誠然,高壽七、八十,一朝無病無痛駕鶴西遊,那是福氣。但是對於李丞相這樣的人而言,真要不聲不響的走了,身後留下的就是一個爛攤子了——別人沒有準備呀!所以寧願病着拖一拖,好有個緩衝的時間。
不甘心,當然是不甘心的,李丞相甚至想,如果再給他二十年的時間,一定能將事情辦得妥妥噹噹的,為一個盛世開一個好頭。今上寬仁,斷不至於像先帝那樣對老臣存有不滿,他大可沒有後顧之憂的甩開了膀子發揮餘熱。但是天意弄人!
李丞相痛恨一切神神叨叨,到了晚年神神叨叨的事兒全讓他給撞上了。饒是如此,這位仁兄依然不減其戰鬥本色發狠:“天要阻我,我偏不甘心!不能親自做,還能給你們撐腰呢。道靈既不在,你們代我轉告聖上,我當休致。”
謝麟不假思索的反對:“政事堂里沒有能壓得住的人。您只是告個病,不耽誤靜養。”
“那豈不是屍位素饗了么?一個病歪歪的丞相,能壓得住什麼?”李丞相自有他的打算,並且直指核心,“我多活幾天,令舅一系也能多顧忌幾分。我要去見先帝了,你與你親舅舅對上嗎?”
謝麟咬牙。不能!他舅舅即使與皇帝、李丞相政見不和,即使大力的反對程素素給皇帝指的這條新路,謝麟也絕不可能對自己的親舅舅對手的。葉寧對他太好,發自真心的好。甥舅倆本無衝突,葉寧為人也沖淡平和且倚重外甥、栽培外甥,謝麟對舅舅的感激與親近也是發自內心的。
李丞相道:“他也算熬出來了。有我在,能壓一壓。我要死了,沒人壓得住啦。”這是實話,政事堂里再無人能在資歷上壓住葉寧了。李丞相要麼在首相的位置上累死,葉寧上位。要麼自動退下來,葉寧上位,但是因為老領導還活着,老領導態度曖昧,葉寧就得收斂一點。
謝麟與程素素對望一眼,謝麟難過地低下了頭。程素素道:“還是叫大嫂和桃符回來吧。”
“道靈一個人在外面奔波嗎?我死了他們再回來也不遲,唔,桃符書讀得怎麼樣啦?”
“是吧?叫回來,你考考?”
李丞相道:“也罷。”
當下決定,謝麟進宮向皇帝轉達李丞相的意見,程素素則去信給程犀解釋李丞相的安排。
不意走到門口時,李丞相忽然問程素素:“你的志向還在的,是嗎?還是要開萬世太平,是嗎?”
程素素心道,大哥,你出賣我!口上卻答道:“我想的。嗯,萬世不敢寫包票,至少在我眼前,不想有慘劇發生。”
李丞相“唔”了一聲,有氣無力地擺擺手:“忙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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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麟趕到宮中的時候,皇帝正準備親自去相府。御醫派到相府之後,皇帝也就掌握了李丞相的病情,未來何去何從,皇帝打算親自見一見老師之後再做定奪。不想李丞相已經讓謝麟轉達了他的意見了,皇帝激動得在殿內直打轉,轉得兩腿酸軟才停了下來,表情依舊是激動複雜,乃至透着感激:“老師這是為了我呀。去李府!慢着,不許驚動老師。”
謝麟看在眼裏愁在心裏,面上還要作波瀾不驚之狀,陪着皇帝去李府。親眼看一出“中年皇帝向老邁丞相撒嬌,並且承認自己‘想向老師撒嬌了’”的戲碼,簡直辣眼睛!如果不是因為雙方長得都還能看,謝麟都想打人了。
等皇帝撒完了嬌,謝麟將皇帝送回了宮裏,才身心俱疲地回家。
謝府,程素素也沒有閑下來。她先寫了信給程犀,接着送信回娘家,讓他們也不要驚慌,更不要在給程犀的信里誇大李丞相的病情。處置完此事,又下令謝府上下不得對李丞相的病情擅加議論。同時向林老夫人及三房、四房通報了情況,最後將趙、江、石三位請來商議。
對外的擴張方面,這三位就都沒有經驗了,但是,對於處置權利的更替,三位就很有發言權了。尤其是趙、石二位,可以提供的意見就更多了。
石先生道:“李相公得遇明主,幸甚至哉!”絲毫不掩飾對先帝的鄙視,同時告訴程素素,不必為李丞相擔心。同時提醒程素素,此時不必畫蛇添足的為李相公家裏爭取什麼更好的待遇。
趙騫的意見就更具實用性:“只怕葉相公要上位了。”
“只怕”一詞用得極妙,趙騫雖然對程素素籌劃的外事不夠有經驗,但是對葉寧與謝麟的主張之間已有了不同卻看得明白。他也不太能理解程素素跟謝麟搗鼓的東西,甚至非常擔憂:“夫人說過,這變法的事情,不來來回回殺個三、五代是做不成的,據此離間的了魏國。我只怕學士與相公之間有了嫌隙,豈不痛哉!”
程素素道:“先生只說,您覺得芳臣對呢,還是舅舅對?”
“與其說是學士對,不如說是夫人的意思吧?”趙騫不太客氣地指了出來,“誰對誰錯么……若是老相公還在,怕是要贊同葉相公的。然而,謝府畢竟已是學士的謝府了。”
趙騫說著,搖了搖頭。
程素素心裏便有了數,趙騫這是發出了無奈之聲呀!他知道哪樣更有生命力,也知道風險何在,就不必擔心他對謝紹的影響,將謝紹引到父母的對立面上。
程素素低聲道:“舅舅那裏,再想想辦法吧,芳臣也不想與舅舅對立的。”好在她的計劃並不激進,溫水煮青蛙,估計葉寧未必能活到水沸的時候,也算是保全了他。甥舅對立?謝麟親近的人都不願意看到這種情況發生。
幾人討論了一回,趙騫更是認真請教程素素。程素素只給了他一個答案:“眼下還有別的辦法嗎?”
趙騫還沒有完全想明白,謝麟已經回來了。看到他的臉色,幾人都是憂心,程素素問:“怎麼樣?”她這問的是皇帝與李丞相。
謝麟卻突然說了一句:“我要去見舅舅。”
江先生道:“我們也在說這件事。”
幾人簡明扼要地說了方才的討論,謝麟道:“我正憂心此事,能說服,還是說服吧。若是不能說服……縱我能退讓,恐怕陛下也是不肯的。”
提到了皇帝,趙騫就豁然開朗了——皇帝恐怕是最想改變現狀,並且不介意讓利的。讓,自己還佔很大的一部分,不讓,這國不亡在自己手上,也要亡在兒孫手上,不出三代,情況必然惡化到回天乏術的程度。
趙騫便建議:“不妨將聖上的難處說與葉相公參詳。”
謝麟眼睛一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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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府閉門謝客。
此時葉寧做什麼都不太合適,索性什麼都不做了。他既做不出來盼李丞相倒頭就死的事,又存着自己更進一步的心。矛盾的心態之下,唯恐自己舉止失常,葉寧便用了一個很常見的辦法——不見客。
外甥不算客,還是要見的。
程素素擔心謝麟,也跟着過來了。謝麟心想,給皇帝出那麼大一主意的人是程素素,若用到解釋的時候,程素素或許能講得比自己透徹,並沒有反對的意思。
二人到葉府的時候,天已擦黑。葉寧的書府里明晃晃點了十餘枝燭,葉寧陷在圈椅里閉目養神,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葉斐將謝麟引到書房,好心地提醒:“阿爹今天話少了許多。”
謝麟點點頭,在外門叫了一聲:“舅舅。”
“阿麟嗎?進來吧。”
謝麟一手握着程素素的手,一手推門:“我帶您外甥媳婦來請安。”
葉寧沒有喝止,謝麟也就很自然地與程素素進了書房。程素素微眯起了眼睛,打量着葉寧。葉寧正在犯愁呢,是進是退,取決於李丞相的情況,他派去探病的人被攔了,帖子是收下了,明確的答覆又沒有。皇帝親自去李府去,又給疑雲重重的天空加厚了幾層迷霧。
好在外甥給他帶來了確切的情報。謝麟深諳勸說的藝術,先不開門見山,而是從葉寧最想知道的消息開始,降低葉寧的戒心,徐徐詢問葉寧的態度。
葉寧曾被皇帝親自詢問過,反對之後不見皇帝再提,也不見有什麼詔令頒出,以為皇帝是認識到錯誤了,也不去追着讓皇帝表態,給皇帝留點面子沒壞處。不想冷不丁又從外甥的口中聽到了此事,很快地答道:“不可!咦?這是聖上要你來說的嗎?葉寧絕不苟且!”政事堂的老大我不當了也不能叫你們胡來!
葉寧固執,堅決地維護現有的體系,他不是反對“變法”,前提是維繫現有體系,否則不如不變。
謝麟道:“舅舅,難道我是只會順着聖上說話的佞臣嗎?”
“那你是以為此議事行了?”
謝麟道:“舅舅,除了這個,那就只有抑兼并了吧?那怎麼干?從誰開始?豺狼當道,安問狐狸!都退一步,有何不可?我等手握權柄,還爭不過那些……暴發戶不成?”
甥舅倆說的都是乾貨,葉寧道:“寧願過得艱難些,也不能讓不知禮儀的小人得勢。”
謝麟當時便舉出了管仲的例子,管仲搞經濟壯大齊國,孔子都誇。他認為這例子自己舉得很好。
葉寧罕見地對外甥冷了臉:“我讀過書。”那意思,管子的事情他不可能不知道。
許是覺得自己過於嚴厲了,葉寧一向是個疼愛外甥的好舅舅,忙不迭地放軟了口氣:“阿麟,管子是怎麼做的?他不是重用商人呀。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可不能再加進些阿貓阿狗進來!農桑才是國本。”
程素素先抬手輕撫謝麟的後背,引起葉寧的注意,才柔聲道:“舅舅,那士人願意為陛下解這份憂,親力親為嗎?”
“那不是有商人嗎?不是有工匠嗎?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程素素在心裏給葉寧翻譯了一下:你見過薅羊毛的,見過把羊當祖宗的嗎?
葉寧又說程素素:“你是賢惠人,但是也不要事事都順着他嘛!”
他老人家還不知道整個兒都是程素素的主意,猶自誇獎:“我是芳臣的親舅舅,我也要說,你哥哥道靈可比他像樣兒多啦……哎,萬事還是要倚重士人的。”
“那,我哥哥,也很務實的。”
“嘖嘖,”葉寧對外甥媳婦比對外甥還要慈祥,“你哥哥心裏明白呀,從年輕的時候就有樣子。他提攜後進,單說當年那一本,就使多少年輕士子初入仕途時少走多少彎路,為國育材……”
葉寧再說什麼,程素素都聽不太清楚了!當年那一本,主意是她出的!養出來的都是“封建士大夫階層”啊!尼瑪!他們考試考的什麼?四書五經。平常讀的什麼?經史子集。他們的立場呢?地主封建。時間過去多久了?!
整整二十年!一代人!單數人頭都能數出將近一千人,資歷最老的一波已經到了虎視眈眈盯着中樞外置的資歷了!
這是鞏固了民間對於科考的熱情啊!也是變相的支持這種讀書做官脫離實務的思潮了吧?這些人,忠君,當然是有的,但是你能說葉寧對皇帝沒有忠誠嗎?立場、立場啊!
她引入了一種相當成熟的封建人材的培育保全機制,現在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程素素此時想死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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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婦二並未能說服葉寧改變立場,不止謝麟束手無策,程素素的眉頭也皺了起來。回程的車上,程素素下了個決心:“辦法不也是有的嗎?繼續窮着!總好過叫舅舅公開唱反調吧?”
謝麟哽咽道:“我心裏難過。聖上並非沒有肚量的人,情勢也沒有壞到必須立時變法的時候,聖上斷不至於對舅舅如何動手。我只是難過,竟要與舅舅……同床異夢了。我總想他好好的,他,確不如李丞相精明強幹,然而做個太平宰相也是夠了的。如今看來,一旦有變,聖上也不會挽留。一定會有變故的,是啊,繼續窮着,軍費一樣就能讓他愁白了頭,稅賦銳減的事也要壓到他身上,他會累垮的。不讓他累一累呢,他就要公然與聖上對抗,這……不能成的。”
程素素道:“且看看,興許舅舅以後會變呢?伯父一開頭也不是很贊成的,不是嗎?”
謝麟不語,心裏已經知道葉寧的立場極難改變了。
就在這樣的擔心裏,李丞相休致。休致之前,也是來了一次“我想退休啦,不攔着年輕人的路了”、“老師,我不能沒有你”的把戲。最終皇帝以極優厚的待遇允許李丞相休致,比當年謝丞相休致后的待遇還要高上幾分。李丞相雖休致了,政事與葉寧交割得清楚,唯有一件經過皇帝首肯,他交到了女婿程犀的手上——海外開拓。
此事葉寧全不知情,自然無從阻攔,也沒有與皇帝發生齟齬,順利的成為了政事堂里的老大。
也不知道是不是葉寧運氣太好,就在他宣麻拜相之後半個月,北疆再傳捷報。皇帝對此也是欣喜的:“是張鴻飛再立新功了嗎?”
米樞密悄悄退後半步,讓葉寧來表現。葉寧也當仁不讓地奏道:“不是張鴻飛。”
皇帝更開心了,國家可不能單指望一個將領能打仗,對吧?張鴻飛年紀也不小了,單靠他一個,與當初指望着齊王,有什麼不同?不保險吶!
得知新立功者三十上下,正在當年,皇帝欣喜已極,命呈上詳細的戰報,然後研究如何論功行賞。。